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太湖石,我们可以说它是天工造化的杰作,是天地灵气凝就的诗篇。观其形,如云水雕镂般奇诡;品其质,似玉骨冰肌般清逸,集“瘦、皱、漏、透” 四绝于一身。一石之中,三山五岳缩于方寸,百洞千壑隐于玲珑,烟霞舒卷其中,泉声隐约其间,光影徘徊其内。

一块顽石,得自然造化而成珍品,得遇知己,方焕发生命的光华,铸就永恒的诗章。

在中唐的烟云里,诗人白居易,正是这太湖石魂最深切的聆听者与最激赏的代言人。他不仅用眼睛捕捉其“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的形神,更以心灵体悟其“风气通岩穴”的灵性。他视顽石为天地精魄的凝结,是缩微的山水宇宙,是精神的栖息之所。白居易之于太湖石,不是止于赏玩的雅好,更是灵魂的共鸣,是理论的开创,是文化的奠基。在中国源远流长的赏石文化中,白居易是第一个为太湖石注入美学灵魂与哲学深意的“知音”。

我们可以通过他的“两诗一记”,来探寻白居易如何以文人的诗心与哲思,将太湖石从自然造物升华为文化符号,并为后世赏石美学埋下深远的精神伏笔。

△白居易画像

白居易因何机缘,开始喜欢赏石,不得而知。

从《旧唐书·白居易传》一段记载可知白居易辞去杭州刺史时,“得天竺石一”以归,足见白居易对石有一种痴。在其任苏州刺史时,曾得五块太湖石,辞官时便将这些石头与白莲、折腰菱、青板船等一同带回洛阳。

白居易对太湖石有偏爱,自然会反复赏玩,从而才能以其独特的品石哲学与审美意趣,开创文人赏石的崭新境界,对后世产生深远而持久的影响。这从他所创作的两首《太湖石》中便可见一斑。一首云:

远望老嵯峨,近观怪嵚崟。

才高八九尺,势若千万寻。

嵌空华阳洞,重叠匡山岑。

邈矣仙掌迥,呀然剑门深。

形质冠今古,气色通晴阴。

未秋已瑟瑟,欲雨先沈沈。

天姿信为异,时用非所任。

磨刀不如砺,捣帛不如砧。

何乃主人意,重之如万金。

岂伊造物者,独能知我心。

这首诗,白居易以精妙笔触对太湖石进行了全方位的描绘与赞美,展现出诗人独特的审美情趣与深刻的人生思考。

@双子阳光的豆豆

首先不吝笔墨地描绘外形。“远望老嵯峨,近观怪嵚崟”,白居易开篇以远近结合的手法,描绘出太湖石远望时的高大巍峨与近看时的奇特险峻,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才高八九尺,势若千万寻”,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突出了太湖石虽实际高度有限,却具有磅礴的气势。“嵌空华阳洞,重叠匡山岑。邈矣仙掌迥,呀然剑门深”,连用四个比喻,将太湖石的嵌空、重叠的形态比作华阳洞、匡山、仙掌和剑门,生动形象地展现出其形态的奇异与壮美。

其次精心细腻地刻画气质。“形质冠今古,气色通晴阴”,高度赞扬了太湖石的形状和质地古今无双,其色泽和气质更是与晴阴天气相互呼应,仿佛具有灵性。“未秋已瑟瑟,欲雨先沈沈”,进一步渲染了太湖石的独特气质,在秋天未到时就已显得冷峻,雨前更是呈现出深沉的韵味,赋予了石头以人的情感和神态。

白居易:太湖石的知己

最后真挚深沉地抒发感悟。“天姿信为异,时用非所任。磨刀不如砺,捣帛不如砧”,诗人先肯定了太湖石的天生异质,接着指出其在实际用途上不如磨刀石和捣衣砧,但这并不影响主人对它的珍视,“重之如万金”,表达了主人对太湖石的喜爱之情超越了其实际功用。“岂伊造物者,独能知我心”,结尾处诗人发出感慨,认为只有造物者才能知晓自己对太湖石的这份独特情感,将对太湖石的喜爱上升到了与自然相通、与造物者共鸣的高度。

@秦淮桑

这首诗,采用直白的铺陈与夸张,从远近、大小的对比中,细致描摹太湖石嵯峨怪奇的形态,更注重以写实的笔触刻画石之“形”。可以说,白居易以灵动的笔触,将太湖石的形态之妙尽数展现,为后世赏石者提供了一份细致入微、极具参考价值的赏石指南,让人得以透过文字领略太湖石独特的美学魅力与文化意蕴。

@秦淮桑

白居易以一首《太湖石》摹尽奇石形态之怪,而他对石之神韵的探寻更为精妙。且看另一首《太湖石》:

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

削成青玉片,截断碧云根。

风气随岩穴,苔文护洞门。

三峰具体小,应是华山孙。

这首诗,白居易从观感入笔,描写太湖石的色泽与纹路。烟翠之色,勾勒出石之表象,上面还凝聚着三秋沉静烟岚之气,仿佛将天地间的灵韵凝聚于石身。石上纹路是“波涛万古痕”追溯了其生成之源,道尽岁月侵蚀、水流冲刷的漫长历史。首联两句,让人顿时感到这块太湖石确实是超脱凡胎之物。

@秦淮桑

既非俗物,白居易接着便以超越表象的审美视角,大胆的想象,将太湖石比作青玉削成的薄片,又似从碧云深处截断的根茎,既突出石的质地与色泽之美,又赋予其超凡脱俗的仙气。这两句诗展现出白居易对石之神韵的精准把握,他不满足于对石的客观描绘,而是通过巧妙的比喻,将个人的想象与情感融入其中,使太湖石成为寄托理想与情怀的载体。

接着进一步深入刻画太湖石的细节之美。风在岩穴间流转,苔在洞门前蔓延“随” 一 “护”,赋予静态的石头以动态的生机与守护的温情。通过这细节的描述,可知白居易在品石过程中,追求与石的心灵对话,仿佛太湖石并非冰冷的石头,而是有生命、有情感的伙伴。

这种将石头拟人化、情感化的审美方式,极大地丰富了文人赏石的内涵,为后世文人赏石提供了重要的审美范式。

在白居易眼中,顽石自有其灵性生命。因此在诗人笔下,便有了“应是华山孙”之奇想,这不仅仅是形似之喻,更是赋予石魂一种血脉相续的精神传承。

@白墙下的花园

白居易晚年与挚友牛僧孺常以赏石为乐。牛僧孺有宰相之尊,却独独痴迷太湖石,白居易面对友人满庭嶙峋怪石,惊叹之余,写下《太湖石记》。

记一开篇,便写了牛僧孺对石之“嗜”,将他的嗜石与皇甫谧嗜书、嵇康嗜琴、陶潜嗜酒相提并论,直指“嗜”的本质在于“适意而已”。他借故友李生约之言“苟适吾志,其用则多”,打破世人对石“无文无声,无臭无味”的实用主义偏见,提出赏石的核心在于满足心灵需求,而非功利价值。这种“适意为本”的理念,将太湖石从自然造物升华为文人精神的投射载体——石虽不能如砺石磨刀、砧石捣帛,却能以“盘拗秀出”“端俨挺立”的形态,让观者在“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的方寸之间,领略三山五岳的意境,实现精神世界的自由驰骋。 

@秦淮桑

白居易在文中细致描摹太湖石的形态:“有盘拗秀出如灵丘鲜云者,有端俨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更在风雨晦明中发现石的动态神韵——“风烈雨晦之夕,洞穴开颏,若欱云歕雷”,“烟霁景丽之旦,岩堮霮,若拂岚扑黛”。他认为一石之中“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簇缩,尽在其中”,将太湖石视为微缩的自然山水景观,体现了 “以小观大”的审美哲学。

因嗜石,牛僧孺情注于石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白居易在文中写他“休息之时,与石为伍”,甚至到了“待之如宾友,视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 的程度,足见其爱石之深。

牛僧孺的这种石之爱,是将石拟人化、情感化,从而实现“物我两忘”的精神契合。这种赏石方式打破了“石为顽物”的常规认知,石不再是被动的观赏对象,而是可与之“迫视熟察,相顾而言”的知己。他进一步以“精意有所召”“尤物有所归”追问石与人的缘分,暗示赏石是心灵与自然的双向奔赴,而非偶然得之。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太湖石记》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系统论述赏石的专文,它首次将赏石从实用或装饰层面提升至哲学与美学高度,确立了“适意”“物我交融”的核心思想。

文中对太湖石“厥状非一”的分类描述——如“如虬如凤”“如鬼如兽”,及“以甲、乙、丙、丁品之,每品有上、中、下”的品第标准,为后世赏石理论——如宋代杜绾《云林石谱》,提供了分类范式。 

“以石喻人、以石言志”的审美方式深刻影响后世:宋代米芾“拜石”的痴狂、苏轼“石之一丑则众美俱出”的论断,乃至明清园林中“片山有致,寸石生情”的置石理念以及明清文人推崇的“瘦、皱、漏、透”的赏石标准,均可见白居易赏石思想的延续。 

△张大千 拜石图

读白居易有关太湖石的“两诗一记”,非常佩服诗人以最精简的笔墨,勾勒出最广袤的审美意境。他不仅以诗人之眼观石之奇形,更以哲人之心会石之神韵,以知己之情通石之灵性。在白居易的笔下,这方天地造化的顽石,被赋予了深邃的美学灵魂与厚重的文化生命。

白居易可谓慧眼独具,石在他手中已非物,是可以与之灵魂对话的知己。拳石寸峰,早已成为能晤对千载的沧桑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