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是绢本的水墨画,非常有名的一幅画,这幅画被董其昌评为“宋画第一”。不过他评价古书画的时候经常放飞自我,我们不用纠结是否真的第一,至少苏东坡是不同意的,他认为范宽的画精致但缺乏自由美,总之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但是《溪山行旅图》是宋画的中精品,这是没有问题的。米芾虽然也指出过范宽的一些技法上的缺点,当然是他认为的缺点,但他同时也认为范宽的画是本朝之冠,后来赵孟頫也评价为古今绝笔,总体上的评价是非常高的。

 

《溪山行旅图》现在被认为是范宽的代表作,它是一幅立轴,高206.3厘米,宽103.3厘米,我们大多数正常人都没它高,这种差距是连增高鞋垫都解决不了的。这幅画在宋朝的时候由私人收藏,明朝时曾经由内府收藏,后来归著名的书法家董其昌,明末的收藏者是周祚新,在清初的时候转到了梁清标的手里,在他去世之后就进入了清内府。现在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溪山行旅图》的作者是宋初的画家范宽。范宽,字中立,陕西华原人(今铜川市耀州区),曾经在终南山和太华山隐居,算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画家,很有神仙姿态。在《宣和画谱》中收录了他很多作品,诸多古籍里都有一条记载,说范宽这个名字是他的绰号。陕西关中把性子和缓称为宽,他这个人自由散漫神经比较大条,所以被人称为范宽。持这种说法的包括很多著名人物,不过他正式的签名都是范宽,又不太像是绰号,存在一定的争议。因为他是一个隐居式的艺术家,所以产生各种各样的说法。总之范宽是个性情宽厚的人,而且他生平也没有到朝廷的画院里,他没有担任过任何官方的职务,他是作为民间的艺术家而被更多人所知晓,更是被列为宋初三大画家之一,这可以说是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 溪 山 行 旅 图 》
 
1

《溪山行旅图》是典型的北方山水,从整体上看去就是顶天立地,展现的是高山峻岭的阳刚之美,它迥异于南方山水那种和谐秀美的风格,在视觉上的压迫感是非常强的,山体的石质显得非常硬直。因为范宽长期居住在陕西关中,高大的秦岭几乎是推窗可见的,《溪山行旅图》的高山气质应该来自这个区域。不过这幅画应该不是绘制的实景,应该是吸收了实景的特点进行了艺术创作,巨大的山体占据了全幅2/3的面积,他采用了近、中、远三个不同的景别,通过高度和虚实将主体推远,又通过细致生动的描绘将中景拉近。我们视觉最能聚焦的位置是中间树木房屋和溪流的这个地方,因为画里面生机盎然的东西基本在这段画面里。而近景是最下方凸起的巨石。盯着这块石头眯起眼睛看中景,就会有一种三维立体画的感觉,这是整幅画的结构安排。

▲ 盯着这块石头眯起眼睛看中景,就会有一种三维立体画的感觉

 

《溪山行旅图》具有很强的人文内涵,通过高峻无比的山岭反衬画面中极其渺小的行人,这幅画上的收藏印记非常少,也因此缺失了很多关键的传递信息,画面的右下角有两枚印章,上面的半印是明朝的官印:典礼纪察司印。很多古书画都有这枚印章,位置基本也是固定的。下边这枚印章:东华山房。具体的归属不是很明确,应该是明朝以前的收藏印章。

 

左下角有三枚印章。忠孝之家,据考这是宋代钱勰的印章,苏东坡的老朋友了。祚新之印、墨农鉴赏,明朝末年的周祚新,崇祯十年丁丑科三甲九十六名进士,印章的位置是作品上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且他使用了朱文和白文搭配的印章,他应该是《溪山行旅图》的直接收藏者。蕉林秘玩、观其大略,这是清朝收藏家梁清标的印章,梁清标通常不在原幅上盖印章。

▲ 画下方印章信息

 

2

 

