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余饭后】——写深秋,就不能只写深秋

你写深秋,就不能只写深秋。

要写第一阵砭骨的西风,

像古琴师试音的指尖,掠过大地紧绷的丝弦。

要写霜迹,不是薄薄的一层,

而是夜神用狼毫蘸着月华,

在每片草叶的刃口上写下的银白篆书。

要写天空,那被浣洗过无数次的蓝,蓝得如此空旷,

仿佛能听见云雀去年春天留下的啼鸣,

还在那虚无中打着旋儿。

要写树。不能只说落叶纷飞。

要写梧桐最顶梢那片孤悬的叶子,

如何在与风最后的角力中,绷出金石般的筋络。

要写银杏的告别式,千万把金箔小扇同时松开手,

为大地铺一场寂静的、簌簌作响的暴雨。

要写乌桕,它的红不是春花那种喧闹的红,

是生命在告别前,

从骨髓里熬出的最后一抹、带着苦味的酡红。

要写水。不能只说寒潭清冽。

要写荷塘里折戟的枯茎,

像一场盛大战役后遗留的矛戈,

依然保持着冲锋的姿态,

守护着水底沉睡的、洁白的梦。

要写河流慢下来的心跳,水变得如此澄明,

仿佛能看穿时间,

看见卵石亿万年前作为山峰的峥嵘。

要写暮色里,夕光如何像稠密的蜂蜜,

缓缓注入江河的血管,

让冷冽的秋水也暂时温暖、滞重起来。

要写光。要写午后三时,太阳斜射过窗棂,

在旧书页上投下的、比夏天漫长三倍的光阴。

【茶余饭后】写深秋,就不能只写深秋

光柱里浮动的微尘,是时间具象的骨血。

要写月色,秋月不是纱,是霜,是磨得飞薄的瓷片,

碰一下,指尖都会生出凉沁沁的回响。

要写气味。是新稻入仓后,

谷仓里丰饶的、让人心安的暖香;

是雨后,腐烂的落叶与湿润的泥土混合成的、

带有酒曲味的芬芳;

是某个深夜,不知从何处潜来的、那一年里最初的、

若有若无的蜡梅的冷香,像一句神秘的预言。

要写声音。不是喧哗,是更大的寂静。

是鞋底踩碎枯叶时,

那一声清脆的、关于逝去的叹息。

是夜读时,窗外唧唧的虫鸣,

一声比一声稀,一声比一声远,

最后彻底融进墨色的夜空里。

是清晨,屋檐下那只最后离去的燕子,

振翅时划破空气的、那一缕微弱的涟漪。

最后,要写人。不能只写愁绪。

要写母亲翻出箱底的毛衣,

在阳光下拍打出的、带着樟木味道的云。

要写晚归的人,

呵出的白气如何在街灯下瞬间成形又瞬间消散,

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独白。要写你自己,

在某个突然安静的片刻,

心头泛起的那阵无边的、清澈的惘然——

不是悲伤,而是忽然听懂了自然更迭的密语,

关于收获后的虚空,凋零前的绚烂,

以及生命在沉静中积蓄的、等待破土的力。

至此,墨尽,纸短。

而深秋,才刚刚开始它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