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霍剑波
余尝游江淮之间，偶得灵璧奇石数枚。其形或似孤云出岫，或如老蛟潜渊，叩之金声玉振，抚之冰肌雪骨。乃知天地造化之奇，非人力所能穷也。昔米元章见异石辄拜，称’石丈人’，吾今观此灵璧诸石，始信古人之痴非虚妄耳。
灵璧石中，白马纹石最称奇绝。其色青白相间，纹路若骏马奋蹄，鬃尾飞扬处，隐见雷车电辇之痕。尝置石于于竹影西窗案头，每至中夜，月华漫浸石纹，但见霜蹄踏碎琉璃界，玉鬃扫落参星斗。恍惚有昆仑天马长嘶破空，蹄声得得，竟与檐角铁马清响相和。此时不必燃烛，石中自生银辉，满室流光若水，案头尺许之地，竟成瑶池饮马之滩。苏子笑曰：’此必天厩逸骥，乘云坠地，化为此石。’昔韩干画马，骨相清奇，今观此石天然图画，方知造物者方为丹青圣手。
滴水莲花石别有妙趣。石表嶙峋多窍，遇雨则滴水成帘。若遇新雨初霁，必移滴水莲花石置蕉叶之下。水珠循石窍缓坠，叮咚错落，似木鱼叩击梵音。石上水痕莲花愈显晶莹，恍若妙善童子凌波微步，素手轻扬处，便有点点青莲生于石骨。偶有蜻蜓立瓣，蝶翼振露，竟不知是石生花，花化蝶，蝶梦庄周耶？某日骤雨初歇，余见石上水珠凝而不坠，恰似观音净瓶甘露。更奇者，水痕日积月累，竟蚀出莲花之形，层层叠瓣含露欲滴。恍见太华峰头玉井莲，移来书斋作清供。此石最宜伴读，每有困倦，观其冰清之态，如饮醍醐。
至若珍珠石，圆润可喜。通体缀满玉珠，大者如莲子，小者若粟米，排列似星宿分野。以手抚之，温润沁脾，恍入鲛人宝库，目眩琳琅。尝戏言：’若使王恺石崇得此，当撤珊瑚七尺屏，尽易珍珠石矣。’然此石妙在天然珠玑，非人间珠玉可比。将珍珠石供于云母屏前，最宜秉烛夜观。烛火摇曳间，万点珠光流转明灭，似银河倾落玉盘，又若鲛人泣珠浮沉碧海。忽忆少陵’星垂平野阔’之句，今于拳石中得见星野浩渺，始知芥子须弥，本无分别。更漏声中，但觉衣袂生寒，疑是珠光化冷露，浸透魏晋唐宋千年月色。
金钱石颇见造化谐趣。石面凸起铜钱纹，方圆相套，隐约有’开元”祥符’字样。友人戏曰：’得此石者必富甲天下。’余笑答：’若使孔方兄能语，当笑世人痴顽。吾爱此石非为铜臭，乃慕其纹如古泉，可作商周鼎彝观也。’金钱石最宜佐读史。对石展卷，见石纹如刀币布泉列阵，恍惚置身秦汉市井：半两钱坠地作响，五铢钱串挂酒旗，开元通宝映马嵬驿月。忽闻石中铿然有声，似邓通铸钱铜山崩，又似青蚨化蝶穿纸帐。乃惊觉利锁名缰，终不若此石纹中空圆方孔，笑尽人间富贵痴云。
皖螺纹石最称精微。石肌螺旋九曲，若老树年轮，似海贝回纹。以指循纹游走，如抚焦尾琴轸，似触青铜蟠螭。某日置石清溪，水过螺纹，竟生呜呜然洞箫之音，借流水成趣。乃知《考工记》所言’天有时，地有气’者，于此石可证矣。春日汲泉注青瓷浅盘，置石其中，水波漾纹，回旋似见混沌初开，阴阳始判。螺纹与水痕相激，自成太极两仪之象。某日有琴僧过访，见此石水纹，忽抚掌笑曰：’此非《幽兰》古谱耶？’遂就石纹勾剔抹挑，竟成《流水》一曲。乃知皖螺纹原是太古遗音，待有缘人解之。