从近、中、远三个景别来观赏,首先是近景的这块巨石,实际是由一组石头构成的,棱角分明看着就非常硬,而且有比较合理的明暗关系,使得这块石头好像是要从画面里出来。构图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它位于整幅画的正中轴的位置,跟后面的景物交错形成了立体的空间。《溪山行旅图》是绢本画,使用的材料是那种不吃墨的丝织物,要将它绷起来用明矾处理之后才能画,这幅画的面积是很大的,它是由两块绢料拼合起来的。原画作早就已经泛黄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范宽画石头使用了多种笔法,石头外圈的勾线非常灵活,线条是非常有力量的。中国画的写实画法是那种对自然景物的直接转印。在近景巨石的右侧有人物出现,也就是《溪山行旅图》中的行旅,就是远行在外的人,这两个人驱赶驮运货物的驴子,四头毛驴背上都驮着货物,一个人打着赤膊在前面引路,另一个人背着羊皮筏子押后,这是画里面的主要人物信息。这幅画总共有三个人,此处这两个居于主要位置。

▲ 行旅

 

董其昌在画的上方位置有注明,这是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把画名和作者交待的非常清楚。因为范宽在画中留有签名,就在赶驴人右边的树叶之间,有两个行楷字:范宽。实际上这两个字并不隐蔽,而且位于画面当中的重要位置,墨迹在当年应该还会更加清晰。原则上董其昌应该是知道这个签名的,包括其他收藏者应该也是知道的,因为他们是专业研究这个东西的,往往都看得非常细。而古画里面此类的隐藏手段是非常多的,范宽这个写的算是已经很明显了。大概就是被视为了较常见的手段,再加上后来进入内府之后,普通人也没有机会观看,抗战胜利后转移到了台北故宫,近距离观赏的时候重新发现了此处签名,这是当代学者首次发现。赶驴的画面和《清明上河图》的前段是比较相似的,但是人物大小比例不同。《清明上河图》里就比较接近我们正常的生活视角,而这里把人物画得特别小,或者说周围的景物画的特别大,总之是大小两极反差的关系。

▲ 范宽签名

 

这支艰辛运输的二人组,在巨大的山溪之间显得非常渺小,相对于行走的人和驴子,再看近景的大石头有多么震撼,好像一只巨大的玄龟趴在那里。就在这块巨石旁边的草丛里,有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块,大家经常忽略它的存在,实际上这块小石头的绘制是非常棒的,这里是可以单独形成画幅的,虽然在整幅《溪山行旅图》中,它算是局部中的局部,但是用作主体依然能够以小见大,向远处推出不同的景别。看上去就像微缩的山水画面,好像远山形态的远景位置,其实是全幅中的河流岸边。

▲ 低调的小石头

 

通过这条河流塑造了立体感,同时也切分了近景和中景,位于河流对面的是中景,全图最密集的景象都集中在这段的位置,这幅画的名就是《溪山行旅图》,溪、山、行旅是画面的三大主要元素,表达自然界的山水与人的关系。宋初是山水画的重要发展时期,行旅是一个非常经典的主题,有非常多的行旅题材的画作传世,以溪山行旅为名的画就有很多,出自不同时代的画家之手。

 

董其昌写的溪是谷字旁的谿,本意是山谷深处不与外界相通的水流。在中景的中间部位,可以看到溪流像瀑布一样从山石流淌下来,在弯弯曲曲的溪流上面,有一座木头支撑起来的简易小桥,溪流是从多个不同位置流淌的,最终汇聚成了下面的这条河。河边有多处凸起的石头,都是先用墨线勾出的轮廓,再用皴笔进行了细节上的描绘,河边怪石横生,墨的浓淡也是不同的,呈现出了非常立体化的层叠效果。左侧的石头上有几棵树木,因形就势呈现出歪斜的姿态,树冠上的叶子是非常茂密的,状似鹰爪的树根牢牢扎进山体,一看就是非常有力量的感觉。树干和树枝是疏密相应的关系。

▲ 中景的溪流

 

