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中国篆刻》2025年第1期
转载请注明出处
杭州,中国的一座篆刻之城
蔡树农
摘要:本文从历史渊源、流派发展及组织建设等方面梳理了篆刻艺术的发展脉络,揭示了杭州与篆刻史的紧密关联。通过具体分析宋元以来历代文人的篆刻理论与实践,强调了杭州在篆刻发展史中的独特地位。杭州深厚的历史积淀与多元的文化生态,为篆刻艺术的传承和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关键词:杭州;篆刻;流派;西泠
杭州有一本人文杂志叫《中国篆刻》。杭州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中国篆刻之城。2024年夏天,中国邮政第一套《中国篆刻》邮票便选择在杭州孤山西泠印社举行首发仪式。
诗书画印是中国文化的经典符号,战国、秦汉时期即已成熟发达的印章属于中国的古老艺术,也是宋元中国文人介入“金石学”而重新焕发魅力的一门独特艺术。所以,篆刻家有时可以被恭敬为金石家,“金石刻画臣能为”。因为北京奥运会的“中国印”会徽元素,篆刻遂在大众层面得到认知与普及。
“江南好,最忆是杭州”,杭州“山山水水处处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1,“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2。杭州西湖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一个以历史文化与自然景观双遗产并集于一体而命名的世界文化遗产,杭州拥有的众多头衔与美称在中国国内绝无仅有。有人说西泠印社是镶嵌在西湖边上的红宝石,是一枚四季鲜艳的红色“印”记,是杭州知名度、美誉度最大的文化品牌。是的,被中国书协授牌“中国书法名城”的杭州更是中国的一座倾城倾国的篆刻之城,篆刻也因为西泠印社与中国篆刻艺术院的联合申报成功当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始源:篆刻理论与实践先导
南宋赵明诚、李清照伉俪合著《金石录》(图1)是现存最早的彝器、石刻目录和研究专著之一,是篆刻家印外求印的重要参考书籍。绝代女词人李清照晚岁流寓杭州二十多年,宋词专家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李清照》中写到“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3,为后人留下无尽的遐想。然而,她却皓首穷经,锲而不舍,坚持完成了《金石录》最后的整理和校勘工作。
宋元文人书画昌盛,尤其到了明清时期文人篆刻流派兴起之后,强调诗书画印打通并举成为中国艺术界一以贯之的主流思想,书画大家多精擅诗文篆刻。潘天寿曾说:“画事不须三绝而须四全。”4篆刻要素在书画作品上绝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清贤龚自珍有诗云:“但恨金石南天贫。”5若论青铜、碑刻之类,浙江固不及陕、豫、齐、冀北方诸省,而讲到文人篆刻,浙江杭州堪当渊薮号角。元代在杭州的赵孟頫、吾丘衍是最早从理论、实践两方面对篆刻文人化运动的崛起奠定基础的先行旗手。
一代书画巨擘赵孟頫所处的时代篆刻尚未“入流”,他辑成二卷《印史》,序曰:“近世士大夫图书印章,一是以新奇相矜,鼎彝壶爵之制,迁就对偶之文,水月木石花鸟之象,盖不遗余巧也。其异于流俗,以求合乎古者,百无二三焉。”6他自己带头自篆印稿请工匠制作“元朱文”,开风气之先,其倡导“印宗秦汉”,将篆刻引向古意与雅正,由于他的地位威望,响应者众,书画家作品上使用印章蔚然成风。元代另一位对篆刻的复古回归产生重大影响的是18岁定居杭州并终老的吾丘衍。他是中国篆刻教育第一人,他为篆刻教学而撰述的教材《学古编 · 三十五举》被后人奉为圭臬,是印学理论鼻祖。吾丘衍出身平民,而且体有残疾:眇一目,跛一足,但他以对篆刻的前瞻则无疑是一流的励志人物。
