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禾站在红井景区入口处,手心微微出汗。她捏着身份证,上面清清楚楚印着”瑞金市”三个字,可当工作人员用当地方言问她话时,她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听得懂瑞金话,却不敢回答。不能用普通话回答,因为瑞金人才能免票。也不能用方言回答,因为她根本说不出正宗地道的方言。
“你是瑞金人吗?”检票的工作人员特意用瑞金话问道,声音里带着质疑。
“hèi(是)。”李青禾急忙回答,只敢蹦出一个字,生怕说多了露出破绽。她回答是为了证明自己听得懂瑞金话。
工作人员半信半疑,还是放她进去了。进门时,李青禾听见身后传来议论:”这乡下人,不会说瑞金话也不奇怪,要不是身份证上是瑞金人……”
李青禾的脸烧得通红。她生在瑞金,长在瑞金,户籍身份证上白纸黑字写着瑞金,却因为口音差点被挡在了自家门口。她无法辩驳,只能在质疑声中低着头走进景区,暗自发誓再也不来红井了。
这就是李青禾的生活——一个住在瑞金与会昌边界上的异乡人。
一
李青禾的村庄藏在武夷山脉西麓的褶皱里,离瑞金市区三十多公里,到会昌城区却只有十多公里。小时候,她常常和家人去会昌游玩,买衣服、买菜、吃席。朋友约去玩也是去会昌,看电影、吃酸水、嗦田螺、溜冰。会昌话她听得懂,更亲近,那软糯的尾音和婉转的声调早已渗入骨髓。
而瑞金话是生硬的、急促的,给她的第一印象极差。高中时,李青禾到瑞金市区读书。开学第一周,班主任课后用方言打趣同学们:”晚上要早点睡,不然白天变成晕鸡子了。”全班哄堂大笑,李青禾却茫然不知所措——她听不懂这个俚语,只能尴尬地跟着笑。
更让她无所适从的是物理老师和数学老师的方言教学。老教师们为了让知识更贴切,常用方言解释力学理论和数学公式。画三角形,F力的一会儿方向向上,一会儿向下,物理老师说了很幽默的比喻,让班里的同学恍然大悟。李青禾听到他们噢的声音,心里没底的很。所有人都夸物理老师风趣幽默,通俗易懂,但对李青禾来说,这无疑是双重障碍——她既听不懂地道的瑞金市区方言,更理解不了复杂的理科概念。
“这个专题’细分赶单’,可以跳过吧。”数学老师常常觉得必修一的函数集合等基础概念专题很简单,经常跳着讲。李青禾坐在教室里看着数学老师哗哗哗地翻页,也跟着翻页,殊不知,已经地动山摇了。
班里那些城里男生更是让她窒息。他们用流利的瑞金话高谈阔论,炫耀着自己的知识储备,那种桀骜不驯的装逼姿态让李青禾望而却步。有时她鼓起勇气问问题,他们便用夹杂着方言的术语解释,眼神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轻蔑。
期中考试,李青禾的物理和数学双双不及格。她开始失去信心,变得厌学。最终,在文理分科时,她毅然选择了文科——不仅因为理科班里城里男生多,更因为她再也受不了那种语言和知识的双重压迫。
二
大四下学期,李青禾在瑞金市区找到一份工作。办公室里多是本地人,说着一口流利的瑞金话。领导打电话或用方言交代工作时,她总是听得一知半解。
有一次,领导用方言打电话交代一个重要项目的要求,语速快得让她跟不上。她只能勉强捕捉几个关键词,会后不得不偷偷问同事。年轻同事虽然不理解明明是瑞金人,瑞金话那么好懂,怎么会听不懂呢,于是用方言放慢语速很耐心地慢慢解释了一遍,李青禾仍然不熟悉,欲哭无泪。她努力去理解,可有些东西不能讲太明白,也听不了那么明白。
李青禾始终没能完全习惯。偶尔开大会,领导用方言讲话,她就像置身孤岛,四周都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没有人觉得她作为瑞金人会听不懂瑞金话,也不会主动解释。除非她开口询问,否则就只能自己琢磨。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偏向和外地同事交往,因为都说普通话,交流无障碍。不知不觉中,她把自己处成了外地人的样子,虽然她的身份证上明确写着”瑞金市”。
三
午餐时,同事们围坐在一起用方言聊天,李青禾总是安静地吃饭。有人问她:”青禾,你怎么不说话?”
