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自述:父亲和他的儿女们

©青萍

01啃老的继子

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正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做午饭,屏幕上显示“父亲”二字。我忙着的手顿了顿。记忆中父亲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老大,瑞娃是不是在你这拿钱了?”父亲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熟悉的沙哑与苍老中带点急切。

我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纸包不住火,如果一定得有个人知道我的两万块钱打了水漂,我宁愿是父亲知道而不是继母。

“是的,前两天打电话来说手里没钱周转了,让我给他转两万块钱,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你们两个老人知道。”我尽量让自己的叙述显得平静。

“我其实并不想借,但是怕你为难,所以转给他了。我想这两万块钱应该是肉包子打狗了吧。不过也就只有这一次,后面不管他怎么开口求,我都不会再借钱他。爸爸,你心里要有个准备,到时候不要夹在中间为难受气。”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沉重的呼吸声,接着是“啪”一声响,我知道父亲又点上了一支烟。

“他瑞娃今儿在你这拿两万,前段时间在你哥(堂兄)那拿几万,还在明明(堂弟)那拿两万,甚至还在你妹妹那拿几千块钱。他吃准了你们都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把钱借他,也认准了你们不会主动开口要他还这些钱。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天天借钱度日。他李家的亲戚借完了现在又开始借我们这边了。他不要脸,我这张老脸还要啊

父亲竟然用上了“不要脸”。要知道,曾几何时,这个所谓“不要脸”的继子可是父亲嘴里的亲亲宝贝,见人就夸。从父亲的兄弟姐妹,到父亲的一众侄儿侄女,再到我和妹妹——他的两个亲生女儿,所有人都很配合地附和着他说,“嗯嗯,瑞娃是不错,你把他养得很好。”背后的隐语却是一言难尽。

瑞娃大名李瑞,十二三岁时成为父亲的继子,现今四十又二三岁。其前半生的人生轨迹基本如下:上学,毕业,待业,结婚,生子,离婚,待业,待业,无限循环中的待业……一个普通人一生中应该经历的所有环节,他一环没掉,唯在最最重要的就业这一环节中断了链子。

“打工?我李瑞是谁啊,只能当老板,不可能当打工人。”这是瑞娃自己的逻辑。

“当老板?他瑞娃倒是有一些做老板的家族背景,可惜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终究是烂泥扶不上墙。”这是所有对他李氏家族知根知底人的逻辑。

于是,我见到的李瑞基本都是这个样子:端坐在麻将桌边,一手摸牌,一手拿手机,张总电话打打,王总电话打打,张口闭口都是和各种姓氏的老总们谈着百十万的业务,唬得那些不知情的人对他不由得高看多看两眼。

曾经,我问继母“瑞娃天天在家里,怎么赚钱的”。继母正在剁着一只鸡,刀重重地落在案板上发出“咚咚”声。

“赚鬼钱!他在啃我们两个老家伙的骨头渣!哪一天,我们两个老家伙不在了,他连西北风都喝不上!”这是李瑞亲妈说的,如果我问父亲,父亲不会说得如此难听。他多半只会无可奈何地笑笑,摇摇头,接着,一声叹气:“哎,赚毬钱。”亲疏有别,父亲欲言又止。

父亲已经年过七旬,还在辛苦赚钱养着他的四十多岁的继子和十几岁的继孙子。年迈的父亲依然是一座山,只是这座山不再属于我们姐妹俩!

02幸福的继女

莉莉是父亲的继女,李瑞的妹妹,当然也是我和妹妹法律意义上的继妹妹,排行老四,85后人。用世俗的标准来看,她是一个幸福的人。

年近四十的人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婆家与娘家之间就隔着一碗汤的路程,通常是牌桌上饿了,一个电话打来,她的妈妈我的继母就会把饭菜打包好安排我的父亲送到牌桌上投喂。我们姐妹俩从十来岁开始就要自己操心自己的一日三餐,这种饭来张口的生活着实让我们艳羡不已。

去年夏天我回老家,正赶上三伏天,太阳毒得能把人烤化。我刚进家门,就看见父亲满头大汗地提着保温桶往外走。

“爸爸,这么热的天你去哪儿?”我问。

父亲擦了擦额头的汗:“莉莉在麻将馆打牌,饿了。说场子提供的饭菜不好吃,你让我送点饭菜过去。

“怎么不回来吃?这么热的天让你跑腿。”

父亲摆摆手:“没事没事,几步路而已。你刚回来,进屋歇着吧,冰箱里有西瓜,你姨早上买的,甜得很。”

我站在门口,看着父亲佝偻着背走进烈日里,保温桶在他手里晃荡着,像块石头压在心

除了有个好妈妈和好继父无微不至照顾她,莉莉还有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婆家。这个婆家家里竟然真有矿!作为矿主的儿子和儿媳,莉莉两口子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轻松自在。哪好玩玩哪,啥好吃吃啥,生活里似乎只有吃喝玩乐。