就在山的外侧还有一个挑东西经过的行人,画得非常隐蔽,他头上应该是戴着斗笠,肩上挑着担子。按照这幅画的路径设置,他会从崎岖的山路绕到中间那座桥上,穿越山间流淌的小溪到达山的另一边。

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

▲ 担物行人

▲ 溪边石头

 

3

中景的右侧就是另一番景象了,高高耸起的山岭,生长着非常密集的树木。相比之下左边就属于一座秃山了,赶驴人上方这棵大树,枝叶茂密。庾信在《枯树赋》里写的:木魅睒睗,山精妖孽。大概就是这棵树的形态了。因为这幅画是非常大的,从整体看的话树木层次不算太明显,只有近距离观看才会发现这种细节,而且细节处理得非常丰富的。山体的右上方有建筑,也是这幅画中唯一的建筑,普遍被认为是寺院,只有寺院会建在这孤高的山上,隐藏在茂密的树林中间,营造出远离尘世的氛围。

▲ 寺院和宝塔松

 

范宽早年师法著名的画家李成,后来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大体还是讲究那种人与自然的融合,中景山体的最高处生长着松树,针叶峥嵘,笔直挺立,尤其是山崖上的宝塔松。坚韧耐寒的青松、陡直高峻的悬崖、云雾缭绕的山谷、使人胆寒的深渊,就构成了这段险绝的画面。我们眯起眼睛看这座山崖,还是那种45度仰望的佛头,五官立体还是非常形象的。

▲ 山的轮廓像仰望的佛头

 

中景安排了寺院建筑,带了一些精神元素在里面,而它的近景是纯世俗的赶驴人,两者互相作为组合,构成了丰富的人文元素。

 

《溪山行旅图》这种宏大的自然场景,像这种完全尽收眼底的画面,我们在生活中是不容易见到的,因为这可能需要站在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不能在普通的自然视角直接见到。而绘画艺术创作就是可以超越现实,而又以实景的方式呈现画面,把近中远三个景别放在平面。从底下一层一层向上推进,中国画使用的平远技法,就是视线跟着景物移动。有一些较长的手卷画,比如《富春山居图》,就是享受那种景物随着画卷缓缓展开,逐步出现在眼前的乐趣。而像这幅超大幅的立轴,实际上是给人直接的视觉冲击,如果是悬挂在墙上,我们放眼就能看到整体,然后才会从细节开始分析渐渐向上推移。

 

《溪山行旅图》的近景和中景加起来都没有占到整幅画的一半,这幅画的2/3面积都被远景那座巨大的山体所占据。范宽是陕西关中的画家,巍峨的秦岭是他非常熟悉的,他每天都会见到,甚至他直接隐居在了终南山,晚年的时候他来往于京洛之间,又会见到很多山,所以在创作的时候是很有经验的。中国画技术当中经典的皴法,范宽惯用的雨点皴,就是这座大山上面的这种笔触,中锋直落,急速绘制。雨点皴顾名思义就是形如雨点而短促有力,非常密集的笔触,具有较强的力量感。

▲ 范宽雨点皴

 

这座大山就像一堵墙,阻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对下面的近中景形成了压迫感,像这样的山可以说是顶天立地,使人产生一种仰望的感觉。营造出这种视觉感觉,它下边的近景和中景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属于那种高反差对比,山间的峡谷是用浓墨处理的,就是画面中最暗的部分,峡谷中还画了一处瀑布,用的是一条抽象的细长飞线。有一首著名的唐诗形容瀑布: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虽然线条画的非常细,却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形态,直到瀑布的落点处才开始淡化。宋徽宗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天下一人花押,那个形态就非常像这个瀑布。

▲ 峡谷中的瀑布

 

范宽学习过李成的技法,李成的《晴峦萧寺图》里面其实也画过类似的瀑布,也是非常抽象生动的造型。这两位画家有着技法上的师承关系,所以风格上有相似之处,但细节处的特征差异较大。范宽的画细节要更加柔和一些。

▲ 李成的《晴峦萧寺图》

 

4

 