她勉强笑笑:”听你们说就好。”
她不敢开口,怕自己的口音暴露了村民的身份,更怕那种城乡间的鄙视链。她读高中时就发现了,瑞金城里人有着莫名的优越感,尤其是那些老城区长大的,言谈间总流露出对周边乡镇的不屑。
下班后,她常常去买吃的。一进市场,摊主们清一色用瑞金话招呼:”妹崽子,要买点啥?”她只能用普通话回答,对方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外地人?更好宰了。”梨瓜王子的摊主硬塞了几个梨瓜,用七块钱一斤来成交。速度之快,李青禾根本反应不过来。要是不结账,梨瓜王子便骂骂咧咧。而李青禾清楚地听到其他顾客用瑞金话骂骂咧咧的走了,“七块钱一斤?那么贵,别的摊子三块钱一斤,不买了”。
最让她头疼的是坐班车。往返于瑞金和会昌之间的班车上,售票员永远用瑞金话售票。有时候没听清楚而用普通话多问了一句,售票员不耐烦地重复,全车人都看向她,仿佛她是个外来者。
四
李青禾学会了在瑞金说普通话,尽量避免使用方言。只有每月回家时,才能在家人面前放松地说那口混合着瑞金与会昌特点的乡音。
母亲总说:“咱们这话怎么了?老祖宗就这么说的。”
李青禾苦笑。她不会告诉母亲,在城里,这种口音是如何让她置身尴尬境地的。
最让她烦恼的是,明明她一直用普通话沟通,但对方一旦认定她是瑞金人,就会坚持用瑞金话跟她交流。她解释说不太会说瑞金话,口音不一样,对方却依然故我。
有一次她去政府部门办事,窗口工作人员全程用瑞金话与她交流。李青禾用普通话回答,对方却越说越快,最后不耐烦地说:“你不是瑞金人吗?怎么连家里话都不会说?”不少人附和:“人不能忘本呀!”
李青禾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那种失去话语权的烦躁,那种第一语言不是以自己为主的无奈,让她倍感压抑。
而在会昌,虽然口音相近,但一旦开口,对方就会追问:“你是哪里人啊?听口音不像会昌城里的。”承认了,就满足了他们那种猜对了的心思。特别是些长辈,自以为博学多识,哪个乡镇的口音都知道,很是引以为傲。
有时候她听不懂方言,对方又不会讲普通话,办事效率大大降低。这种无处不在的语言障碍,让李青禾时常感到疲惫。
五
李青禾的老乡牛腻腻也有类似的经历。有一次午休时,两人聊起高中生活,牛腻腻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我高一就是因为室友是瑞金市区的,嫌弃我农村的,”牛腻腻平静地说,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她故意把书什么的都搬我床上,不放她自己床上,还说怕弄脏她的床。然后带头孤立我,造谣我偷她钱。”
“表面笑嘻嘻,结果去别的寝室说我坏话,看不起我。还在班上跟别的男生说我土包子,自己不敢说,就让班上的男生嘲笑我。要不是我钝感力强,加上后来其他人分班后告诉我,我都不知道都是她搞的。只觉得高一氛围太差,好难熬,自己搁那哭。”
李青禾听得心有戚戚焉。她想起高中时那些被孤立的瞬间,那些假装听懂的笑话,那些因为口音而被嘲笑的时刻。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感到格格不入。
六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瑞金本地的朋友朱朱约她去红井景区玩。
朱朱是李青禾为数不多的市区朋友,说着流利的瑞金话,但却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傲气。李青禾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想着有朱朱在,应该能避免之前的尴尬。
果然,到了景区门口,朱朱用流利的瑞金话与工作人员交流,两人顺利进入。李青禾心中暗喜,这次不用再遭遇质疑了。
“瑞金人持身份证可以直接进,你笑什么?”朱朱疑惑地问。
李青禾只好借口说红井的春天太美,油菜花太亮眼,让她情不自禁地开心。
那天游玩时,朱朱自然地用瑞金话与各类人员交流——卖水的老人、导游、其他游客。李青禾发现,朱朱说的瑞金话并不像她记忆中那么生硬难听,反而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其实瑞金话分好多口音,”朱朱说,”城里和乡镇都不一样,没什么正宗不正宗。我奶奶还说现在的瑞金话都不纯了,掺了太多普通话。”
