夏日之晨,太阳还未露脸,我从山楂树农家乐出来,沿着山间的乡村公路往西慢行。

    山路徐徐抬高,一处古道赫然在目,路旁的牌子上写着“九龙古道简介”。沙砾铺设的古道,被初出的阳光染成金色,似乎把历史的辉煌从地底李拽出来,缝里挤出几丛野蕨,叶尖垂着露珠,坠在”宋故太师章公墓道”的残碑上,把”章”字的耳刀旁洇成一滴墨。

    这条古道曾是浙北通衢。唐时茶商驮着顾渚紫笋往长安,马蹄叩出深痕;宋时盐引官捧着文书过驿站,青衫沾满松针。如今只剩半里长的小径,在竹影里忽隐忽现,像根被岁月抽去筋骨的琴弦。

    我不知道章太师的墓是否真的在此,但路旁的两尊石兽倒在荒草中,石虎、石羊已碎成砾石,文官俑的冠冕碎成几瓣,倒像是被谁故意揉皱了的纸人;头颅也不知去向——这哪像是北宋太师该有的规制?

‌    古道旁,立着一块2015年由长兴县人民政府所立的文物保护碑。碑石底部放有一张《章惇拜相制》的影印文字。章惇拜相制词‌指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任命章惇为尚书左仆射(宰相)的官方诏书,其核心背景是哲宗亲政后为恢复新法而重用改革派领袖章惇,标志着北宋“绍圣绍述”政治运动的开端。‌‌

    史书记载,章惇晚年退居长兴,死后葬于城西灵山乡。可我脚下所踏的这块土地是长兴水口乡。当年的”旌节坊””章氏园”是否还在,县志里都只记着”章文简公墓”,连全名都不敢写全。

    风从山坳里卷过来,带着松脂的腥气。我忽然想起《宋史》里的章惇:那个在变法时力主”逐元祐党人”的狠角色,那个把司马光从坟里刨出来鞭尸的铁相,那个晚年自号”大涤翁”的隐士。他在惠州贬所写”巍巍太华横秀色,万古苍崖倚太空”,在睦州任上修严陵祠,到长兴后却连块像样的墓碑都保不住。

长兴:古道之上章惇墓

    墓前的荒草里的块断砖,找不到刻着”崇宁甲申”的字样。那是他去世前三年,徽宗刚即位,新法派正遭清算。史载章惇闻诏”忧悸而卒”,临终前对儿子说:”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后来徽宗果然酿成靖康之祸,可这句谶语,终究没换来他身后的安宁。

    山雾渐散时,阳光漏进林梢。我看见墓后的老梅树抽了新枝,虬结的枝干上缀着豆大的花苞。忽然想起《长兴县志》里的一段逸事:章惇贬居期间,常与山民饮酒,见村童牧牛,便解下玉带换酒钱。有回醉卧溪畔,醒来看见溪石上有自己的影子,竟大笑说”此章惇之石也”,后来那石便被人叫做”章公岩”。

    不知”章公岩”现在何处,还在溪边吗?还在古道上吗?曾经,古道上走过挑盐的脚夫、赶考的书生、贩茶的马帮,也走过扛枪的士兵、支前的民工、采风的诗人,唯有石像生,始终沉默地守着自己的秘密。

    如果有酒,我会把带来的酒浇在碑前。酒液渗进石缝,像极了当年章惇在汴京朝堂上摔碎的玉杯。山风掠过松林,传来阵阵涛声,恍惚间听见有人吟哦:”百年人物存公论,万里河山入素怀。”声音苍老而清越,混着松涛,散在暮霭里。

    暮色四合时,我再次走在这古道之上,古道上的沙砾泛着幽光。那些曾经的石板,被马蹄磨圆的棱角,被雨水冲刷的凹痕,被岁月刻下的裂纹,最后风化成沙砾,似在无声诉说:所有的故事都不会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藏在风里,躲在石缝里,埋在坟头,等着某个清晨,某个路人,蹲下来,轻轻拂去上面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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