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童兆君
霜气在贵阳零工市场的水泥地上结了层薄冰,三千具躯壳蜷成沉默的茧。磨出毛边的安全帽扣在膝头,帆布背包鼓胀如临产的肚腹,扁担被汗渍浸得发亮——这些被岁月腌透的陶俑,脊梁早被两座山压出弧度:一座是高堂鬓角新添的霜,一座是稚子书包里的作业本。
老孔蹲在墙角啃馒头,冷硬的面渣刮过喉咙时,胃里那道手术疤突然抽痛。三年前割胆囊的三万块还欠着,工头卷走的工资像融进雨里的墨,再寻不见踪迹。他低头看解放鞋,鞋头豁开个三角口,露出磨平的胶底,像他此刻咧开的嘴:”等了多少个明日?甜味早被风抽干了。”长夜熬的苦酒灌不醉清醒的人,杯底沉着未还的账单,每粒都是硌牙的沙。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前市场总监老杜在送餐路上拧油门,头盔压着两鬓的白,比当年酒会上的头油更亮。曾被簇拥着喊”杜总”的人,此刻对着保安哈腰:”麻烦开下门,超时要扣钱。”他绕开曾办公的玻璃楼,却绕不过后视镜里的影子——女儿钢琴课的缴费单,妻子药盒上的标价,老屋漏雨处的霉斑。尊严原是能上秤的东西,在生计的天平上,和白菜土豆一起晃悠,叮当作响。
徐庭靛给妻子擦身时,脊椎发出细碎的响。三十二年光阴在他背上压出弯,像晒谷场那根老扁担。女儿说要辞职回家,他攥着毛巾的手紧了紧,眼窝红得像灶膛余烬:”有我在。”三个字砸在地上,成了锚,把自己钉在命运的暗礁上,却让全家浮在水面。这人间多少脊梁,都是在责任碾出的裂口里,一寸寸往深里扎。
老周在技术部挨骂时,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键盘上的咖啡渍。年轻总监的唾沫星子溅在他发顶,他盯着屏幕上的代码,眼前却晃着儿子书桌上的台灯,妻子化疗后脱落的头发。喉结滚了又滚,终是吐出句:”我马上改。”窗外的雪落进空调外机,簌簌的响,像他没说出口的哽咽。

五十四岁的陈姐翻手机时,屏幕光在泪痕上碎成星。同学群里说谁患了癌,她摸着自己发僵的肩,算这个月的账:房贷一万六,父母透析费三千二,儿子婚房首付还差十二万。上次真心笑是何时?比童年灶上的糖醋排骨还远。想对着月亮哭一场,怕惊醒隔壁的婴儿;想往谁怀里靠靠,回头看,只有晾衣绳上晃荡的空衣架。
快递分拣场的老王卸完最后一件货,腿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裤兜揣着褪色的驾驶证,照片上的青年眉眼亮得很,那时总说要开车去西藏,看雪山。现在他数着分拣单上的数字,盘算女儿的生活费还差多少。青春是张过期的船票,攥得越紧,边角越卷,最后只剩手心的汗渍。
但总有人在裂缝里撒种子。退休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跳成”2190″时,保洁员李姐往存折里存了笔钱。”等够三十万,”她擦着玻璃,哈气在上面画个太阳,”就买辆新能源车。”油车留给儿子,她要开着新车追落日,去祁连山,去看那些年轻时只在挂历上见过的景。被岁月典当的疯狂,终要一点点赎回来。
天微亮时,曲姐的面包车塞进六个汉子。”抓稳了!”她抹把汗,后视镜里,沟壑纵横的脸上晃着树影,像大地上移动的根。这些从不等天亮的人,把日子踩在脚下,一步一步,在霜气里踩出浅浅的窝。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躺平,只知道扎根。当徐庭靛擦去妻子唇边的粥粒,当老孔把今日挣的四百块拍在医院窗口,当老杜把热乎的餐递到顾客手里——荒芜人间,便有了最实在的慈悲。
零工市场的人群在晨光里舒展,像被冻了一夜的草。三千道身影融成一片灰,所有没说的话都结在喉间,成了盐。半生吞下的沙砾,正在暗处慢慢结珠,不亮,却足以照亮身后人的路。
作者简介:
童兆君,湖南平江人,烈士之后,自幼医文双修,早年踏入法律界,后返回家传承世代相传的中医,悬壶济世。
虽是诗词协会会员,但更执着于中医外治,徒手解人痛苦。现在长沙杏元春堂与自然门及松颐堂等多家国医馆施医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