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太平天国北方余部系列第七篇,前六篇链接如下:

(一)、(二)、(三)、(四)、(五)、(六)

前言:新捻军在冲破曾国藩河防后,很快分兵为东、西捻,两军随即分开作战,再也没有会合。因此后人对这次分兵的原因,有作战策略与内部分裂两种说法,本篇将尝试进行探讨。

另外赖文光诛杀意欲投降的唐日荣,原本证据确凿,没什么好讨论,只是近年来忽然出现一种“赖文光眼红唐日荣兵强,怕威胁自己,以莫须有罪名将其诛杀”的论调,本篇也会作出澄清。

前述新捻军冲破曾国藩苦心经营的河防,于1866年9月27日进入山东。10月初猛攻大运河防线,被山东清兵所阻,后又有刘铭传、潘鼎新淮军追击,只得西返。于10月中左右回到河南开封附近的杞县、陈留县、中牟县地区。 

随后,新捻军正式分为东、西两捻。 

东捻军由赖文光、任化邦、范汝增、李蕴泰、牛遂率领,还包括原属石达开旧部的德王唐日荣,约三万多人。 

牛遂又名牛喜,是牛洛红之子,当时牛洛红很大可能已经在河南转战期间因伤重而死,其部由牛遂继续统领。另外一位捻首陈大喜也在这次分兵前后失去记载,同样大概率已死。 

西捻军首领则是张宗禹、张禹爵、邱远才等人,兵力同样有三万以上。 

看本系列前文可知,新捻军一向有分兵作战传统,每次都是赖文光、任化邦一股,张宗禹一股,之前的分兵相隔距离都不远,后来都重新会合。这次分兵,则是直到两军最终覆灭,都是各自作战。 

因此新捻军为何会分成东、西两捻,说法有二,一是配合作战,二是内部分裂。 

配合作战一说主要依据赖文光日后自述,关于分兵原文如下: 

不觉独立此间数载,战无不捷。披霜踏雪,以期复国于指日。谁意李宫保者,足智多谋,兵精而将广,且能仰体圣化,是以人人沾感仁风不已。予虽才微识浅,久知独力难持,孤军难立之势,于丙寅十六年秋(太平天国天历丙寅十六年秋天,也即1866年10月份),特命梁王张宗禹、幼沃王张禹爵、怀王邱远才等,前进甘、陕,连结回众,以为犄角之势。 

赖文光原意,是担心新捻军一直孤军作战,独力难持,就派张宗禹、张禹爵、邱远才率军西进,试图联结回乱军,获取外援,“以为犄角”,互相配合作战。

西捻军入甘、陕,东捻军的目标呢? 

赖文光在尹隆河一战前激励全军,曾经提到: 

今日斩刘(刘铭传)捉鲍(鲍超),长驱西上,一入四川,据巴蜀之利,一上荆紫关(豫、陕、鄂三省交界要隘),合张宗禹攻陕西,洪大王事不足为也!

从中可见新捻军整个战略构思,是西捻直接入陕,东捻则从湖北方向入川,会合西捻,以川陕为核心,配合邻近的甘、云、贵等诸省的众多反清武装,复兴太平天国。 

在前期,东、西捻都是按这个战略行事,东捻在湖北,多次试图渡过汉水西进,就是为寻路进入四川。至于东捻后来为何折回河南、山东,是多种原因造成,后文会探讨。 

赖文光的战略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行性,总比继续在清廷重兵防范的长江中下游地区作战要好。但有太多一厢情愿部分,清廷十分敏锐地觉察到新捻军目标是四川,要求李鸿章等统军大员,竭力阻止东捻入川。新捻军要联结的其他武装,有些已经衰败,如李、蓝起义与苗民起义,有些虽然是反清,归根到底与捻军不是一路,如“连结回众”,这个下文关于西捻军的内容时再述。

老电影《宋景诗》中的遵王赖文光形象

“矛盾分裂”分兵一说主要源于当时清廷官员的奏本,李鸿章在东、西捻分兵后上奏称: 

以贼情而论,张总愚(清廷对张宗禹的蔑称)入陕一股,向不若任、赖等股之悍。闻该两逆衅怨已深,势难久合,故张逆避至陕西,欲与回匪勾结。

曾国藩在与安徽巡抚乔松年的信中,也提到“东西两股向来不叶(协)”。在与山东巡抚阎敬铭的信中更加具体写出“任、张本不和”,指出是任化邦与张禹爵不和,导致双方分兵。 

具体什么原因导致不和,李、曾都没有详述。后人试图揣测,假若两捻真有不和,有可能源于当年黄旗张洛行杀蓝旗刘永敬(刘饿狼)。 

捻军早期雉河集会盟时,共推最早起事的黄旗张洛行为总盟主,实力最强的则是韩奇峰的蓝旗。据说,蓝旗队伍在一次过涡河时,四天四夜没有过完。张乐行问韩奇峰,你的人马还得过几天?韩回答:再过四天也过不完。刘永敬是蓝旗副首领。