这句话让李青禾沉思良久。
七
工作中,李青禾也逐渐对瑞金话”祛魅”了。
公司里有个瑞金本地同事老张,平时说话确实直来直去,有时甚至显得粗俗。但有一次李青禾生病请假,老张主动帮她完成了紧急任务。
“咱们瑞金人说话冲,但心是热的。”老张不好意思地说,”老一辈人说这是革命老区的血性,我看就是没文化惯了。”
李青禾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瑞金人自我调侃。
还有一次,部门领导在开会时全程用方言,李青禾听得一知半解。会后,同事小王和她交流了不少。
渐渐地,李青禾发现瑞金人并非都是盛气凌人的。他们中有的确实带着”暴发户”式的傲慢,但更多的是朴实热情的人。那些大声说话的背后,或许是一种不擅长表达温柔的笨拙。
八
李青禾开始有意识地去了解两地文化差异的根源。
她查到资料显示,瑞金作为革命圣地,历史上吸纳了全国各地革命者的口音,形成了语言的大熔炉。而会昌作为商贸集散地,也汇聚了南来北往的客商语言。两地方言本就有许多共通之处,边界地区的口音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位语言学家在著作中写道:”瑞金话的硬朗与会昌话的软糯,实则同源分流,都是赣南客家话与赣语交融的产物,没有高下之分。”
李青禾想起小时候,祖父那辈人既能说瑞金话也能说会昌话,根据对象不同自如切换,从不觉得哪种更优越。那是边界居民特有的语言能力,如今却被年轻人视为缺陷。
九
一个周末的早晨,李青禾独自爬上瑞金的乌仙山。站在山顶,望去会昌岚山岭方向。山脉相连,或许遥遥相对,仿佛诉说着两个城市的故事。
乌仙山上游人如织,普通话和瑞金话交织在一起;而岚山岭则静谧许多,更像是本地人休闲的去处。李青禾想起有一次去岚山岭,那里的步道更原始,游客更少,卖茶水的老人说着软糯的会昌话,耐心地给她指路。
李青禾忽然理解了,语言和地域的差异从来不是对立的。瑞金的硬朗与会昌的软糯,就像乌仙山的热闹与岚山岭的宁静,各有其美。
她想起历史书上的话:瑞金是红色的革命圣地,会昌是绿色的生态之乡。前者象征激情与奋斗,后者代表宁静与生活。而这边界地带,恰如两种文化的过渡区,不应该成为被任何一方轻视的边缘,而应该是融合共生的桥梁。
十
如今的李青禾,依然每周穿梭于瑞金和会昌之间。她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口音,也不再为语言问题而焦虑。
在瑞金,她仍然主要说普通话,但不再为偶尔蹦出的会昌词汇而尴尬;在会昌,她畅快地说着那口混合方言,享受语言带来的归属感。
她明白了,语言本是交流的工具,不该成为身份的枷锁。瑞金话的硬朗与会昌话的软糯,都是这片土地的文化遗产,都值得珍惜与传承。
又一个金辉的傍晚,李青禾站在乌仙山顶,西望瑞金城区,东望会昌县城。脚下的土地连接着两个城市,也连接着她的两种身份。
她想,这边界地带不应该成为被任何一方轻视的边缘,而应该是融合共生的桥梁。就像历史上的瑞金,之所以能成为革命圣地,正是因为它海纳百川的包容性。
山风吹过,带来远方集市的热闹声音和近处树林的沙沙响动。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出奇地和谐。
李青禾拿出手机,用那口混合方言给朱朱发语音:”明日去会昌吃夜宵么?新开了家重庆麻麻鱼店,现杀现烤。或者我们一起去赣州出游,我新买的衣服到了。”
又给会昌老同学发消息:”过些日子去瑞金二苏大吗?听说秋天的二苏大落叶很美。”
她终于明白,不必在两种身份间做选择——边界不是界限,而是交汇;乡音不是隔阂,而是纽带。
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声音都值得被倾听,每一种口音都有其存在的价值。而她,李青禾,就是这个多元文化交融的活生生的证明。
END.
4424个字
2025.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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