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ywords folk art; material; imagery
郭玉龙(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后):曹老师您好!在您的绘画作品中很注重对于“线”的表达,请谈谈您对“线”的理解。
曹 力(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大学三年级,我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进入当时刚刚成立的壁画研究室。袁运生先生给我们上白描课,他要求我们临摹中国古代画家陈老莲的“线”,同时研究毕加索、马蒂斯、夏加尔、克利、米罗等西方现代画家的“线”,把西方现代绘画和中国古代绘画的线放在一起对比研究。老师带我们到历史博物馆去研究中国古代的陶器、青铜器的造型艺术,然后再让我们回到课堂画静物创作、人物写生。这种“师古人”同时“师造化”的学习方式,让我们认识到“线”具有自身的独立性。它不仅表达形象的轮廓,还具有自身的“表情”。所谓“线的表情”包括直线、曲线、长线、短线、粗线、细线,柔软的线、刚硬的线等,不同的线具有不同的表现力。袁先生的白描课对我一生的艺术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让我逐渐改变了绘画中的造型和构图方法,开始以“线”造型,强调画面的平面性,在“二维”的视觉效果中表达出“多维”的空间意象。20世纪90年代,我从欧洲考察回国后,又吸收西方艺术中对形的细腻的明暗塑造,结合我20世纪80年代以“线”造型的创作方式,追求“二维半”的画面空间效果,更主观地压缩和打破了一些空间中的构成关系。
曹力 村女 木板油彩 30×40厘米 1986
郭玉龙:您是在什么时候对中国的民间艺术产生兴趣的?您是怎么看待民间艺术的?
曹 力:大三下学期的西北考察对我艺术观的建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影响了我一生的审美。比如西安博物院里雄浑的石雕石刻,敦煌壁画中潇洒飘逸的线条,麦积山、龙门、云岗等这些中国古代最优秀的艺术精华,给予了我心灵巨大的震撼。通过大约两个月的考察,我对中国传统艺术的印象加深了。从此,东西方艺术在我的造型观、艺术观中占据了同样重要的位置。
创作大四毕业作品《苗家风情》时,我到苗族地区考察,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我发现那里的妇女所穿的衣服上有很多刺绣蜡染,从颜色、造型、绣的方法、构图方式上来说都有较高的艺术性和审美价值。这些都是妇女们在家中闲暇时间,甚至在田间地头的休息时间绣出来的。这些刺绣的纹样是从上一辈人留下的一些“粉本”中拷贝下来的,然后她们一点点绣出来,但是有些并没有完全按照“粉本”的样式去绣,在绣的过程中出现了偏差,将错就错,对局部的图案进行了变形,加入了自己创作的成分。也有一些是心灵手巧的妇女们主动地对图案进行一些改动,形成了新的图案样式。
后来我在学院任教期间,也会带学生到一些村落考察当地的建筑与民间艺术,其中也会看到很多精美的民间艺术。比如到安徽宏村、西递及周边的一些村落,还有在湖南桃源等地,我们发现了一些非常好的木雕窗花板。确实,民间艺术很大一部分是比较程式化的,是通过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一代代传承的,许多作品缺少创造性,重复的作品也很多。但是在考察的过程中我们也会发现一些精品,可能几十件里能发现几件非常精彩的。这是因为一些技艺高超的工匠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发挥,加入了自己对艺术的认识,形成了秀美、粗犷、精细、拙朴等多种艺术风貌。
曹力 远处是橄榄树 布面油彩 160×180厘米 1995
郭玉龙:您曾运用过哪些材料进行创作?您是怎么看待材料与创作内容之间的关系的?