1857年12月,捻军配合太平军于安徽六安作战期间,张乐行与白旗龚得树(白旗与黄旗关系最好)一起谋杀刘永敬与其侄刘天台(小白龙),造成捻军内部严重内哄。 

事件起因,是刘永敬叔侄不愿前往江淮间作战,也不愿接受太平天国领导,只想着拿战利品回家过年。也有称恃蓝旗势大,不服张乐行管理,张只得将两人杀掉。 

本文是新捻军战史,对此旧事不详述。东捻中的任化邦、李蕴泰、牛遂均属蓝旗,对此事不能说没有芥蒂在心。 

至于所谓任化邦、张禹爵矛盾,则有如下说法。 

任化邦是著名骑将,军中称“论刀论枪数鲁王”,为人相当勇敢,有战当先。幼沃王张禹爵则不轻易出战,任化邦讥讽张禹爵胆怯,两人之间一向不和。 

黄旗不轻易出战是捻军传统,张乐行时期黄旗作为总盟主,要负责家眷与后勤物资,不能远离。新捻军也继承这个传统,负责保护全军粮草家眷。任化邦、张禹爵两人均是年轻气盛,互不相让,关系一直没处理好。 

当然以上这些原因只是揣测,远不足以就此认定东、西捻分兵源于内部分裂。再加上分兵初期双方都按战略计划行动,我个人认为,分兵是互相配合作战的可能性很大。 

东、西捻具体的分兵时间地点,没有定论,时间有10月20、21、23三种说法,地点则有许州与中牟两说。 

很多关于新捻军的文章在分兵后都按先东后西顺序叙述,本系列也是如此,以下先说东捻。

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连环画《捻军故事之三——分兵出击》中的东、西捻分兵图画。这组连环画根据凌力长篇历史小说《星星草》改编,绘画者陈光华

清廷负责对付东捻的,是前述刚刚接过钦差大臣关防的李鸿章,李鸿章新官上任,自然要拿出自己的作战方案。 

李鸿章原本对曾国藩的河防策略不以为然,在与下属刘秉璋的信件里讥讽:“古有万里长城,今有万里长墙,不意秦始皇于千余年后遇公等为知音。”现在轮到自己上任,真正面对问题,却感觉除了以河为墙,确实没有其他好的办法,完全照搬那是打自己的脸,只能在某些方面加入自己的想法。 

李鸿章的策略,主要是“扼地围剿”四字,在其向清廷提交的作战方略中重点是: 

其贾鲁河、沙河,地段太长,人力难齐,终办不成。为今之计,自应用谋设间,徐图制贼。或蹙之于山深水复之处,弃地以诱其入,然后各省之军合力,三四面围困之;或阴招其饥疲裹胁之众,使其内乱残杀,否则,投降免死,给资遣回,以解散其穷蹙致死之心,而披离其党羽。 

计划核心有三点,首先是“围”,即利用地利,又或者诱捻深入,将其包围。第二是“剿”,靠不断作战来消耗新捻军,李鸿章将军队分为“堵击之师”与“兜剿之师”,“堵击之师”还是要利用河流进行分段布防,“兜剿之师”则负责穷追聚歼,依靠不断进攻不给新捻军休整的机会。第三点则是分化瓦解,奏本写得很清楚,用“招抚”“离间”等策略从内部瓦解东捻军。 

说实话,李鸿章的计划除了加强分化瓦解外,与曾国藩的计划看不出有多大区别。最大的不同处应该是李没有拘泥于四镇十三区,而是根据形势不断改变围剿地点。同时剿捻主力淮军是李的私兵,指挥起来更为得心应手。 

必须要指出,“分化瓦解”一策,也着实起到意料之外的重要作用,如后来任化邦之死。 

李鸿章全权指挥的清军计有淮军五万余人,有洋枪三四万,加上其他清军共计十余万。12月22日,在东捻军进入湖北后,李鸿章迅速联同湖广总督官文、湖北巡抚曾国荃等大员调动湖北省内清军,意图在湖北境内决战。 

只是李的如意算盘一开始却是连遭打击,不断损兵折将。

李鸿章晚年照片,剿捻正是李鸿章得以压倒湘军成功上位的关键一役

东捻在进入湖北后,行动相当迅速,“昼夜行二百余里”,威胁省城武昌。后折向西,喊出“打下孝感过年”的口号,再到德安府(治所安陆县,今安陆市)境内,与尾随而来的提督郭松林、布政使彭毓橘交战。 

