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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城市仍然笼罩在黑暗之中,更夫不过刚敲了五更,这些早起的男人们,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地穿好衣服,尽量轻轻地把门打开,片刻工夫便进了茶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炉膛的火烧得正旺,灶上十几个铜壶正烧得呼呼作响,每天都见的老茶客们,有的已经在那里了。忙得额头起了汗珠的堂倌也热情招呼一声“早!”瞬间盖碗茶便已放到了桌上。
以上这段生动的描述,出自历史学家、澳门大学讲席教授王笛的著作《茶馆:成都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这样的场景,估计现代成都人已经很难想象了,谁会天不亮就起床去泡茶馆?他不用上班吗?还是家里有矿?
▍四川大学博物馆内复刻的民国时期成都茶馆“老虎灶”,注意左下角的“河水香茶”四字,当时成都市内的井水含碱量高不适合泡茶,各个茶馆都以“河水”作为招牌
但是朝城外走,距离西南三环约半小时车程的地方,还有这么一座老茶馆,每天早上4、5点钟就开始上客,老虎灶上的十几个水壶烧得呼呼作响,陆续赶来的茶客中,有人是街坊邻居,有人住在附近乡下,还有人从10多里外的邻县骑着自行车赶来……
这座老茶馆,就是位于双流区彭镇的观音阁老茶馆,半年多来,相继获得“2024年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优秀项目奖”、被推介为“第十批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项目,说它是四川茶馆的“活化石”,一点都不算夸耀。
但是与成都惯常的获奖后待遇不同,这两项大奖几乎没有在网上掀起浪花,官方也没有怎么宣传,悄咪咪地就这样过去了。
“观音阁老茶馆是真正的百年老茶馆!”坐在老茶馆磨得发亮的竹椅上,西南交通大学世界遗产国际研究中心副主任、建筑学院副教授张宇博士滔滔不绝。
▍西南交通大学世界遗产国际研究中心副主任、建筑学院副教授张宇博士
这座老茶馆紧邻杨柳河,位于双流的“水陆要冲”,曾是温江、崇庆(今崇州)、新津甚至乐山、犍为等地物资集散和商品交换中心,水陆交通十分便利。
2021年11月,在双流区文体旅局的主导下,西南交通大学世界遗产国际研究中心与天津大学建筑学院联合开展成都市“观音阁老茶馆”调查研究与保护工作。西南交通大学遗产中心师生团队全程参与保护项目的策划编制,完成了申报文本中保护现状、项目措施诠释等部分,与天津大学建筑学院的专家们联合完成建筑勘察测绘、申报图纸绘制、“茶馆百年”展览策划及布展等工作。
▎老茶馆外的人民桥,建于1971年,至今仍是两岸居民往来要道
“早在乾隆年间这里建有杨柳河上唯一一座桥,成为双流与温江、崇州往来的交通要道。当时人们苦于水患,就在桥东头修起了一座’止水庵’(后名’观音阁’)。说也奇怪,自从这座庵建起之后,杨柳河就再也没有洪水泛滥过,这个场镇就发展起来了。”张宇博士说。
▍老桥直到上世纪60年代才被冲毁,老茶馆大门口地上这几块石板就来自于老桥,石板上还留存着当年深深的车辙印
所以彭镇的历史是先有河、后有桥、再有镇,一座观音阁,见证了这座场镇的发展史。
杨柳河上行船的水手、码头工人、客商、十里八乡来赶场的人,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1916年,重建后的观音阁开始兼营茶水,“百年老茶馆”就此正本清源。
UP君查了一下,人民公园内的鹤鸣茶社成立于1923年,这么看来观音阁老茶馆比它还早7年。
上世纪80年代,观音阁老茶馆现“主理人”李强的姑妈在此经营;上世纪90年代,姑妈年事已高,李强接手直到现在。在两代人的手里,老茶馆延续至今,经营模式也传承下来,既没有被拆迁,也没有转做它用,在飞速城市化的进程中堪称奇迹。
尽管历经百余年沧桑,观音阁老茶馆仍然保留着原有的川西民居的建筑风格——外部青瓦作顶,整体斜顶薄檐,柱间不设墙壁,以木梁穿斗连接,选址和设计都充分考虑了与周围环境的协调。
2016年,成都市人民政府认定观音阁老茶馆为“成都市历史建筑”;2020年,双流区文物保护管理所认定观音阁老茶馆为“一般不可移动文物”。
一说起历史建筑或者文物,大家想到的可能就是玻璃柜子里的“陈列品”。但观音阁老茶馆可不是“陈列品”,从建成到现在,它一直兢兢业业发挥着一座场镇老茶馆的具体功用,与周围社区和居民密切相连。
“老茶客会在凌晨四点自行开门烧水泡茶,年长的老茶客常年享受1元茶水的优惠,并保有固定的座位”,张宇博士观察得很仔细,“老茶客一般上午来,分为两个时间段,也就是凌晨来,早饭前回去;八、九点来,十一点回去吃午饭,每个时间段的茶客基本固定,下午则属于游客了。”