1989年杭州发现的元代大书家鲜于枢墓中,出土了两枚他生前的常用印(见图2―5),都为铜质,国内唯一的元代书家用印实物,佐证了元代文人书画用印的流行。
明代中叶郎瑛,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藏书家,所编撰《七修类稿·事物三·古图书》:“书学之用大矣。篆之猎碣,则文石鼓;勒之鼎彝,则为款识;摹之范金,则为印章,然非浅学所能辩也。”7又载:“图书,古人皆以铜铸,至元末王冕以花乳石刻之,今天下尽崇处州灯明石,果温润可爱也”。8这些是有关王冕用石刻印的最早记载。篆刻,古代可叫图书,郎瑛开编《古图书》,此际集古印谱的艺术审美意识已经深入人心,以汉魏印章为文人用印之审美典范已基本成为共识,并为晚明印谱成熟期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图6)
风景幽寂的杭州永福寺历代名僧高士辈出,其中明末清初的心越禅师东渡扶桑,传授书画篆刻艺术,被日本奉为“篆刻之父”,是篆刻之花播芳海外的“群主”。
流派:浙派篆刻西泠八家崛起及其影响
到了清朝,以丁敬为代表的“浙派西泠八家”和以邓石如为代表的“皖派”篆刻风靡全国,中国篆刻艺术由高原迈向高峰。“西泠八家”丁敬、蒋仁、黄易、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之琛、钱松都是地道耍铁笔的土生土长的“杭铁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的篆刻艺术风格又被称为“浙派篆刻”,推崇金石气,是清代以杭州为中心的篆刻流派,赓续时间长,阵容强大,直接开启了近代篆刻史,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黄士陵无不受到熏陶。“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9丁敬的这首著名的咏印诗不仅代表了他个人的篆刻创作理念,同时印证着整个西泠八家共同遵循的创作实践。(图7)他们对刀法、边款、入印文字各篆刻元素,以及“印外求印”理念,均作出了极为出色的探索贡献。杭州从此成为印学活动的首善之区,恐怕没有任何流派群体能够撼动与超越。因此,了解中国篆刻史,一定要了解这个重要门派——浙派,而了解浙派,必须要研究“西泠八家”。
再者,晚清金石书画天才赵之谦在篆刻领域功勋卓著:他站在金石学的立场,上下求索,左右通贯,以“印外求印”的手段创造性地继承了邓石如以来“印从书出”的创作模式,为篆刻艺术开辟了不结壳的无限发展空间。可惜天不假年,赵之谦英年早逝,墓葬西湖丁家山,现筑“半隐亭”予以纪念,诚“悲盦”哉。(图8)
在杭州,《丁丑劫余印存》(图9)属于流派篆刻印谱中的集大成者,1937年至1939年抗战时期,杭州丁辅之(鹤庐)、高绎求(络园)、俞序文(荔庵)、平湖葛书征(宴庐)四人,将各自劫后所存的自明代迄于当时的二百七十余家,近二千钮印章拓成谱,题名《丁丑劫余印存》。此印谱的印章,均为流传有序的精品。与清陈介祺辑《十钟山房印举》所收皆六朝前玺印的区别,在于它是文人篆刻流派作品的“葵花宝典”,是一部里程碑、教科书式的现代印谱。
组织:西泠印社诞生
当然,杭州享有中国篆刻之城的最最关键是“湖山最胜处”的孤山西泠印社创建,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兼及书画”为宗旨,“涛声听东浙,印学话西泠”。1904年,丁辅之、王福厂、吴隐、叶为铭四位搞金石篆刻的“印迷”选址西泠成立印社,大公无私,三顾茅庐请来海派书画篆刻领袖吴昌硕执掌首任社长,一时英俊荟萃,群贤毕至,“顾社虽名’西泠’,不以自域”10,吴昌硕(图10)、马衡、张宗祥、沙孟海、赵朴初、启功、饶宗颐七任社长个个技道双进,何其风雅,何其开放,真天下博雅之社。西泠印社花绽杭州,令原本小众的篆刻艺术之精英色彩与历史厚度变得抢眼,国际篆刻交流频繁,西泠印社自然晋级为海内外篆刻家、篆刻迷恋者的朝拜圣地,篆刻的独立性越发突显。西泠的篆刻之光下,王福厂、韩登安为代表的“新浙派”再度笑傲印坛……许多印坛的“第一次”都发生在杭州,大半与“西泠印象”有关。无论从哪个镜像,西泠印社的诞生有其划时代的意义。
