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哥离开我们的第100个日子。

这100天里,我时常恍惚,总觉得他并未走远。仿佛他只是像从前那样,回老家小住几日,不久便会回到县城那个熟悉的家中,继续接送孙儿上学,赶集买菜,日子寻常却温暖。他的身影,他匆忙而有力的脚步声,总在我眼前晃动,在我耳边回响。我甚至还能听见他洪亮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说起街巷见闻、时代变迁。

可现实终究是现实。

7月11日那个夜晚,像一场没有预兆的骤雨,将我们全家人淋得湿透。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瞬之间,就成了记忆里的一道影,成了往后无数个日夜中无声的缺口。那样突然的离别,那样决绝的转身,让所有爱他的人都措手不及,连悲伤都来不及准备。

大哥长我一旬,白发却比我少,精力也比我旺。说话时声如洪钟,走路时步步生风。他从不在意身体偶尔发出的小小警报,照吃照喝,照劳照作。去年春节,一家人围桌吃饭,他拍着胸脯,意气风发地说:“我觉得自己精神和体力都不输年轻时候,活到90岁不成问题!”那时谁也没想到,这样硬朗的一个人,会走得那样急。

这100天,大嫂和侄儿侄女们始终没有从悲伤里走出来。电话里,侄儿几次哽咽:“爸在的时候,我从不操心家里的事。接送孩子、买菜做饭、照料二宝三宝……现在,天像塌了一样。”嫂子也常含泪提起:“你哥这一生,省吃俭用,上班时工资少,都花在了养家、顾亲、帮友上。退休后每月的钱,除了零用,都存进银行,每一笔开支都记在小本子上……他说了好几次,想去韶山看看毛主席故居,可一直没来得及去……”

大哥的手机号,我至今还存着。13395**6183,这串数字像刻在我心里。偶尔翻到,仿佛就能听见他熟悉的声音。他不会发微信,我们便常通电话。电话那头,他总是兴致勃勃,声音亮得让我不得不把手机拿远些。他说起我们小时候的趣事,村里的变化,县城的新闻,国家的大事……73岁的他,耳聪目明,头脑清晰。我总觉得,他有一颗不曾老去的心,他的脉搏始终与这个时代一同跳动。

这100里,我去县城看了大嫂和侄儿侄女们三次。大嫂说:“你哥常托梦给我,嘱咐这个,叮咛那个。”侄儿说:“孩子们半夜惊醒,哭着要找爷爷。”大哥走后的第三天,家人在他遗像前摆了贡品,一瓶原本稳稳立着的矿泉水忽然倒下,水洒了一地。我是个唯物者,不信鬼神。但我相信,那是大哥另一种形式的回眸——他的音容笑貌,早已化作亲人心中永不消逝的影像,亦真亦幻,常在常存。

今年国庆中秋双节重逢,家国同庆。我们回老家为岳母上三年祭坟,也特地去探望大嫂一家。饭桌上少了大哥,热闹也仿佛被抽空。一顿本应团圆的饭,吃得沉默而艰难。大家低头默默动着筷子,空气里飘着看不见的哀伤。

大哥向来重视节日的仪式感。每年中秋前,他总会来电:“回来过十五吗?我买了酥皮月饼和丰糕,你回来啥也不用带。”春节前又会说:“回老家吧,你嫂子炸了松肉、丸子、麻花,我也熬了冻肉,都给你们备了一份。”那样稔熟的话语,如今再也听不见了。大哥啊,从今往后的佳节,谁再来唤我归家?

大哥是在老家老宅走的。半年前,他就和我念叨:“老屋几十年风吹雨打,破得不成样子,该修了。”“咱们姊妹五个都是在那儿出生的,不能让它塌了。”他说这些话时,眼神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身为长兄,他没有惊动我们,自己默默承担起修房的责任,出钱又出力。清明我回老家扫墓,二哥说修房已动工半月,大哥在卸木料时,大脚趾差点被砸断。一个多月后,我去看他,劝他别太累,身体要紧。他却笑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没事。”那坚毅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些年,沂南县公安局每年组织离退休老干部外出参观学习。每次回来,大哥总会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讲给我听。他说:“比起我们小时候的苦日子,今天的变化想都不敢想。我们得把后辈教育好,让他们成人成才,为国家出力,为家族争光!”