红灵璧彩石尤为稀世之珍。其色如赤霞染枫，似朱砂点雪，纹理间忽现胭脂晕，倏尔转作琥珀光。某夜对石独酌，醉眼观之，竟见石中隐现羽衣仙人，手持火枣，邀游赤城。醒后怅然，始信葛洪《神仙传》非妄语。此石最宜冬日观赏，雪窗相对，满室生春。雪夜相赏之时。彤纹映雪，赤白交辉，恍见姑射仙人醉倚丹炉，炉火飞星溅入琼瑶界。石中胭脂晕渐次化开，似吴道子以朱砂泼写《朝元仙仗图》，衣带当风处，犹闻环佩琳琅。此时温黄酒一壶，觉酒气石色交融，竟不知醉我者石耶？酒耶？仙霞耶？
余尝考灵璧石脉，乃知其为震旦纪海相沉积，历八亿年造化之功。想其初为海底泥沙，经地火煅烧，受天水雕琢，终成瘦皱透漏之态。正如人生际遇，顺逆相乘，方显精神。昔范宽画山，月余不施笔墨，专候烟云变幻；今观灵璧诸石，乃天地自为画师，万年经营方成此卷。
藏石之道，贵在会心。米颠拜石，非拜石也，拜天地之奇；陶令醉菊，非醉菊也，醉造化之工。吾斋中这些顽石，或可作卧游之具：观白马纹石如驰骋大漠，抚螺纹石若听海潮音，对红灵石似饮流霞浆。何必远求蓬瀛？咫尺案头自有仙乡。
昔曹雪芹咏石云：’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此语道尽文人观石真谛。夫天地混沌时，女娲炼石补天，遗此灵璧诸石于江淮，非为金银珠玉之贵，实乃造化留笺，待有缘人观象得意。恰如西域哲人罗森布鲁姆所言：’中华观石如参禅，于芥子中见须弥，孔窍间窥大千。’故米芾拜石非拜形骸，实拜宇宙无穷之理；梁九图品石非品皱漏，实品天地未凿之气。
然今人观石，多堕形相窠臼。或执米颠’瘦皱透漏’为圭臬，或效沈复’追形逐貌’作能事。岂知丁文父先生早有箴言：’一概为瘦皱透漏，石魂安在？’昔乾隆摩挲灵璧，曾叹：’顽石象形出意表，此理诚难穷’，帝王尚存敬畏，奈何俗子强作解人？盖赏石至境，当如陶潜采菊，物我两忘，岂在标榜’相石四法’之巧技？
世人多以’皱瘦透漏’论石，余独谓灵璧石更有’声’之妙。昔孔子击磬于卫，有余音绕梁；今叩此石，清越如闻韶乐。某日携石访金山寺，老僧击石作偈：’本是补天材，偶落红尘界。空空色色间，法音从未灭。’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癖石之趣，本在物我相宜。昔东坡雪堂藏丑石，和靖孤山伴梅鹤，皆托物以见性灵。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今对此灵璧诸石，见江海凝清辉，烟霞生袖底。乃知石非石：白马纹石即是大漠孤烟，螺纹石原是沧海遗音，红灵石本是丹霞炼魄。伊恩·威尔逊谓’石中固气’，此气非他，乃文人澄怀观道之气，太古混元未破之气。
故曰：赏石非玩物，实格物也。不必远求蓬莱，但取一拳灵璧置于案，便见星垂野阔于珍珠石纹，闻晨钟暮鼓在滴水莲音。如此，虽居市井斗室，亦可行卧游之乐，得逍遥之趣。恰如曹侯顽石偈：’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石不能言最可人，幽窗明月共千古。
叩纹辨理之际，忽觉八亿年光阴不过弹指；观形会意之时，顿悟方寸间自有丘壑。何必论尘寰岁序？但携此天地清友，听风读雨，对月鸣泉，便是人间第一等逍遥。
2025年3月18日写于见鹿山房灯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