郭松林与湘、淮军都渊源颇深,南下协助左宗棠消灭汪海洋余部后,回湖南招募新勇,归属曾国荃指挥。彭毓橘更是曾国藩、曾国荃表弟,参加湘军征战多年,屡立战功。 

东捻曾经三更天夜劫郭营,郭松林守得甚为沉稳,兵分三路用洋枪阻击,东捻讨不到便宜,只得继续西进。 

1867年1月5日前后,东捻来到安陆府治钟祥县(今钟祥市)臼口镇,这里是汉水东岸重要渡口,东捻在寻找渡江进入四川的机会。 

清廷连忙布置多路兵力准备拦截,东捻军没有在敌人来到之前抓紧时间渡江。 

清军水师炮船早已经封锁江面,并且将所有船只控制起来。东捻军有大量随军家属、辎重,安排渡江确实难度很大。最重要是东捻没有渡江决心,曾多次上上下下更改渡江地点,时机已经失去,清军围追上来。 

北方余部(七):东、西捻分兵,是作战策略?还是内部分裂?

负责追击的郭、彭到达臼口镇附近,发现前方有一小股捻军,甫战即败退。郭松林打了很多年仗,一眼看穿东捻在设伏诱敌,并没有追击。之后几天,双方只有小规模交战,其中彭毓橘成攻引诱一名捻军将领叛变。 

东捻军随即后撤,郭松林认为是那位投降将领令到对方阵脚大乱,不禁沾沾自喜,认为破敌时机已到。 

郭松林马上将所部分开三路追击,自己亲领中路。当时正值隆冬,一路上都看不见一个行人,淮军问不到东捻军踪迹。 

1月11日,郭松林率军来到罗家集,这是一处密林村落交相分布的区域,忽然间,四处杀声震天,早已经埋伏好的东捻军杀出! 

赖文光、任化邦在有人投敌后,决定将计就计,将清军引入伏击圈。 

东捻将马队隐蔽在树林中,步队潜伏村庄房屋内,等到时机成熟一起发动。 

任化邦率骑兵正面对战,赖文光袭后路,李蕴泰带马队包抄两侧……清军左路首先崩溃,郭松林中路也被围住,战至半夜,郭松林身受七伤,肋骨被打断,左足几乎断,被捻军俘虏。 

很有可能郭松林换了普通兵勇军服,混在俘虏堆中。东捻不知道自己抓了条大鱼,看见郭不能走路,就扔在一边不管。到三更天,郭松林趁黑被部下背负成功逃脱,其弟郭芳鉁战死。 

此战郭部只有右路被彭毓橘率兵救走,中、左路全军覆灭,伤亡数千人。 

东捻军野战擅长,但攻坚与抢渡一类战斗都打不好,乘胜试图结竹筏抢渡汉水,被清军打退——强渡作战需要十分严密的组织,从中可窥见捻军战场纪律未到这个程度。

东捻转战路线地图——郭毅生主编《太平天国历史地图集》

同一时间,东捻内部发生内乱,即赖文光诛德王唐日荣。 

唐日荣是翼王石达开部将,跟随赖裕新作为前队,赖战死后,与前文提过的郑永和等一起率翼王前队先期渡过大渡河。石达开于大渡河覆亡后,唐日荣率众到达汉中,归入陈得才部。 

陈得才东返后,于黑石渡败亡,唐日荣不肯投降,投入赖文光麾下继续征战。 

唐日荣的德王,有资料说是因为其不远千里率军归队,为人又骁勇善战,陈得才奏请洪秀全封王。 

我个人很怀疑,当时在汉中的陈得才,有没有这个闲暇,派人去千里之外,突破清军重重防线,为一个人讨王?如果唐日荣封王,那大可以顺便为没封王一直耿耿于怀的马融和也讨一个王,或者在黑石渡他投降的心就没有那么坚决。 

唐日荣的德王,更有可能是赖文光为众捻首授王时一起封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至于赖文光为何诛杀唐日荣,近年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唐日荣功高兵多,一直打翼王旗号,赖文光因为担心地位受威胁,又眼谗其兵马,就以“通款敌人”的莫须有罪名将其冤杀。摆出的佐证是,当时东捻军正值上升期,刚打胜仗,唐日荣在之前四川孤军奋战时不投降,黑石渡山穷水尽时不投降,怎么可能现在投降?! 

