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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确如此，震撼人心的悲剧莫不如是。祥林嫂淳朴、善良、能干，但她被封建宗法和礼教逼上了绝境，甚至在对魂灵有无的怀疑中走向死路，她生不得祝福，也不敢安生赴死。 窦娥聪明、孝顺、体贴、刚烈，可她被父亲抵了进京科考的路费，被流氓恶霸和贪官污吏送上了刑场。田小娥也是如此，她年轻漂亮，却被糊涂的父兄卖给郭举人做姨太太，遭受轻视与毒打，被污辱与被损害着。

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阅览过程里头晕眼花，竟然产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上我的心里。在彰显封建道德的无以数计的女性榜样的名册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为女人本性所受到的摧残，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这个人物的故事尚无影踪，田小娥的名字也没有设定，但她就在这一瞬跃现在我的心里。我随之想到我在民间听到的不少荡妇淫女的故事和笑话，虽然上不了县志，却以民间传播的形式跟县志上列排的榜样对抗着……这个后来被我取名田小娥的人物，竟然是这样完全始料不及地萌生了。

在《白鹿原创作后记》中，作家陈忠实如是说。

因为作家深知，在几行字的贞节烈女传后，是一个女人一生的煎熬。她们压抑人性，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于是，他创作了一个叛逆的，脱出常轨的田小娥。于是，作为读者的我们看到了一个几乎无处不在甚至死后都阴魂不散的田小娥。

田小娥是个多么蓬勃的生命，她年轻、热烈，如果她一开始就嫁给一个安分的穷小子，至少，她可以像白鹿原上平凡的女人一样，生儿育女、生老病死。可她被嫁给变态的举人做姨太太，她遭受的只有污辱和损害。此时，她遇见了家里的长工黑娃，黑娃年轻力壮，不谙世事，她勾引了黑娃，获得片刻的尊重与欢娱，她觉得“死也值了”，当黑娃有带她私奔的想法，她用姐姐的理智甚至母性的光辉赶黑娃离开，此时的田小峨虽有过冲动，但未丧失理性。

当她和黑娃的事情败露，她被赶回娘家。当黑娃来到她的娘家把她带走，她如同鸟儿归了林。尽管他们不能得到家族的接纳，她仍旧开心地在村口的破窑洞住下来，连黑娃也准备养鸡养猪、生个一男半女了。田小娥的无怨无悔恰恰说明她是个轻物质重精神的人，毕竟这里的条件与郭举人家相比是有很大差距的。

可惜黑娃是不安分的，他跟着鹿兆鹏去闹革命了。起初，他并不想去，可他经不住鹿兆鹏的怂恿，他去了，便有了牢狱之灾。田小娥哪里能够想到，不让她进祠堂的白嘉轩才是一心为了黑娃、肯为他奔走求情的人。她不了解这里的一切，她本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她在闭塞的环境中长大，没有读过书识过字，给举人做小，她的见识如同她的小脚一样长。

她能想到的可以救黑娃的人只有黑娃的本家叔叔鹿子霖，他是原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跪在他面前乞求是田小娥能想到的救黑娃的唯一方式。可她不知道鹿子霖看中的是她的身体，为了救私定终身的男人，田小娥出卖了自己。可她又哪里知道，鹿子霖欺骗占有了她，却并没在救黑娃的事情上出一分力。

田小娥更加声名狼籍，可罪魁祸首鹿子霖却人模狗样地活着。田小娥自始至终都是受害者，哪有那么恶贯满盈。她的人品，不知道要比满原都是私生子的鹿子霖好上多少，可是，因为她是女人啊！每个心怀鬼胎的男人都她充满恶意，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没睡在我的床上 ？每个安分的女人心里都嫉妒她，同样是女人，你凭什么那么漂亮？

直到她被黑娃的父亲鹿三杀死，因为老实巴交的鹿三实在不忍心看她继续伤风败俗，尤其是主家兼恩人的儿子白孝文被小娥拖下水后。

作者安排田小娥阴魂不散真是神来之笔。鹿三被田小娥附体，因为善良的鹿三心存愧疚，田小娥死后，鹿三的记忆里不再有田小娥的劣迹，只剩下她临死前的那句“大呀！”如果没有家族祠堂这样的规矩，如果他一开始就接纳黑娃和田小娥，祝福他们，他可不就是她的“大”（父亲）？或许他们会一家和美。

可她被鹿三杀死了，鹿三的老婆死前见到她了，白嘉轩的老婆仙草死前见到她了，她扰乱一个村子不安宁，她的魂魄指引人们去供奉她。这看似闹剧，却不无深意，这个村子的人，在田小娥的死面前，谁不是看客？ 谁不是推手？谁是无辜的？

所以，白鹿原这个地方，我们这个民族，有些东西，需要打破。所以，作者在《白鹿原创作后记》中说：

从沉积着两千多年封建文化封建道德的白鹿原上走出的一个又一个男性女性革命者，怎样荡涤威严的氏族祠堂网织的心灵藩篱，反手向这道沉积厚重的原发起挑战，他们除开坚定的信仰这个革命者的共性，属于这道原的个性化禀赋，成为我小说写作的最直接命题。

而且，作者那么在意女性革命者，可能，只有女性意识觉醒了，才能真正拯救女人，不论是贞节牌坊上的女人，还是田小娥一样脱出常轨的女人。

从最初阅读这份简单的回忆文章的震惊里平静下来，一个鲜活的女革命者就横在我的心里了。我对她的敬畏和钦佩，甚至超过了那个在孟村小镇粮店建立原上第一个中共支部的青年，唯一的因由在于这是一个女性。一个能从白鹿原走进刘志丹革命根据地的女青年，我能充分感知需要怎样的思想和勇气。尤其是那种消弭了距离空间的切近感，乃至亲近感，这个张景文就区别于我记忆里的真实的和艺术创作中的女革命者了，类似于我得知那个在原上建立第一个中共支部的革命者的独特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