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话中有不少词来自满语,比如“把式”“萨其马”“撒么”“hende”等。这似乎让人觉得北京话受满语影响很大,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 铲屎官都知道,猫在愤怒惊惧时,会拱起后背,全身的毛随之炸起,整个猫看起来大了一圈,以使自己显得更有威慑力。于是北京话里就有了炸猫儿一词,形容人受了点儿小刺激就情绪失控。

北京话 = 吞音 + 儿化音?

说到帝都方言,人们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吞音”“儿化”。说话总给人一种含(hén)着口水的感觉,更有甚者,会给人说话不张嘴的错觉。作为与普通话极为接近的北京话,既有广为流传的特点,又极易被大家误解。

比如说,把“胸是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公乳坟儿“(公主坟儿)“装垫儿台”(中央电视台)“不日道”(不知道)等吞音说法,当做是典型的北京口音,更有甚者,发明了“套吃(特好吃)”“抱吃(不好吃)”这类更夸张的说法。

▲ 折箩,北京话中指残羹冷炙。

不少北京人表示,老北京话讲究的是字正腔圆、四平八稳、朗朗上口,像“装垫儿台”这类,因嘴懒而形成的读音,并不能代表北京方言。迄今为止,老北京依旧对南城口音看低一眼,大概也有如上原因。不过,这恰好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北京各地区的北京话存在差异

除了口音,有些词汇也有区别。举个例子,要形容一个人说话啰嗦,南城人说“勺叨”,北城人说“啰嗦”。“出去散步”,南城人会说“出去拿个弯儿”,北城人则说“出去遛个弯儿”。

在普通话大力普及的当今,很多人都觉着北京话好学。似乎说话时多加几个儿化音,再囫囵吞枣地说上几个吞音,就是一口“京片子”了。不少人在说话时肆意使用儿化,却很少有能准确地运用儿化音的。因为儿化与否,会给同一个词带来不同含义

最典型的例子是报站的场景:“前门站到了,请在前门儿下车”。作为地点的“前门”,和公交车的“前门儿”,表达的含义是截然不同的,绝不可混为一谈。

这类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老人”指的是年长者,但是“老人儿”就是在一处(工作单位)资历较久的意思。诸如此类,让很多初到北京的外地人摸不着头脑。而上面有意提及的几个四字格“着急忙慌”“臊眉耷眼”也是北京话的一大特色。下面,我们就来正儿八经的说说北京话的历史。

破解京片子混血密码

聊起有关于北京话的艺术,很多人除了老舍的小说、文康的《儿女英雄传》,还会想到曹雪芹的《红楼梦》,虽然严格来说,这本书并不能完全算是北京话的艺术作品,但其中也有不少北京土语。

《红楼梦》第三回中有这么一段: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

“劳什子”是北京话,指没用的东西。话说回来,宝玉虽与“石头”的关系不小,北京话却绝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北京音的形成,可追溯至元大都音。此时,经过上古音、中古音,已经发展到近古音又叫北音的阶段。语言学家王力在《汉语史稿》中说,“就声调来看,当时北音的入声已经消失,而平声分为阴阳两类,和今天北音的情况基本上是一致的。中原音韵的韵类……跟今天的北音比较,也相差不远。”

2011年,著名音韵学家冯蒸教授撰文,他认为,在久远的历史时期里,北京是一个混合了各地汉人及北方胡人的多民族聚居地。综合而言,汉语在北京,始终都属于强势语言。从语言学的角度看,弱势语言对强势语言的影响,往往微乎其微,尤其是在有声媒体传播不发达的古代。

北京地区人口的变化,主要经历了明初和清初的移民。明初,徐达攻入元大都后,人口出现大量流失和外迁。葛剑雄等在《中国移民史》中说,洪武二年(1369年)时整个北平府的人口只有48973人,北平城人口约1.2万,这与元代后期元大都约80万人形成鲜明对比。

作为明代的北方边境,为了应对退守塞北的蒙古人之侵扰,洪武朝曾施行了将塞外边民移入的政策。据统计,洪武二年到洪武八年间,北平府就净增人口274478。

北京人口的大规模变动,还发生在永乐年间。由于靖难之役与之后的迁都北京的人口再度经历了大换血。靖难之役后,顺天府(北平府)的人口较洪武年间减少了近一半,洪武朝的移民成果消失殆尽。而这次的移民,基本来源于各地卫所,合计共有42卫1所,约70万军籍移民迁入北京。

