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暑
唐·白居易
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
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
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
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
白居易(772-846)晚年自号“醉吟先生”,选择定居洛阳履道里。此时的他已历经宦海沉浮,从“惟歌生民病”的左拾遗,到贬谪江州司马的失意,最终在刑部尚书任上致仕。当炽烈的阳光炙烤着洛阳的街巷,这位六旬老者不再执着于朝堂纷争,转而寻求心灵的清凉境界。他常居香山寺,与僧侣为伴;减少外出,于静室读书创作。这种简朴生活方式,恰是《消暑》诗的底色。诗中“端坐”的从容姿态,正是他晚年精神世界的缩影——褪去浮华,回归本真。
盛夏某日,白居易拜访恒寂禅师。禅房密闭如蒸笼,众人皆汗如雨下,唯禅师安然静坐。这一幕深深触动了诗人:“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非是禅房无热到,为人心静身即凉。”(《苦热题恒寂师禅室)禅师以心静超越物理炎热的状态,成为《消暑》诗“散热由心静”的活注解。道家“清静无为”的养生观在此与禅悟交融——当心灵摆脱外物羁绊,自然能与天地凉气相接通。

“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开篇设问直指核心。“端坐”二字如定海神针,既是身体的姿态,更是精神的锚点。不同于王维躲进深山“弹琴复长啸”,也异于孟浩然“散发乘夕凉”的随性,白居易选择在寻常院落中正襟危坐。这种姿态暗合儒家“正心诚意”的修养功夫,通过身体的稳定达成精神的凝聚。
“眼前无长物”要求物质极简,室内空荡方能引风穿堂;“窗下有清风”则是自然馈赠,以无为换有为。这组对仗揭示出消暑的双重维度:外在环境需留白,内在心境要虚空。道家“致虚极,守静笃”的哲学在此化作生活实践。
“散热由心静”是全诗精髓。当世人为避暑“走如狂”,或如宋代贵族泛舟湖上“浮瓜沉李”,或如元代皇室远赴漠北,白居易却以静制动。心静不是麻木,而是对燥热的超越性体验——恰似恒寂禅师在蒸笼般的禅房静坐如常。
“凉生为室空”道出空间留白的物理智慧。唐代百姓常聚水亭柳荫,宋代文人爱风亭水榭,皆因开阔空间利于气流循环。而白居易更进一步:空室既是物理通风的需要,更是心灵卸载负累的隐喻。
尾联“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的喟叹,暗示着诗人已达到众人难以企及的清凉境界。在“身自保”的独处中,他听见穿窗的风声、竹叶的窸窣,乃至血液在体内的流动——这种敏锐感知,恰是静心赋予的生命觉醒。
古人消暑的智慧在阶层的分野中各显其能。贵族阶层如杨国忠以奢华的冰山宴席彰显权势,宋代宫廷则按《唐六典》藏冰千段,盛夏赐予大臣;长安冰商在盛夏以“价等金璧”的价格出售冰块,满足富户制作“冰雪甘草汤”的需求。
文人墨客的消暑更具风雅气质。王维隐居终南山,于竹屋“弹琴复长啸”,让山岚带走暑气;梅尧臣入深山寺庙“煮茗自忘归”,借茶香驱散烦躁;刘禹锡则沉醉于“琥珀盏红疑漏酒”的视觉清凉。白居易的端坐,恰似这躁动中的定风珠。
平民的避暑智慧充满实用主义。宋代汴梁街头多见“当街列床凳,堆垛冰雪”的商贩,为行人提供平价冷饮;汉代百姓穿着素纱衣,清代流行竹管串接的“隔汗衣”;更有人如《槐阴消夏图》中的文士,于树荫下坦腹而卧——这种“葛优躺”虽不及白居易端坐雅致,却共享着亲近自然的质朴。
僧道的消暑则直指心性修炼。恒寂禅师在蒸笼禅房静坐不汗的奇迹,彰显禅定超越物理局限的力量;道家崇尚“心静则凉”的养生观,与白居易“散热由心静”异曲同工。当物质手段穷尽时,精神修炼便成为终极清凉源。
烈日下的众生相,映照出应对外境挑战的千般法门。然而白居易的端坐,如定海神针般锚定在物质与精神的交汇点。2025年的夏日,当我们躲进26℃的空调房却仍觉烦躁,当冷饮的冰霜凝结杯壁而心火难消,“散热由心静”的诗意禅意如清风吹入:真正的清凉,始于放下对物质的过度依赖,归于内心的澄明虚空。
“凉生为室空”——这五个字不仅是物理空间的留白,更是对生命状态的深刻隐喻。我们总在追逐更多的占有、更强的控制、更周全的防御,却不知正是这些堆砌让心灵窒息。当诗人卸下所有长物端坐庭院,当禅师在蒸笼禅房闭目凝神,他们以最柔软的内心,化解了最坚硬的炎热。这份清凉不假外求,它源自对生命本真的守护,亦如清泉在每个人心间流淌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