曹 力:在壁画研究室学习期间,我就接触到了浮雕、马赛克镶嵌、陶瓷等多种材料。在毕业创作时,除了画《苗家风情》外,我还尝试做了一些木雕作品一起展出。后来,在贵州尝试烧制了一些土陶,1988年我在中央美院画廊的个展中展出了其中的十余件,还把其他一些拿到了法国参展;在邯郸,我做了几件素陶烧制的小器物,跟其他材料的小雕塑组合在了一起,围绕童年记忆的主题做的一件很大的空间作品;还曾用贝壳、纸板、布片、塑料包装材料做镶嵌画;用纸黏土把我童年记忆里的一些小玩具给捏了出来。其实我的艺术创作中童心占了很大部分,在做一些材料作品的时候一定要有趣好玩我才会去做。我会根据自己的创作愿望去选择中意的材料,通过灵活的组合、加工,制作出内心所期望的效果。如果是很枯燥地去完成一个任务,我是不愿去做的。
这些材料作品所呈现出的视觉美感是各不相同的,这也让我感受到了材料的多样性和独特性,使我的创作产生了更多的可能性。通过这些材料的体验,我在创作思考中的宽度和深度也得到了拓展。
曹力 打开的乐谱 布面油彩 180×270厘米 1996

郭玉龙:您还创作了一批类似装置的材料作品,请您谈谈这些作品的创作动机和制作过程。
曹 力:我不认为我创作的材料作品属于装置范畴,我不是在用这些材料表达一个观念,我是利用不同的材料做了一些有意味的造型。我更看重这些空间作品所体现出来的造型美感和象征意味,这些作品是我对传统审美的继承和发展。当代艺术里面有很多是抛弃美感、拒绝美感的,我不是。对于我的作品来说,美感和丰富的内涵都是不能缺少的。20世纪90年代末,我用材料做过两件比较大的作品,有真人高。一件叫《新人类》,用比较硬的海绵做内核,加工成一个人的形象。把当代的一些电子科技产品,如随身听、手机、BB机之类的全部嵌到身体里,头上还嵌入了一个光盘。这样组成了一个异化的人形。由于海绵太轻,我又做了个三角架,从肩膀穿了一个轴,把海绵的身体吊在架子上。这个造型最后做了多层的表面处理,已看不出是海绵做的。三角架被我用油漆涂上了黑色和黄色的格子,让人想到警示用的交通标识。通过这些物品的混搭组合,我想表达过度依赖于新技术的人类往往生活在一个没有自由、被限定的空间当中。另一件作品是我用一把中式的破椅子,和在中央美院雕塑系垃圾堆里捡到的一个空心玻璃钢的半身男性躯干雕塑结合在一起。我锯掉多余的部分,拼凑成了坐姿人物的形状,在表面涂上了银色和金色。这些构思都是即兴的,创作欲使我这样做,做的过程中慢慢显现出某种意义。我做作品比较自由,艺术主张更贴近于现代主义,强调想象力和创造性,打破客观造型和理性时空,随着主观意愿和情感的宣泄,重新建构一个既有丰富内涵又保留部分传统审美共识的、有新鲜感的造型。
曹力 二十一世纪的传说 布面油彩 180×140厘米 2004
郭玉龙:您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画了一系列以马为主题的作品,请谈谈您画马的初衷是什么?在创作过程中使用了哪些技法?
曹 力:小时候,我家墙上挂了一幅徐悲鸿先生画的马,虽然是印刷品,但我从小就耳濡目染。再加上我属马,对马的形象自然就比较关注。我在本科毕业前便开始尝试画马,1984年,画了一批“马与楼道”系列的作品。我当时住在中央美院的宿舍,每天都要经过宿舍走廊尽头的洗漱间、楼道、楼梯,我想到用马的造型和我生活的空间环境结合在一起,把马作为自画像来画,想表现原始生命力与现代文明的一种冲突与矛盾。这之后我就断断续续地一直画,有的仅仅是画马,有的画马与环境、人的关系。在不同时期,我画了几组“马”系列的纸上作品:有“铅笔淡彩系列”,先用铅笔起稿,再用水彩上色画出大的画面关系,然后用铅笔深入刻画;还有“拼贴系列”,用水彩画出马的造型,再把马的形象与印刷品中的形象并置拼贴组合在一起,表现人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以及在现实社会环境中的异化;以及“钢笔系列”,我对这些钢笔线条进行密集有序的排列,形成结构紧密而又有丰富寓意的符号组合,在空白底的衬托下,产生强烈醒目的效果。在创作中,我会把马进行一定的变形。20世纪90年代,我带学生到西藏考察,随身带了一个速写本,用铅笔淡彩画马。不管看什么东西,我都在画马,把看到的一片山坡、建筑、废墟的感受,跟我要画的马结合在一起,画了一批这样的作品,后来还把其中一些放大画成了油画。我现在也画马,我画的马跟徐悲鸿先生画的马不太一样。有些画家是画马本身的那种美感,画马的帅气、力量、速度。而我画马不是画马本身,而是一种拟人化的造型、一个载体,借用马来表达自己的实际感受。曾有评论家说“曹力画马表现了他自己的在场”,我是用马表达人内心的变化,比如兴奋、激动、膨胀、忧郁,甚至扭曲。