由此可见,北京在明初时期,人口来源十分复杂。操持各地方言的人口汇聚到北京,在以中原雅音为基础的交流中保留了各地的方言特征,又逐渐与彼时的北京本地音融合,从而形成了明代的北京官话

▲ 清末,舶来品大量进入中国,如洋娃娃、洋布、洋火等。画中最左侧的男子就叼着洋烟。

清代的北京,是八旗入关后的主要聚居地。满人入关后,便强制北京的汉族居民迁至南城(即今日的崇文、宣武区),而内城(即今日的东城、西城区)则成为旗人的聚居区。城内旗民分治的情况,也是当今北京南北城口音差别的来源之一。

旗人的构成也比较复杂,这导致清初时内城旗人所说的语言的复杂。据《中国移民史》中估算,顺治初年,移居北京的满蒙八旗及眷属,共有30万人左右。顺治五年(1648年),八旗男丁总计346931人。其中满洲旗分男丁共55330人;蒙古旗分男丁共28785人;台尼堪(早期归附的汉人)、汉军、包衣阿哈共262816人。可见清初时期内城的旗人移民,是以辽东汉人为主

彼时的满蒙八旗,尚各自保留着满语和蒙古语,所以在其学习汉语的过程中,大量的汉军以及户下汉人对其汉语语音起到了直接的影响。

北京话:谁造谣说它是「满式汉语」啊喂!


▲ 清代王爷的正妻,称福晋,这个词虽然是满语fujin的音译,但fujin被认为可能来源于汉语的“夫人”。图中的亲王是爱新觉罗·奕譞,一旁端坐的是福晋叶赫那拉氏。

清代北京的文人以及官员,依旧沿袭了明代的官话读音。官学中所教授的读书音,与民间的白读也有一定的区别。清代用满文对汉字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记音(如《御制增订清文鉴》、《清汉对音字式》等书中都有所涉猎),从这些记录中可知,许多汉字在北京话中都存在文白异读。

许多人因北京的政治和历史,误认为北京话受少数民族语言影响甚重,甚至斥北京话为“胡语”。看了上述的历史,便会知这个结论之谬。



满语?汉语?百年「双语共生模式

前些年清宫剧的热播,让许多人熟悉了清代,同时也产生很多误解。

剧中的皇帝、大臣们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令观众误以为自努尔哈赤起,清代皇帝就汉语流利,甚至早早放弃了满语。事实上,清朝的国语始终都是满语(清代时称之为“清语、清字、清文”),直到宣统年间,才改称汉语为国语

满人对汉语的学习,大体上分两个阶段:一是口语无障碍交流;二是以当时文人对汉语言掌握水平为基准的、对汉语言的熟练运用。

满文老档》是清代入关前,用满文书写的官方档案合集。

清代皇帝在口语上实现与汉臣的交流,要到顺治帝时才得以实现。日本中国语学家平田昌司在《清代鸿胪寺正音考》中说,太祖努尔哈赤跟通汉语的朝鲜俘虏谈话时,全靠翻译官翻译。太宗皇太极时,开始启用汉官,但汉臣日常对太宗奏事交流,他理解起来是非常困难的。

到了清世祖顺治帝时期,顺治本人“渐习汉俗”,这才逐渐做到了多语言无障碍交流

▲ 满蒙语共有一个词baksi(学者)。它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古老的汉语借词,源自中古时期的“博士”。值得一提是,这个词语从汉语的博士到满蒙语baksi之后,又演变成了北京话“把式”,即行家。上图所画,即“耍把式”摄影/顾彩华

但是若说到清代皇帝能够通达汉语古籍,还是要到清圣祖康熙皇帝时才得以实现。

《顺治实录》曾记载,顺治帝喜读书,读到了翻译跟不上的程度,可见顺治帝在阅读汉语古籍文献时,还是得对照满文翻译才读得懂。而康熙生长在北京幼年时开始接受汉文教育。康熙回忆幼年时曾提及:

“朕八岁登极,即知黾勉学问,彼时叫我句读者,有张、林二内侍,俱系明时多读书人,其教书惟以经书为要,至于诗文,则在所后。”

因语言问题导致君臣沟通不畅的糟心事儿着实不少。雍正年间,福建漳州总兵初有德想体现一下对皇上的忠心,并找找存在感,于是上了个文绉绉的汉文请安摺,原文如下:

福建漳州总兵初有德,奏为恭谢天恩事褶。臣庸愚劣谫,谬膺重寄,叨恩愈厚,兢惕愈深。窃思昆虫草木之微,亦当知栽培生成之德。抚躬自问,寝室靡宁。兹更蒙天恩浩荡,赏赉频加。

这奏折原意是要拍雍正的马屁,可这家伙却咬文嚼字,写得文理不通。雍正看后是这么批复的:“览。此奏谢之文系你自作的?幕客代笔的?你识字通文与否?”朋友,认识字儿吗?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吗?好好说话有那么难吗?