这座超大的山撑住了画面,就显示出非常雄壮的气势,可能是作者想借此表达一些思想。唐代的王维是全能的艺术家,他参与的艺术领域, 不管诗歌、绘画还是音乐,都毫无争议地稳居顶流行列,稳到我们不需要举例说明。墨笔山水画就是从他开始形成了典型的风格,其后五代到宋初是重要的转折期,董源、巨然、李成、范宽这些名家,继承并优化了唐代的山水画,使用了全景表达了当时的思想和观念。到了宋代的马远和夏圭再次发生变化,风格又缩成了边景,这跟当时天下的局势有关。而元代以后又出现那种仙气飘飘的隐逸风格,如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这大体上是中国山水画不同时期的变化。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特点,所以我们看元代人仿的那些宋画,总是还会带有一些元代时期的特征,比较容易识别的那种特点,这是由时代因素造成的。

 

而范宽在绘画技术大成之后,隐居在终南山追求更高的境界,此时对于他来说,绘画的技法已经不再是问题了,而转而追求画面表达的精神,也是艺术创作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艺术一旦要向这种虚无的境界升华的时候,往往就会超出大多普通人的思维。所以范宽自己也感叹说:与其师人,不若师诸造化。还是期望将自己的艺术跟自然相结合,创作出具有视觉冲击力,但是又回归自然的作品。今天有传世的署名范宽的雪景图,还有其他各种题材的画,但是目前比较能得到公认的就是这幅《溪山行旅图》。元代以后当然也会有很多人去临摹范宽的作品,他的风格也影响了元明之后的画家,《溪山行旅图》的远景是只能仰望的高山,中景的角落里面绘制了寺院,还绘制了挑着东西走路的行人,而近景则安排了赶驴的队伍。从树木到人再到动物,都是处于高山的下方。

 

看看这些人,再看看远方的山,就会感觉到生命的渺小,再看看飞流直下的瀑布和潺潺的溪流,又会感觉到有无尽的生命力。从静态的图画当中可以感受到一些动态的生机。中国画装裱成立轴的时候,在顶部留下的空白区域叫诗塘,这里是董其昌的题字:北宋范中立谿山行旅图,董其昌观。使用的两枚印记:宗伯学士、董其昌印。这也是他经常使用的组合印。董其昌对这幅画的评价是很高的,他对南北宗画派的区分很上心,不过到了范宽这幅画的时候,突然给了一个无限拔高,这幅画就凌驾于两宗之上了,亲自下场拔高作品的行为,董其昌这辈子可是没少干的。但他的鉴赏能力肯定是非常强的,见识过的各种真品也是非常多,不过有一些作品的鉴定也是比较仓促的,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幅画。他装裱这幅《溪山行旅图》的时候,还用了两张宋代的金粟山藏金纸,这是一张抄经纸。

▲ 董其昌的题字

 

董其昌是在崇祯九年去世的,而下边钤印的周祚新是崇祯十年的进士,所以他们两人的收藏时间刚好前后相接。崇祯皇帝在景山杀青之后,就转到了梁清标的手里,所以这一段的传递信息还是比较密的。此后的传递信息就更明确了,绘画艺术往往是要表达作者的思想,而这种内涵是旁观者很难掌握的。面对这种上千年的古画,我们已经很难百分百去还原当时的社会,以及当时人的思想。如果进行过度的人文拓展或者美学渲染,那就很容易魔怔。

 

画本身的细节和技法知识需要进行专业的中国画学习,这个就已经超出大部分欣赏者的追求范围了,作为普通的艺术欣赏者,需要的只是从作品当中看到自己认同的美,或者自己产生了某些共鸣。无论你从这幅画里看到了什么,是视觉冲击也好,是心灵美感也好,还是发现了某些不足也好,只要自己能够有所收获,对艺术品本身而言都算是完成了它的使命。你我之得本不必相同,千人见面方是艺术之美。

文章版权归 惟真坊 所有!

#artContent img{max-width:656px;} #artContent h1{font-size:16px;font-weight: 400;}#artContent p img{float:none !important;}#artContent table{width:100% !import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