甚至说连清军方面都不知道有这个“起义投诚人员”,只是“莫名其妙地记录下这件事。” 

实际上,清军怎会没记下唐日荣投降?湖北巡抚曾国荃在提交给清廷的战报奏本里写得清清楚楚: 

先是,谭仁芳(湘军将领,当时是记名提督)购线诱降,贼中有伪德王唐日荣者,本系悍酋,与黄桂文、朱万友、李同开、冯高等,带马贼千余名、步贼二千余名,因力竭乞降。谭仁芳给发谕帖,不幸为赖汶洸(即赖文光,清廷很喜欢在“逆贼”人名上加三点水,有称是为了诅咒早下黄泉)觉察。是夜,赖汶洸将唐日荣全家诛戮,惟其胞弟逃脱,至谭仁芳营中。从此发、捻之构衅日深,且又少一悍酋,殊快人意。 

这起意欲投降却被识破的经过写得再明白不过,要说前边面临绝境时不投降,却在形势好转时投降,只能解释是唐日荣本人的斗志与信念,经过那么长时间完全瓦解,又在湘军内部的搭桥铺路下,最终下定投降决心,因为事机不密,被赖文光发现诛杀。

向清军投降的太平天国军队——电视剧《太平天国》剧照

1月16日,东捻与彭毓橘交战,遭到清军劈山炮(一种发射铅制霰弹的炮,对野外步骑兵杀伤力大)的轰击战败,任化邦弟弟任万邦等3000多人阵亡。 

东捻继续转战,在德安府城附近与淮军作战,未能取胜,26日转到应城县杨家河附近驻扎。 

淮军将领周盛波、刘秉璋、张树珊等率军追击至此地。其中张树珊本应与周盛波并排推进,但张求战心切,自恃装备精良,多洋枪洋炮,又有步骑兵,率军越冲越前,甩开周盛波达二十余里,孤军径直向杨家河杀来。 

东捻发现这股清兵恃勇轻进,连忙佯败后撤,在杨家河东岸设伏,并派兵引诱张树珊过河。 

张树珊到达河边,原本应该等候周盛波到达,他却下令发动进攻,全军渡河! 

等到张树珊全军过河,捻军的伏兵齐出,大队包抄断其后路。张部前后军被阻断,陷入重围,只能分头修筑营垒坚守。 

张树珊与亲兵三百多人被捻军团团包围,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到当天晚上三更,全部被杀。同时战死的还有两名副将。 

李鸿章在战报上称:“张树珊犹大呼冲突,手刃数贼,力尽堕马为贼所害。” 

清军将领在战场上被杀的战报几乎都是千篇一律这样写,也好为家人讨抚恤,至于死前的实情如何,不得而知。 

张树珊与其兄张树声很早就加入淮军,与太平天国、捻军作战。李鸿章称“其兄以谋胜,而弟以勇胜。”又称赞“血性忠笃,治军精强。嗣随剿江浙,所向有功,历克名郡。” 

张树珊的死与之前郭松林的惨败,令到围剿清军胆寒,均固守村堡,不敢交战,李鸿章的围歼计划严重受挫。 

东捻则乘胜扩充势力,四处招兵吸收反清武装,兵力达到十万人,这段时期是东捻军的全盛阶段,却还是渡不过汉水。

清军负责守汉水的是荆州将军巴扬阿与提督江长贵,两人均是能征惯战,加上清军原本的水师优势,东捻曾经尝试多种方法,包括扮作兵勇、难民偷渡,在夜间潜渡,以竹筏、木板搭浮桥抢渡,都被清军识破击退。 

不能渡江,清军就围上来,包括刘铭传淮军,与差不多打满全场的鲍超霆军,刘铭传在北,霆军在东。 

赖文光、任化邦意识到必须进行一场决战,解决刘、鲍部追兵,才能够安然渡过汉水,于是开始选择决战地点。 

他们折向西,选中京山县天门河(汉水东岸的一条小河)附近一片平原,正好适合大兵团作战。 

东捻集中全军到天门河东岸一处村镇,摆好阵势,等候清军。 

这个村镇,就叫尹隆河。 

下一篇文章,就是尹隆河决战全过程,这场战役如何令到东捻由盛转衰。刘铭传与鲍超两人在这场战役中的具体行为与表现,也很值得探讨。

参考资料:

《捻军史》 郭豫明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捻军史稿》 徐松荣著 黄山书社1995年版

《捻军史研究与调查》 江地著 齐鲁书社1985年版

《捻军资料别集》 聂崇岐编 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捻军史初探资料别集》 江地著 三联书店1956年版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 第五册 中国史学会主编 上海人民出版社1952年版

《李鸿章全集·奏议三》 安徽出版集团2008年版

《曾国荃全集·奏疏》 第一册 岳麓书社2006年版

《清实录·清穆宗实录》 

《太平天国史事日志》 郭廷以著 重庆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 

《太平天国历史地图集》 郭毅生主编 中国地图出版社1991年版 

《中国历史地图集·清时期》 谭其骧主编 地图出版社1996年重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