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生于1962年,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当代欧洲重要作家,波兰国宝级作家。2018年《云游》荣获布克国际文学奖,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授奖理由为:“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呈现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
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爱尔娜》、《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最后的故事》、《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云游》、《糜骨之壤》、《雅各布之书》、Empuzjon;小说集《衣柜》、《世界上最丑的女人》、《怪诞故事集》。
托卡尔丘克善于在作品中融合民间传说、神话、宗教故事等元素来观照波兰的历史与人类生活,《雅各布之书》正是其人这一鲜明写作手法的集中体现。
故事中有一个更看重自己作者身份的天主教神父赫米耶洛夫斯基——一位互联网观念的先知,他发愿要完成这样一部著作,其中包含世界所有思想和材料,人们不再需要去图书馆或者看其他的书就可以了解世界,一旦遇到什么不知道的东西,都可以拿出来查一下,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这样的话,“尽管他们互相不懂对方的语言和习俗,互不了解,也不懂对方的生活习惯和习性,不懂互相之间的微笑和对方手势的寓意。总的来说,他们彼此都十分陌生”。但仍然可以达成共识。因为,“如果人们都阅读同样的书籍,就会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这本书的名字叫《新雅典》,“或可称为知识的百科全书,可以根据层级分为不同的标题。让聪明的人铭记,让愚蠢的人学习,让政客实践,让忧郁的人获得快乐⋯⋯”。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前往作为信仰敌人的犹太拉比的家中,想要借阅珍贵的犹太经典。拉比谎称借给他的是《光明篇》,但神父最终发现不过是一部名为《雅各布之眼》的民间故事集。
故事中还有一个陪伴城督夫人的业余诗人德鲁日巴茨卡,仿佛狄金森遥远的知己,只想为灵魂和生活本身歌唱,容不下分毫的世俗。出版商要求她自己负责卖书,她感觉受到了侮辱,因为她只是想要消遣和放松。她难以想象,自己会像小贩一样把诗放在篮子里,到集市上一分钱一分钱地叫卖,或者把它们硬塞给贵族富人,等待他们的恩惠。德鲁日巴茨卡就像神父想要成为一个被世人所永远铭记的作家一样幻想成为一个诗人,她因此成了神父有趣的读者和互相赏识的文友。
故事中还有一个既厌恶拉比又厌恶异教徒的医生阿舍尔·卢斌,前者总是在要去犹太会堂、要穿犹太人服装这些荒谬的小事上纠缠他,后者沉迷于神秘的童话故事。卢斌以为宗教上的对抗都很可悲,“人们总是让他愤怒和失望”。“关于罪孽,他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知道得多。人的罪孽就像记在羊皮纸上一样写在人的身体上。羊皮纸因人而异,但他们的罪孽都没什么差别,非常相似。”
在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科学被无知蹂躏得体无完肤的地方,卢斌就像行走在信仰与科学这两个巨大山峰所造就的悬崖之间那座摇摇欲坠的吊桥之上,既要防止掉下被指控为不信神的深渊,又要坚持走到科学的彼岸。对于无能为力的疾病,他任由他们抓住神明的稻草,但他也会适时告诉他们残酷的真相,即使在一个准备程序已然齐备的婚礼现场,面对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除了告诉众人他已经束手无措之外,他不会假装说自己还可以妙手回春。

事情大约会是如此,一个有信仰的科学主义者并不会好像既没有信仰,又没有科学。他大概更容易接近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中道,即本质上对信仰和科学都会有更深的理解和同情,他会对绝对的信仰和绝对的科学主义同等地嗤之以鼻,因为认识到二者的盲目和愚蠢。“阿舍尔·卢斌认为,大多数人都很愚蠢,人类的愚蠢给世界带来了悲伤。这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罪恶或品质,而是对世界错误的看法,是对眼睛所看到的东西的错误判断。其实人们不会把事物综合起来看,只会孤立地看待事情。真正的智慧是把一切事物联系起来,这是一门艺术,这样事物的真实形态才会显现。”
医生在故事的最后带着妻子吉特拉离开利沃夫,来到了维也纳。他不但成为了闻名的眼科医生,开了一家眼镜店,甚至开始了书籍收藏。正是通过一套六十八册的《通用百科词典》和《柏林月刊》,夫妻二人接触到了那个最时髦的概念:启蒙。“人人都在尽可能频繁地用这个词,但每个人对它的理解都略有不同。”
“他们两人唯一的共识是:理性是至高无上的。他们用了整个晚上,推敲玩味均匀而平和地照亮一切的理性之光的比喻。盖尔特鲁达立刻聪明地意识到,只要是有光照到的地方,就会出现阴影,就会有黑暗;光越强,阴影就越深,越浓烈。是的,这个想法实在是令人不安,他们俩顿时都沉默了下来。”“此外,既然人类应该善用其最珍视的能力,即他自己的理性,那么,他的肤色、家庭出身、所信奉的宗教,甚至是他的性别,就都不再是重要的了。”
当医生在街头偶遇一个叫弗沃夫斯基的年轻人之后,这种理性与信仰之间仿佛矛盾的感觉到达了顶峰。弗沃夫斯基声言自己还没有未婚妻,但他想自己选择,这一回答不知为何让医生很高兴。当他回到家,他被一种多愁善感的忧郁情绪所征服,曾经为之感到震颤不已的“启蒙”突然在脑海中产生了思想的裂缝。
“他突然觉得,除了所有那些印在《柏林月刊》上的崇高论述,在光明和理性之外,在人类的力量和自由之外,还有着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还有着一些黏稠的、黑暗的,像糊状蛋糕一般的领域;所有的文字和概念,都像熔入柏油一样落入其中,失去了形状和意义。报刊上的高谈阔论,听起来像是由腹语者说出来的,是那样模糊和怪诞。似乎有某种痴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也许,过去的阿舍尔会认那是魔鬼,如今,他已经不相信有任何魔鬼了。这让他想起了吉特拉所说的阴影,被光亮照得充足的事物会投下阴影。这就是这个新概念令人不安的地方。启蒙,开始于人们对世界的善良和秩序丧失信心的时刻。启蒙,是不信任的表达。”
神父、女诗人和医生,他们是不同层面的信仰者,但却仿佛疏离于这个漫长的、史诗般的、以宗教对抗和弥赛亚现身的形式呈现的故事当中,就像在婚礼上眼看去世的彦塔。彦塔的魂灵在故事的上空审视着那些挣扎、逃避、对抗、绝望的信仰者,神父、女诗人和医生却仿佛站在天界之外。他们关心的事情——一部百科全书,一部诗集,一场关于启蒙的纠结——仿佛只是为了向我们表明一个生存的真相:
“从前的日子里我们有过许许多多无法忘却的伤痛经历,但我们要剥离它们,不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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