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人知道这部文学经典到底讲了什么|《了不起的盖茨比》百年误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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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盖茨比”成为奢华派对与浮华世界的代名词时,这部诞生于1925年4月的文学经典,早已深陷误读的迷雾中。
没有哪位文学人物能像盖茨比这般“形象”且持久地象征着爵士时代。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笔下这位颇具宿命的浪漫主义者,在问世近百年后已成为堕落摩登女郎、香槟喷泉与永续派对的化身。当流行文化将他从文本中剥离,”盖茨比”之名便泛滥于公寓楼盘、发蜡乃至限量古龙水(含香根草、粉红胡椒与西西里青柠调)。如今你可以瘫在盖茨比沙发上,入住盖茨比酒店,甚至大嚼”盖茨比三明治”——本质是超豪华升级版薯条三明治。
尽管最后这项冠名权显得荒诞,但以其原名詹姆斯·盖兹命名的任何事物都隐含悖论。毕竟浮夸派对主人仅是其复杂身份的切片:他同时是深陷犯罪产业的私酒贩子,更是幻想型跟踪狂——其表演欲最终显得粗鄙不堪。若他象征美国梦的潜能,则更昭示其局限:切莫忘记,这个男人的结局注定在暴力中归于虚无
误读的宿命轮回
误解自《了不起的盖茨比》诞生之初便如影随形。1925年4月小说出版后,菲茨杰拉德向友人埃德蒙·威尔逊抱怨:“所有书评——包括最热情积极的——没一篇真正读懂此书。”
伊迪丝·华顿等作家虽盛赞这本小说,但批评家莫琳·科里根却在《重读盖茨比(So We Read On)》中揭示:当年大众书评将其视作犯罪小说,反应冷淡。《纽约世界报》头条直言“菲茨杰拉德新作遇冷”。确实小说销量平平,至1940年作者去世时,第二次印刷的滞销书已经开始作清仓处理。
盖茨比的命运转折始于被美军选作赠书。二战尾声,近15.5万册“部队特供版”一夜造就新读者群。50年代美国梦的蓬勃赋予小说现实意义,60年代它终成学校教材。经流行文化催化,即便未读过原著者也自觉通晓其意——好莱坞功不可没。1977年,罗伯特·雷德福主演科波拉改编版后数年,”盖茨比式”(Gatsbyesque)一词进入了词典。
伴随巴兹·鲁尔曼2013年那颇具争议性电影,原著催生图像小说、沉浸式戏剧及2000年保罗等主演的电视电影。2021年小说版权到期后,盖茨比产业彻底爆发。虽“布偶剧版盖茨比”企划暂未实现,但弗洛伦斯·韦尔奇作曲的音乐剧已在马萨诸塞州迎来首演;另一部托尼奖音乐剧《了不起的盖茨比》仍在百老汇热演并也将登陆伦敦;作家李敏金与文化评论家韦斯利·莫里斯则分别为2021版撰写新序。
重探叙事迷宫
倘若这些改编令菲茨杰拉德原著主义者焦虑得想捻珠,那么部分项目或许会进一步加深”盖茨比主题派对=极致庸俗”的误解,另一些则可能为文本注入新解。例如迈克尔·法里斯·史密斯的新作《尼克》(Nick)——顾名思义聚焦盖茨比的叙述者尼克·卡拉威,为其补全前传:这位中西部青年赴欧参加一战,巴黎的短暂恋情与战壕创伤共同重塑了他。在前往长岛西卵区前,他还在新奥尔良黑帮世界经历冲动羁旅。
未竟之梦
与多数人相同,史密斯在高中初逢此书时”完全没读懂”:“就像看一群人为无关紧要的事抱怨”。近三十岁旅居海外重读此书时,他才领悟小说力量:“超现实的阅读体验,几乎每页都有意料之外的共鸣。”当读到尼克突忆三十岁生日的情节,史密斯开始追问叙述者的本质:“某种真实创伤令他疏离自我。当时就想:若有人写尼克的故事该多精彩。”2014年已成作家的他秘密动笔,交稿十个月后才知需待2021年版权解禁。
在小说中,史密斯借菲茨杰拉德同代人之语破解尼克密码:“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说’我们不信任未参战者’,这成为尼克故事的天然起点。”他构想尼克带着创伤后应激障碍与弹震症归国,面对陌生的故土。这与狂欢派对相去甚远,但史密斯认为尼克正是小说不朽的密钥:“维系盖茨比代际意义的,或许不是香槟舞会,而是‘身在何处’的迷惘,是万物随时崩塌的预感。
被忽略的叙事枢纽
韦尔斯利学院的美国文学专家威廉·凯恩同样强调尼克这一角色对理解小说深度的关键性:“菲茨杰拉德曾考虑用第三人称,但最终选择让尼克担任第一人称叙述者——他既是盖茨比故事的讲述者,也是读者与盖茨比的中介。我们必须透过尼克特殊的视角、透过他对盖茨比充满矛盾的亲密关系(饱含赞美与严苛批评,甚至轻蔑)来理解盖茨比。”凯恩在60年代初读此书时,学界只关注象征主义(传奇绿灯、名贵轿车),忽略尼克的存在。这提醒我们:教育体系与流行文化同样造成了对经典的扁平化解读。
“尽管这是部’美国伟大小说’,但不足200页的精炼叙事使其主题极易被简化,”凯恩指出,“讽刺的是,在这个表象至关重要的幻梦故事里,我们常忽视其文字肌理。”他主张重归文学本体:“必须深入菲茨杰拉德字里行间的丰饶,既要认知其社会文化意义,更需体验文本本身的文学性。”
凯恩每两三年重读此书,2020年拜登获民主党提名时提及“追求更美的未来权利”的演讲,再次令他想起盖茨比。美国梦作为小说核心主题,至今仍遭误读:“菲茨杰拉德展示此梦的强大,但对多数美国人遥不可及。它喂养巨大希望与欲望,人们为此付出非凡努力,却常以牺牲过多告终。”凯恩认为小说暗示阶级壁垒是核心障碍——再多金钱也无法助盖茨比跨越。这种观点与当代学生的“美国梦感伤”共振,疫情加深的种族与经济不平等正助长此情绪。
褪色的棱镜
某些层面小说已显时代局限:尽管菲茨杰拉德借汤姆·布坎南的白人至上主义暴行表明立场,却反复以“黑小子(bucks)”称呼非裔;女性角色亦被困于男性欲望棱镜中,缺乏维度与能动性。不过版权解禁为创造性回应开辟道路:简·克劳瑟新作《盖茨比(Gatsby)》将情节移植21世纪并性别翻转,塑造女性版盖茨比与男性丹尼·布坎南;克莱尔·安德森-惠勒的《盖茨比赌局(The Gatsby Gambit)》则为主角虚构妹妹格蕾塔·盖茨比,并编织了一桩谋杀谜案。
永恒的文学现场
版权解禁与百年诞辰激发的关注,诚然不仅印证菲茨杰拉德文本的持久魅力,更彰显其永恒生命力。27岁重读,你会发现不同于少年的新故事;45岁再阅,又似邂逅全新之作。版权从不能禁锢文字的力量。2021年终将《尼克》付梓时,史密斯在终稿前重读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它将成为在我脑中持续变化的文本,随我蜕变而展现新的样貌——伟大小说本该如此。”
作者:Hephzibah Anderson
编译:蛮蛮
来源:BBC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