更要命的是,莉莉的老公还是个“耙耳朵”男人。莉莉说一他不敢说二,莉莉要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如果莉莉说现在是公元2035年10月他绝不敢纠正莉莉其实现在是2025年8月。家里家外,莉莉活得像个女王。

父亲和继母重组家庭时,莉莉不到十岁,她能如此肆意地长大生活,除了有亲生母亲的守护外,还有父亲作为一个继父给予她的超越亲生女儿们的关爱。可偏偏就是这个父亲待如己出的继女,在一次餐桌上因为饭菜不如意和父亲起了冲突,破口大骂父亲,还让父亲“滚远点”。

事过很久很久后,父亲在一次酒后失言把这个事情讲给了妹妹听,妹妹哭着给我打电话,我又哭着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却安慰我们:“哭啥呢,不哭,爸爸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多久,不要当回事。宽心点。”

悲欢自述:父亲和他的儿女们

我的父亲用如此决绝的方式面对生活给予他的不堪!

03困住的次女

母亲病逝前,妹妹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我残存的记忆中,总有母亲抱着幼小的妹妹四处求医看病的经历。求得药方抓好药回到家中熬出浓浓的药水喂妹妹。幼小的孩子哪里喝得下这苦苦的汤药,所以我总是帮着母亲按着妹妹的双手或捏着妹妹的鼻子配合母亲给妹妹喂药。尽管如此,妹妹的哮喘病却也并不见好,总能听到小小的她发出嘶啦嘶啦的喘气声。奇怪的是母亲病逝后,六岁的妹妹哮喘病竟不治自愈。家里亲人都说,一定是母亲放心不下妹妹,临走时把妹妹的病根一起带走了。

1996年,母亲离去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父亲从而立之年迈入不惑,头上开始泛出丝丝白发。已是大学二年级的我在每月一次的家信中劝说父亲开始新的生活。父亲经过慎重考虑后,选择和现在的继母组建家庭。

彼时,妹妹刚刚初中毕业,未再继续上学,在家附近的一家私人幼儿园做娃娃老师。自此妹妹开始了她打工挣钱讨生活的生涯。这期间,远在成都军区的表弟捎话回来,说他在部队的首长想找一个保姆,做满三五年后就能给安排一个工作,表弟想到妹妹,让妹妹去。妹妹心动了。

父亲组建家庭后,某种程度上他只能算是我们的半个父亲,甚至半个都算不上。当时继母的两个孩子一个初中,一个小学,还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父亲已经没有精力来照顾身边这个亲生女儿,有意无意之间,妹妹都被父亲忽略。妹妹想要逃离那个家。

正值暑假我回到了家。接到表弟信息的那天夜晚,我和妹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是该去还是不该去?最后我很天真地认为如果妹妹去了成都,父亲身边就没一个他的亲生孩子,他会感到孤单我力劝妹妹不去成都。于是,妹妹放弃了去成都的机会,决定继续在父亲身边陪着。妹妹失去一次改变人生轨迹的机会。当时年少的我并不知道,这一夜的决定会让妹妹后来的人生之路充满艰辛。

又是几年过去,我已毕业并在异地工作安家。我彻底走远了,妹妹也就只能近点。就这样,本想通过婚姻逃离继母一家的妹妹失去了第二次改变人生轨迹的机会。妹妹放弃远嫁,选择在简陋的出租房结婚安家。隔着两条街的地方,继母带着她的儿女住在父亲买的房子里,陪在父亲身旁的妹妹身无片瓦,几年之后才在我的资助下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是长女,又上过大学,给父亲养老尽孝的责任本应由我承担,但因离家太远,我除了力所能及给点钱物外,其他什么也做不了。每每谈及这些,我对妹妹多有愧疚。“爸爸养我小,我养爸爸老,天经地义呀。你养我养,反正都是爸爸的姑娘在养。”妹妹如是宽慰我。

04无力的长女

父亲未再婚前,作为长女的我绝对是父亲的骄傲。自小我就安静,懂事,吃苦,耐劳,比同龄孩子成熟;学习成绩还不错,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路顺利地成为老家小村子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凭自己的努力完成阶跨越,脱离农村,成为城市里的老师。三十年前,这些转变对于身为农民的父亲是莫大的荣耀。所以,我曾经也是父亲生活中的一道光。

大学四年,我深知自己肩上担着父亲的责任。毕业回家乡,离父亲近点,这是我一直不变的信念。为此,我拒绝恋爱,苦读四年书,只为能让父亲的晚年幸福一点。然而,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而人啊,又如浮萍。我最终还是没能回到家乡,回到父亲身边,反而漂到千里之外的他乡,落地,生根。

临近毕业离校,我依然只想回家乡小镇。我到学校的小卖店给父亲打电话,电话里表示我想撕掉已经签好的工作协议,只身回到家乡。上世纪末,大学生已失去天之骄子的光环,国家不再包分配,工作都是自主应聘,双向选择。毁掉工作协议,不仅意味失去工作,还要缴纳一笔违约金,这些对当时的父亲而言,都是无法承受之重。