曹力 英雄 布面油彩 196×270厘米 2019
郭玉龙:您画过一些反映当下生活与事件的作品,请您谈谈这些作品的创作思路和方法。
曹 力:我画画是画自己内心的感受。汶川地震后,全国人民都很揪心。我在家通过电视看到了这些新闻报道,很有感触。就通过自己的归纳将这些感人的场景转换成了艺术形象,比如前来救援的军人、援助的外国友人、被救的孩子、被汽车或砖头压着的人、倒塌的房屋等,把这些震撼人心的记忆组合在一个画面当中。我先根据记忆勾出线描小稿,有了大体的构图以及人物场景的安排,然后把对应的造型放大,最后慢慢画出表现悲痛阴郁氛围的冷灰色调。这些造型画得比较稚拙,带有民间艺术中的造型趣味,空间的安排是在二维、二维半、三维之间游走,顺其自然,将错就错地实现人物造型与景物之间超时空的叠合组构,达到理性和感性的无缝连接。
在遇到危及人类生命的灾难时,人们普遍会产生焦虑情绪。艺术家面对灾难时同样也会焦虑,我在焦虑的时候就会用艺术创作的方式来解脱。
郭玉龙:您在创作中会受到一些艺术家的影响吗?
曹 力:我喜欢克利的艺术。克利的思维方式特别能打动我,我喜欢他的那种敏感、细腻、智慧和异想天开的风格。他的画面里有音乐感,因为他本人会拉小提琴,我也拉小提琴,喜爱音乐这一点上我跟克利是有共同点的。接触音乐和不接触音乐的画家画出的画是不太一样的,因为在创作时进入的路径不同。近几年,我也画了一些抽象画,也是从音乐的路径切入进去的,因为音乐具有抽象性,可以通过音符、音色、节奏和情绪的变化来表达一种抽象的精神状态。除了克利,夏加尔、毕加索的作品我也很喜欢,他们创作了一些把动物和人结合在一起的拟人化的作品,无形中对我的创作也有影响。但我不会在作画的过程中去参考这些图像,这些艺术家对我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曹力 胜利 纸板钢笔画 40×50厘米 2020
郭玉龙:您对您自己创作的作品是如何定义和归类的?请您谈谈您在创作中的一些体会。
曹 力:我喜欢创作具有意象倾向的作品,意象造型成为我一生追求的目标。从我的成长经历来看,我从小生长在贵州,独特多样的山川地貌,丰富神秘的少数民族艺术,包括传统巫术面具等,这些都给予了我偏爱奇异、神秘造型和景物的审美倾向。年轻时,我曾有过音乐、诗歌、舞蹈、戏剧等艺术实践,这样的积累也滋养了我意象表达的审美趣味。从绘画上来看,在早期我也受到写实绘画的训练,但后来慢慢发现写实更多呈现出的是绘画技法和叙事性、文学性,而我更想表达的是内心的思想和情感,表达诗歌的、幻想的,或者梦境的感觉。所以意象介于具象与抽象之间,很适合把我的这些想法表达出来。意象不受具象的解剖与三维空间的限制,表达起来更自由,观看者看起来也自由。吴冠中先生的作品就带有明显的意象倾向。他早期的具象作品画得很结实,后来的意象作品是从具象中出来的,所以他画的作品就很自如。在赵无极先生的很多抽象画中,也会让人联想到中国山水画里的留白或者山石风云,有一种意象在里面。我的意象作品中也有抽象的结构,虽然我没有长期研究抽象,但是我的绘画里也有很多抽象的意味。靳尚谊先生曾说过,具象作品之所以美,是因为有抽象的结构在里边,有超越直观视觉让人遐想的美感。
总体来看,我在绘画中不会拘泥于某种主义,也不排斥各种外来的影响,喜欢“混搭”,最终融为一体。我的作品来源于现实又不还原现实,而是梦境般的“天马行空”,所以也被一些评论家冠为“魔幻现实主义”。(本文由录音整理,经曹力审阅)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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