王笛教授同样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从2015年到2023年,他曾经多次探访观音阁老茶馆,每次去都能发现一位人称甘大爷的老人坐在那里打牌,位置不变,牌友也几乎没变。他还发现,很多老人在这里喝了一辈子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喝到去世。家人送葬的时候,会专门绕一圈走到茶馆,买一碗茶敬献给逝者,然后才去下葬。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住了。
UP君与张宇博士约茶的下午,老茶馆里已没有几位老茶客,基本都是慕名而来的游客,年轻人打牌、玩手机,外地人拍照打卡、好奇地东张西望,茶馆里专职掏耳朵/按摩的师傅就有三位,个个生意都不错。坐在咯吱作响的竹椅上,端起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再浅呷一口,老房子特有的“旧味”就像有抚慰作用,整个人很快就松弛下来。
老茶客1元/位、游客拍照+喝茶10元/位,茶馆能盈利吗?这里面有个秘密。据说,观音阁老茶馆房屋产权属于政府,但与茶馆经营者的租赁合同签的是超长期,而且租金也是象征性的。这也是李强坚守的底气之一。
就像人一样,上了年纪的老茶馆同样“伤病”缠身。近几年西南交大遗产研究中心和天津大学团队合力编制了修缮方案,对老茶馆地面、墙体、屋面、门、吊顶、排水檐沟等部位进行局部整修和恢复,在维修工程中从细节修复到整体风貌,尽最大可能保留茶馆原有的材料和建造技艺(如稻田稀泥和稻草混合制墙泥、竹席吊顶等),这就是所谓的“修旧如旧”。
▍当地工匠陈师傅“翻瓦”,清理调试排水天沟(左);老茶馆排水系统图示(右)。图据@四川科协
2024年12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公布最终获奖名单,成都市双流区彭镇观音阁老茶馆保护项目成为当年获奖的三个中国项目之一。评审团评语这样写:
“观音阁老茶馆作为当地社区历史和社会演变的鲜活见证得到了保护……该项目不仅维系了茶馆原本的初衷,还维护了它的质朴、乡韵和活态遗产。”
随着互联网、短视频的兴起,观音阁老茶馆名气越来越大。三年前UP君来这里时,老茶馆还比较“孤单”,后门外的大路还正常通车;现在不仅大路封闭变成了步行街,老式茶馆一家挨着一家,而且前门外的小街也增添了咖啡馆、围炉煮茶、文创商品店等新业态,每天都会吸引了大量游客前来打卡,人气越来越旺。
“火起来肯定是好事,但一定要警惕’抖音繁荣’”,张宇博士说,“下一步需要有一个有节制的调控机制,比如街区发展导则或者经营细则,以防一哄而火又一哄而散,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
▍游客“长枪短炮”对着老茶客闪个不停,丝毫不觉唐突与冒犯
老茶馆提供的新鲜感和体验感,目前对于游客来说仍然是“稀缺品”。据王笛教授考证,1914年成都的茶馆共有茶桌9958张,按1万张茶桌计算,每张每天平均接待10个客人,也可以得出10万客人的总数。当时成都约40万人,也就是每天超过四分之一的居民去茶馆饮茶,所以在成都有“一城居民半茶客”的说法。
1914年,也就是观音阁老茶馆开办前两年,现在看来无比新鲜甚至不可思议的场景,不过是当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生命的一部分。
在持续数十年的城市改造中,成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拆大建,城市面貌焕然一新的同时,街角茶馆赖以生存的老街道和旧社区日趋消失。UP君记得以前锦江两岸如百花潭公园、锦江宾馆外、东门大桥一带有很多露天茶园,但是喝着喝着就没了……
随之而去的还有老成都独特的魅力、面貌和文化,就像众多城市一样在外貌和内在文化上越来越趋同,泯然众城矣。
“你能想象一个3000年城址未迁、2500年城名未改的城市,竟然找不到几个成片的历史街区、历史建筑吗?”说到这里,张宇博士有点激动,“拆得太多了、太可惜了!”
王笛教授和张宇博士都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将茶馆作为自己学术关注的重点对象,这或许并非巧合。在成都,茶馆早就不仅仅是喝茶的地方,而是这座城市的底色、市民的原乡。
也是,没有这些老茶馆以及它们折射出的大千世界、市井百态,又何来这独特且唯一、迷人又永恒的成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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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Huge Ⅰ 美编:Amy Ⅰ 主编:Com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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