父亲一听,连连说:“那不是没工作了,回是回来了,可没工作了,怎么办呢?”我一听,抱着电话就哭了。

那是1999年的5月,小店里的电视上正在播放着庆祝香港回归两周年的综艺节目,一片喜庆祥和。是啊,一个被迫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重返母亲的怀抱,这是多么幸福的事!而我却即将远走他乡,成为一名远离故土的游子。这一走,故乡就将成为回不去的异乡。

电视里欢声笑语,身边人来人往,我就在这人潮汹涌中,抱着电话哭了半小时。然后,挂断电话,死了回老家的心。那一刻起,我知道:小时候山一样的父亲再也无力托举他的女儿。从此,一切必须也只能靠自己。

现在,隔着将近三十年的时光,回望当年的自己,那种深陷绝望无助之中无法自拔的感觉依然深入骨髓!

我工作了,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我结婚了,有了一个安稳的小家;……年少时吃过的苦似乎都在一点点远离我。但是我的亲人们呢,他们的生活依然过得很苦。父亲还在起早摸黑赚钱扛着他的那个家;妹妹依然做着农活赚着最辛苦的钱。作为社会的最底层,他们不敢生病,不敢歇息,一旦不劳作,生活可能就无着落。而面对他们的困境,我却无力做出改变。

回到老家,我除了力所能及给点钱物,尽可能多地为他们分担点家务外,其他什么也做不了。我无法保证他们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每回一次,这种无力感就加深一次。我曾经那么热切想要回去的故乡,现在我却是既怕回又想回。怕回,因为回家就像照镜子,让我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想回,因为亲人在那里,根在那里。

05悲情的父亲

父亲是个帅气的男人。浓眉大眼高鼻梁,一张标准的国字脸,身形挺拔略为清瘦。我曾和父亲说:“我们姐妹俩都没能遗传到你的浓眉大眼,你遗憾吧?”父亲哈哈一笑:“瞎说啥!”

这个帅气的男人过得却很艰辛。而立之年丧妻,过了十年的鳏夫生活,就因为我们的母亲临走时说过:“娃娃小,给她们找后妈,可能会苦了娃娃,把她们带大再找人。”好不容易把我们姐妹拉扯大了,他中意的继母又带过来两个更小的孩子,他又继续辛苦养孩子。谁承想,古稀之年,他依然养着啃老的继子。

帅气又艰辛的父亲重情义,守信用;有一双灵巧的手,会做各种木工,竹编手艺;还有着的头脑,会做生意。

1980年代,母亲去世时,留给父亲的除了两个年幼的女儿,还有治病欠下的一笔巨额债务。头脑灵活,善于经营的父亲,骑着一辆自行车,每天早出晚归,往返几十里到镇上做水产生意。短短三年时间,父亲不仅还完所有欠债,还给姑姑置办了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嫁了他的小妹妹。我们的日子也渐渐丰厚闪亮起来。

淋过雨的父亲,于世于人于物皆心存善念,心怀感激。日子渐好后,淡泊钱财的父亲化身江湖救急的侠士,力所能及接济着他的亲人们。

舅舅家要买猪仔,没本钱,“去找姐夫哥借点吧”舅妈说。

姑妈家的表姐学费凑不齐,“让老二(父亲排行老二)先帮垫着,后面还他”姑父说。

叔叔要买拖拉机差点尾款,晚上来家,一声“二哥”,啥也不用再说。

大伯家的堂哥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脾气火暴,在家农活不愿干,天天和大伯甩脸干架。大伯一句“管不了了,老二,你把他带着和你学做生意吧”,父亲身边就多了个小徒弟。跟着父亲,风里来雨里去,和各种鱼鲜打交道,堂哥竟然没嫌脏没嫌苦,一路坚持,直到现在做成家乡水产界的大户,年入百万。

父亲再婚前的十来年里,几乎成了我们的定海神针。有困难找父亲,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因为父亲的慷慨大方,大家既敬重爱戴父亲,也亲近父亲。每逢过年过节,父亲出嫁的姐妹,外地求学上班或打工回来的小辈都会团聚一堂,热闹非凡。那时候的父亲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他的亲人。

父亲重组家庭后,卖掉了老屋,搬离了老家,亲人们在地理位置上离他远了。继母那边的家族要比我们显贵,父亲就显得有些卑微,对于继母似乎言听计从。碍于重组家庭的复杂人际关系,亲人们与父亲的来往也少了。年节时分,与父亲的相聚变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礼节。围炉而坐,高谈阔论,欢声笑语的主角换成了继母那边的亲人。父亲就这样慢慢成为聚会的背景。

渐渐地,不仅大家与父亲相处有了生分,我和妹妹与父亲之间也多了客气,少了亲近。虽然我们依然敬重父亲,爱戴父亲,理解父亲,很难再亲近父亲。我们父女,终究在客客气气中弄丢了彼此。

原题:父亲和他的儿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