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道泉1902—1969),男,原名本立,四川达县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任四川省文联国画组组长。先后在武昌美术专门学校、成都南虹艺术专科学校、成都艺术专科学校、西南美术专科学校、四川美术学院任教。60年代四川美术学院中国画分科教学花鸟画方向负责人,是四川美术学院中国画学科的主要奠基者与建设者之一。

笔墨证心:钟道泉的写意孤旅

1969年清明前的重庆,寒风卷着两江雾气,一位老者蜷着身体艰难走向温馨的家。褪色的棉袄裹着嶙峋的骨,一条充当腰带的围巾在腰间勒出深深的痕,像他笔下藤蔓的皴法——我不知道,这是否是钟道泉留给世间最后的墨痕。

彼时他或许不知,三十余年后,那些藏在尘埃里的画会挣破时光,以墨为露,以笔为根,在当代人的心田抽出新绿。这株跨越世纪的艺术之树,其根脉深扎在西方文化大量涌入的土壤,其枝干挺立于乱世的风雨,而滋养它的,始终是一颗以笔墨为呼吸的赤诚之心。

砚田耕读:笔墨的觉醒之路

1902年的四川达县,一个孩童凝视着窗台上的牵牛花,指尖在泥地上勾勒花瓣的弧度。这便是钟道泉与笔墨的初见。十八岁负笈武昌美专成为该校首届学员时,他像一块未琢的端砚,与唐一禾、唐平铸、裴介一和李一目等才情横溢的青年才俊在中西艺术的清泉里浸润——晨课临摹《芥子园画谱》的草木,暮时弹奏肖邦的夜曲,乐理书上的音符与宣纸上的飞白,在他心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传统的骨与现代的韵。



1926年,潘天寿的一纸引荐,让他叩开了吴昌硕的门。不知道是否是在海派大师案头的墨香里,他悟透了笔墨是画家心脉延伸的根本,不知道吴昌硕是否因为见到他笔下梅枝非凡的骨力,才叹曰“深得老夫笔意”——在看过钟道泉的画册并了解他的经历后,我以为这并非技法的承袭,而是两颗灵魂在笔墨中完成的对话。否则无法解释他(大概)在1926年后,将本命“钟立本”改为“钟道泉”—— “立本”二字,像缚在笔尖的绳,而艺术从不是“立”住一个“本”就可以的,而是需要钻到“道”里,再破土而出。

后来,当我知道他迷上了太极,在山间晨雾推手时,我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他的更名——“道”是太极的阴阳相济,是笔墨里藏不住的生机;“泉”是山骨里渗出来的活,是笔锋划过纸面时,那股不疾不徐、遇石则转、遇洼则聚的劲。钟道泉这个名字,是他交给艺术的投名状:不做守成的“立本者”,要做秉道而行的“泉流者”。

艺坛播火:乱世中的笔墨薪传

1927年的武昌楚材巷,年仅25岁的他,带着新婚娇妻王景霞回到武昌艺专,受聘为乐理教员兼任国画课程教学。同年,他同蒋兰圃、唐义精和张肇铭一道,发起了著名的美术团体梅社,成员还有王霞宙、赵合俦、欧志先、马绍文和徐松安等,号称梅社十友。那时,四川会所的油灯常亮至深夜,钟道泉与梅社十友围坐案前,砚台里的墨香混着王景霞炖的川味腊肉香,在空气中酿成一种奇特的滋味——那是艺术与生活的共生,也是湖北艺术火种熊熊燃烧的时刻。

1930年,他又与唐一禾共同发起武美艺术研究会,进一步推动湖北地区艺术发展。在教学与创作中,钟道泉始终秉持兼容并收的理念,他的艺术胸怀如同广袤的天空,容纳着不同的艺术风格与思想。1935年被公推为武美汽术研究会主席。1936年,他专程赴北京拜访齐白石,得到齐白石对道泉仁兄的题赠。193714日,在七七事变发生的前夕,由蒋兰圃、唐义精、马绍文、张肇铭、李笃辉、方康直、钟道泉、徐松安等人组织的慰劳守土将士书画展览,于汉口市总商会大礼堂盛大开幕,陈列作品五百余件,以书法、绘画作品出售所得尽数捐往前方作抗战军饷用。钟道泉积极投身其中,他深知在这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艺术也能成为一把利刃,刺向敌人的心脏。他与同仁们一起,用手中的画笔,凝聚起民族的力量,为抗战胜利贡献着自己的一份热血与激情。

同年,汉口市党部召集武汉音乐界举行音乐座谈会,由国民党汉口市党部要人胡国亭主持,会上决定组织武汉抗日歌咏协会,推选熊务民、马丝白、裴介一、钟道泉等人为筹备委员,月日报送省党部登记,协会筹备会议向社会和公众推荐首歌曲《国歌》《出发歌》《救国进行曲》《救中国》。钟道泉再次挺身而出,用音乐的力量鼓舞着人们的士气,让激昂的旋律在城市的上空回荡,激励着人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尊严而战。


40年代抗战时期,他随校西迁四川,四川作为大后方,此时汇聚了众多艺术大家,宛如一座艺术的殿堂。钟道泉与张大千、徐悲鸿等画坛巨匠频繁交流,他们围坐在一起,探讨着绘画的技巧、艺术的真谛,如同在艺术的长河中共同探寻宝藏。他不仅与同行画家交流,还与历史学家顾颉刚、学者谢无量、舞蹈家吴晓邦、歌唱家蔡绍序、医学家李九皋等各界名家过往甚密,在多元的文化碰撞中,他的艺术触角超越了绘画本身,形成以笔墨写心,以气韵贯通的独特风格。