尽管王公大臣们的语言掌握情况复杂,但我们依旧可以做出概括:清太祖、太宗两朝,王公大臣大多不通汉语,这一点从两朝档案即可知。

待到顺治朝入关后,负责翻译工作的“启心郎”,存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至顺治十五年(1658年)裁撤各部院启心郎,康熙十二年(1673年)才裁撤宗人府内启心郎。可见,京城旗人官员的汉语,直至康熙早期才达到可交流的水平。

 北京话中,关于吃的土音有很多。比如叫人将菜吃了就可以说:垫补了、胡噜了,喝汤就叫遛逢儿,尝味道叫咋嘛咋嘛等等。摄影/冰棍

尽管清代并未在制度上强制汉人学满语,但清前中期,许多汉人是懂得甚至精通满语的。顺治、康熙两朝,天子近臣有很多被皇帝要求学习满语。如康熙时期的满文字典《大清全书》序文中说:“暨世祖章皇帝定鼎中原,令汉人并习清字(即满文)。”

康熙也要求传教士们学习满文。据《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记载,康熙曾命令白晋神父等人学习满文,“以便能与他交谈。”

除了官员和传教士,有些汉族平民也曾主动学习满语,沈启亮先生就撰写了清代第一部大型满汉对照类辞书《大清全书》。这本字典收录的词汇较为完善,解释详尽,有些词甚至还包括了方言说法,是非常优秀的满文资料。沈启亮作为半路出家学习满语的人士,能够做到这一点尤为不易。

▲ 伊克坦书写的满文对联。

在清初到雍正朝的近百年时光里,北京城中的语言经历了璀璨的双语时期。然而自乾隆朝起,旗人对满语的掌握水平开始倒退。尽管乾隆朝规定所有旗人必须学满文,而且接下来的历朝皇帝均对满文十分重视,然而在北京城中汉语的大环境下,满语的式微终究是大势所趋

到了清末,就连溥仪的满语老师、清末著名的满语学家瓜尔佳伊克坦,也被庄士敦怀疑“他的北京话要比他的满语讲得更为流畅自然”。2013年,学者爱新觉罗·瀛生先生去世。至此,北京最后一位接受过清代正统满文教育的人也去了。

北京城中移民的双语阶段,从清初的满语为第一语言、汉语为第二语言,到绝大多数人以汉语为第一语言,也不过百年间。

▲ 溥仪用满文标音的英语练习册。



满语:我在北京话里的戏份比客串演员还少!

清代,大量旗人迁入内城聚居,使北京城形成了多民族混居的格局,各民族语言间的相互影响自然不可避免。但如上文所说,作为弱势语言的满语对强势语言汉语的影响远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大

关于满语对北京话的影响,有许多不实的传言。首当其冲的,就是“儿化韵以及卷舌音来源于(受到)满语的影响”。事实上,满语并没有汉语中的儿化韵,也无卷舌音

满语中所谓的“儿化”,是依靠单辅音l实现的,与汉语的儿化不一样。而卷舌音ri,在传统满文字头中干脆没有这个字母,还是后来硬生生创造了一组借词字母(其中包含r)来拼写汉语和藏语中的r音。既然没有儿化音与卷舌音,所谓“受到满语影响”又从何谈起?

▲  影《老炮儿》中出现了不少北京土语。 

那么满语对北京话的影响到底有什么呢?

其实比较多的还是在词汇的引入上。当然,这些从满语中借入汉语的词汇,远没有网上流传的那么多。甚至一些早年我们认为证据确凿的词汇,如今看来也不尽然。比如,许多人都深信不疑的“胡同”一词,据传源于蒙古语“水井”,事实上很有可能仅仅是“巷弄”的方言转音的写法。

正如音韵学家冯蒸认为的那样,北京话的历史来源,可追溯至唐代幽州音。历经辽、金、元、明、清900多年,作为中国历史上最长久的政治中心,以北京音作为标准语音也是必然之事。

文章来源:中华遗产 2017年07期
撰文:Hasuran Li    编辑:宣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