西泠印社有自己的老牌门店——杭州书画社;
西泠印社有自己的出版社——西泠印社出版社;
西泠印社有自己的印泥工坊——西泠印社印泥制作研究中心传承保护基地;
西泠印社有自己的专属学术杂志——《西泠艺丛》;
西泠印社有自己的美术馆——西泠印社美术馆;

西泠印社有自己的文化公司——西泠印社集团(内含西泠拍卖公司等);
西泠印社有自己的国字号——中国印学博物馆;
西泠印社孤山社址乃全国文保单位。
“自古神州原尚赤,于今铁笔更宜坚(郭沫若咏西泠印社)。”11古老又日新的金石篆刻,是凭信,是品位,是精神,可一窥“杭铁头”的硬气味道。很难想象曾出任浙江文史馆馆长的马一浮(也加入西泠印社)这样的硕儒居然对“雕虫篆刻”异常感兴趣,一生留下不少佳作,马一浮的篆刻之好,应该代表了传统文人对篆刻的一种态度,一种情结,一种尊崇,须知道,明清两朝知识分子家庭书架上,若缺少几本印谱点缀是很“没文化”的表现。(图11)中国现代画坛艺术大师黄宾虹浑厚华滋的山水画,篆籀之意的书法均得到他长期研习古玺印风的浸淫,他的印学理论贡献一点不逊他的书画成就。出生杭州萧山的西泠印社早期社员来楚生是继齐白石之后无与伦比的篆刻大家,他的篆刻运用隶书笔法及熔接秦汉古玺意境,布局简练奇峭、质朴浑厚,用刀铿锵诡谲,特别是他的肖形印,借镜汉画像石(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图12)
仔细推敲,方正的篆刻“因地制宜”,包含了诗文书画、文字学、雕刻、考古等等技巧、学问,立体的“篆刻原来这么有趣”,篆刻世界就是中国文化大世界的浓缩结晶。其实,除了西泠印社,中国美术学院、浙江书法家协会以各自的优势助燃杭州篆刻之光的红红火火,学院篆刻教育便萌芽于浙江美院(今中国美院)。浙江篆刻成就稳居全国前茅,杭州印人恰恰扮演了“芯片”角色,新征程的杭州也映照了“杭州篆刻”的观念再造与想象力重建。此外,杭州临安出产中国四大印石之一昌化鸡血石,对于杭州印人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有好的印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杭州,中国的一座得天独厚的篆刻之城,金石气弥漫:湖山间、地铁里、楼盘中、街巷边、学堂上……都有篆刻的呼吸,诗守方寸,气象万千,金石永寿,含弘光大。
作者单位:美术报
注释:
1 澹心《西子湖畔》(上),《申报》,1934年4月13日,第19页。
2 白居易《白香山诗集》卷第五十三,《四部丛刊》景江南图书馆藏日本活字本。
3 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中华书局,1979年,第24页。
4 潘天寿《听天阁画谈随笔》,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第22页。
5 龚自珍《定盦文集》古今体诗下卷,四部丛刊景吴氏刊本。
6 赵孟頫《印史序》,《松雪斋文集》卷第六,《四部丛刊》景元本。
7 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二,明刻本。
8 陈元龙《格致镜原》卷四十,《四库全书本》。
9 丁敬《论印绝句十二首》,吴骞《论印绝句》拜经楼刻本。
10 吴昌硕,《西泠印社记》,《西泠印社志稿》卷四,第48页。
11《西湖》文艺编辑部编,《书来墨迹助堂堂⸺郭沫若同志浙江题咏》,《西湖丛书》第三辑,1979年,第18页。
《中国篆刻》2025年2月 (总第5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