在“为国为家”这件事上,大哥始终是我们的榜样。他在苦水里长大,忍饥挨饿读到完小毕业。17岁那年,穿上军装,戴上红花,踏上远行的列车,步入从军之路。我至今还记得他第一封家信的地址:广东省东莞县樟木头赤山6841部队XX分队。那是一个离家乡2000公里的地方。他走时,瘦小的身子撑不起肥大的军装,却在村口对父母说:“照顾好身体,让弟弟们念好书。”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公社的新兵集结地。

△1970年代,在广东省东莞县樟木头赤山6841部队(42军军直高炮团)服役的大哥,和战友的合影(左一为大哥)

五年军旅,大哥在地处粤东沿海,作为四野主力的42军军直高炮团服役,以不到1.7米的瘦弱身躯,承担起保家卫国的责任,把自己磨练成了一优秀战士。1970年代初国际形势紧张,大哥的部队是拱卫华南、应对台海及东南亚局势的前哨,承担着岭南地区的战略防御任务。五年时间,他写给家里的信,一直是报喜不报忧。他当过班长,入了党。后来我们兄弟聊起当兵的事,他曾落寞地说:“最大的遗憾,是我所在的部队参加了1979年那场自卫反击战,而自己却已在五年前退伍。没能为国捐躯,亏当了一回兵。”可我从他零碎的讲述中知道,他五年如一日巡逻在中越边境,在崇山峻岭中练兵习武,多次立功受奖。大哥倾心竭力,尽了一个战士的义务。

不曾离去的背影——大哥百日祭

1981年我入伍时,他怕我吃不了苦,又讲起他当兵的历史。他说他们部队驻防的地方山比沂蒙山高,林比家乡密。雨季一来,雨水能连下半月,路上全是没脚的泥。他们在泥泞中行军,脚被蚂蟥咬得流脓,却不知苦累为何物。广东夏天极热,白天训练、劳动、施工,夜里还要巡逻站岗。有一次,他在山路上被石头绊倒,从15米高的崖边跌落,昏迷2个多小时。醒来时,手里还紧握着枪,水壶早已磕扁。他在医院躺了十几天,才能下地走路。

“17岁离家那么远,你想家吗?后悔过吗?”我曾这样问他。他望向远方,沉默片刻:“想过家,也掉过泪,但从没后悔过。”“看看身上的军装,佩戴的红帽徽红领章,想想军人的责任,就觉得那些苦,不算什么。”

超期服役两年后,大哥于1975年底退伍回乡。他当过农民,做过教师,后来转行公安,一干就是30多年,直至退休。在他的告别仪式上,沂南县公安局的领导在致悼词时说:

“田兆明同志五十多年的革命生涯,无论在部队、在教育战线,还是在公安系统,他都忠诚践行党的宗旨,坚定不移听党话、跟党走,感党恩。他是党和人民的忠诚卫士,用行动书写了灿烂的人生篇章!”

盖棺定论,大哥若听到这样的评价,定会含笑九泉。

△当警察时的大哥

侄儿说,整理父亲遗物时,在一个老式木箱里,整齐存放着他穿过的“六五”式军装、不同时期的警服、当兵时的日记与书籍、教学时的资料、从警时的办案札记,还有退休后每一笔家庭开支的记录。那些褪了色的军警用品,是他视若生命的珍宝。如今,它们成了他青春的印记,也成了我们最直观的念想。

大哥啊,你73年人生路上留下的每一个脚印,你与我之间不曾淡去的手足深情,都已深深镌刻在我生命的底色中,成为我们家族史册中光彩照人的一页。

△1985年正月十四,时在南京政治学院读大二的我在老家过完寒假后,大哥把我送到南京。(母亲恰在这一天病逝,我和大哥都没有见到)图为他在南京长江大桥和我俩在中山陵的合影。记得那天下大雨,似在为远方我俩还不知道已经去世的母亲流泪。

100天了,你从未真正离开。你活在亲人的缅怀里,活在我们血脉的延续中。你留下的那些关于本真、善良、朴实、忠诚、责任与乐观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正在下一代的身上,静静开出花来。

我相信,你已化作春风秋月,化作人间最温柔的守候。今夜秋深,我抬头望见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像你不曾合上的眼睛,温情注视着这个你深爱过的世界。

大哥,你放心走吧。亲人们一定会活成你希望的模样,小字辈们一定会成为你的骄傲。

你在那边等着,几十年后,咱们兄弟再见。

作者简介:

田兆广,男,60后,沂蒙山人,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新闻系毕业。自幼爱文字,从军三十载,爬格子写新闻二十年。做过军事记者,发表新闻、通讯、报告文学、言论千余篇,作品曾在全军、全国获奖,五次蝉联原”优秀新闻工作者”称号,学术论文被收入大学军事新闻写作范本。解甲退休后回归写作,闲时纵笔放歌,多篇文章时常见诸报端。笃信本色本真,推崇返朴归真。且吟,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