曾受教于钟道泉的钟茂兰教授回忆道,钟老师上课生动有趣,还会讲些应时的风趣话,比如到了三八节,他会祝贺大家妇女节快乐,还会分享自己家庭的趣事,说夫人非常伟大,生了十个小孩,让学生们感到十分亲切。从这些回忆中,我们能真切感受到钟道泉在生活与教学中的人格魅力,他不仅是一位艺术大师,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师长。

1944年的重庆小南海,民惠轮触礁的巨响,我相信一定碎了钟道泉心中的一团火。很难想象唐义精、唐一禾兄弟与同船百余人赴难的消息传来时,钟道泉是何反应。钟仁俊老师说自记事起,父亲就沉默寡言。但我相信唐家兄弟在时,钟先生的话一定比墨多。也许不是不念,是念已太重,重到只能化在笔里。乱世的知己本是劫火里的灯,灯灭了,剩下的人只能把自己活成灯芯,在孤独里熬出光。

笔阵图:大写意中的生命密码

笔墨证心:钟道泉的写意孤旅

1956年,钟道泉负笈来到重庆,于四川美术学院绘画系任教,彼时的川美,正处于蓬勃发展与深刻变革的关键节点,钟道泉的到来,恰似一股清泉,注入了这片艺术的天地,为国画教学领域带来了独特而深邃的气息。

但钟道泉的所处的时代,花鸟画是被边缘化的。抗战时,版画、漫画是刺向敌人的刀,他的花鸟是墙角的草;特殊年代里,“红光亮”是主流,他的墨荷是池底的影。可他偏要在这非主流里,种自己的花。但其实,花也在守土。



他的笔墨,我以为是在与顾颉刚谈史、与吴晓邦论舞、与与程漫父、柯璜往来、打着太极拳笑看风云的过程中的一场场顿悟,是一场场与天地精神的对话,那些笔墨挣脱了技法的束缚,是心性的自然流淌。

他的《墨芙蓉》,花瓣以中锋一笔扫出,浓处如晨露未干,淡处似晚霞将散,墨色在宣纸上晕染的轨迹,恰如生命从盛放至凋零的呼吸。汪亚尘说它“清新俊逸,墨趣横生”,但我以为那是画家本人洗尽铅华后的本真。《葡萄》一画里,他笔势飞动,只用藤黄、花青与墨,便让观者尝到了酸甜。藤蔓的飞白如老妪的皱纹,却裹着孩童般的鲜活与洒脱;葡萄的圆劲中藏着篆书的婉转,一笔之中见浓淡,恰如人生的甘苦都含在当下。唐小禾先生曾震撼于其笔力:“下笔即有形,浓淡虚实丰富变化,极具表现力,且意趣横生。”




最惊人的是《三鼠图》,三条鼠尾以屋漏痕笔法扫出,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纸面,看似随意跳脱,实则每一笔都含着太极的阴阳——快与慢、轻与重、显与隐,在中锋的提按中达成平衡。我想,唐小禾说下笔即有形,这并非仅仅是物象的轮廓,而是生命的姿态;而墨分五色在他这里尽显大道至简的艺术哲思。


孤墨泣血:困境中的笔墨修行

60年代的重庆,钟仁俊老师说父亲钟道泉把围巾当腰带,无法想象父亲当年西装领带的模样。但我相信,钟道泉的笔一定每次用过后,都洗的干干净净。他用抄写毛主席诗词的名义练笔,笔笔如剑,刺破生活的局限,笔笔如刀,劈开现实的压抑。



也许现在有人会说,那是因为艺术实践能有效降低压力激素皮质醇水平嘛,短短45分钟的创作活动,就能显著减轻压力,那是改善情绪、促进心理健康的有效手段。但我以为,于他而言,笔墨绝不是疗愈,而是生命本身——就像寒梅在冰天雪地里绽放,不是为了抵抗严寒,而是因为它本就是坚韧的生命。他的笔在宣纸上行走,如孤僧在荒原上叩拜。看着某些作品上晕开的墨斑,想起了他咳出的血;看着那些突然转折的的藤蔓,感觉深藏着未说出口的呐喊。

1969年那个傍晚,当他倒在街头时,我不知道他的笔墨放在哪里——那是他与这个世界最深最深的连接。

磨痕不朽:写意的精神基因

如今凝视钟道泉的画,仍能感到笔墨的脉搏。他的晕染里有晨光,藏着江风,那些自然灵动的笔墨,是一个艺术家对生命最本真的礼赞。他的写意,从来不是的技巧,而是的勇气——用最少的笔墨,诉说生命的温度,展示在困境中开花的力量。


2022年展出四川美术学院星汉灿烂:中国现代美术在重庆

钟道泉的一生,是写意画最好的注脚:笔为骨,墨为血,心为魂。当我22年在星汉灿烂:中国现代美术在重庆中第一次见到他,就忍不住驻足,到了今天,我终于明白,我看见的不仅是一树花,更是一个灵魂如何在笔墨中完成对生命的认领。这或许就是艺术的终极意义——不是留下作品,而是留下一种活着的姿态,如他笔下的梅,在时光的风雪里,始终保持着绽放的勇气,始终不因时代变迁而褪色,只会在岁月淘洗中愈发璀璨。

 “道泉不息,笔墨便不朽。

文中所插国画均为钟道泉先生作品
编辑:张裕纲 唐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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