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龙沐雨:
临清五样松寻根记
时入深秋,连日的阴云将天地染成一幅水墨长卷。我择了这样一个雨意空濛的午后,去拜谒那株名动鲁西、魂系运河的奇树——五样松。人老成精,木亦如此。此行的心境,与探访钞关的沉郁、登临古塔的超拔、小酌酒馆的温暖皆不相同,更多了几分近乎于朝圣的虔诚与溯源的好奇。
车行至临清城东郊,远远便望见一片空旷的田野中,有一团墨绿色的、近乎于黑的巨大云团,沉甸甸地凝聚在大地之上。那,便是五样松了。及至近前,雨丝愈发细密,如烟似雾。整个景区正在大规模的修缮之中,蓝色的施工挡板围起了大片区域,脚手架倚着新建的亭台楼阁,堆放的建材与湿漉漉的黄土混杂,显得有些泥泞与凌乱。这番“正在进行时”的景象,反倒让我觉得真实——历史的传承,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静止画面,而正是在这般不断的修葺、维护与建设中,得以延续其生命。
穿过施工区域,那株传说中的巨松,便毫无遮挡地、磅礴地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我怔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呼吸。它实在是太古老,太苍劲,太奇崛了!其主干之粗巨,需四五人伸臂方能合围,树皮皴裂深陷,如同一条条盘旋扭结的苍龙之鳞,又似凝固了数百年的褐色波涛,充满了撼人心魄的力量感。最为奇绝的是它的形态,主干在离地数米处便轰然分开,分出五股巨大的枝干,或仰或俯,或伸或屈,或直刺苍穹,或探向大地,真真是“其势若虬龙,其态如华盖”。
细看那枝叶,果然名不虚传。在如雾的秋雨中,墨绿的针叶、浅绿的刺叶、微黄的缕叶、青翠的米叶,还有带些黛色的雀舌叶,五种叶形,层次分明,交错共生于一树之上。雨水洗净了每一片叶子,使得那丰富的绿色层次愈发鲜润欲滴。这哪里是一棵树,分明是一座活着的、呼吸着的、浓缩的森林!风过处,松涛阵阵,与淅沥的雨声交织,仿佛一位沧桑的老者,在低沉着嗓音,准备开始讲述它那横跨了四个多世纪的漫长故事。
我的目光,首先被树下几通古碑所吸引。碑石被秋雨淋得乌黑发亮,字迹却因此更显清晰。其中一通明代万历年间的古碑,铭文记载最为详尽。我俯身细读,方知此树乃明永乐年间,一位天竺(印度)僧人所植。彼时,京杭大运河漕运鼎盛,临清作为“漕挽之喉”,是南北交通、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枢纽。这位异域高僧,沿运河北上,或许是被此地的繁盛与灵气所吸引,在此种下了这棵来自佛国的奇异树种——“梵树”,这应是它最早的名字。
这一下,便将这树的根源,与那奔流不息的大运河紧密地联系了起来。它的生命,始于一次跨越山海的文化迁徙,而运河,正是承载这次迁徙的血脉。可以想见,在之后的数百年里,这棵日渐茁壮的奇树,便成了运河航道上一个醒目的地标。南下的漕船,北上的客舟,那些船工、商旅、士子、官员,在漫长而枯燥的航行中,忽然望见这株形态奇特、枝叶纷披的巨松,心中该是何等的惊奇与慰藉!它像一位沉默的守望者,见证着帆影往来,聆听着南北乡音,它的年轮里,记录着帝国的漕运史诗,也浸润着无数离人的悲欢。
树下另有一块石碑,刻着清代诗人邓钟岳的《咏五样松》诗句:
“稻城西北有松株,五代遗植旷代无。
干耸云端常郁郁,枝摩霄汉自呜呜。
非接烟火超凡种,曾历兵燹类大儒。
遥溯植根缁衣手,梵声法雨共模糊。”
“稻城”是临清古称。“五代遗植”虽与明代所植的史实略有出入,却道出了人们对其古老程度的惊叹。“干耸云端”、“枝摩霄汉”,写尽其雄姿。而“非接烟火超凡种,曾历兵燹类大儒”两句,最是耐人寻味。诗人将其比作历经磨难而风骨不改的大儒,这便将树的自然品格,提升到了儒家士大夫的精神高度。它不食人间烟火,却承载着人间正道;它历经明末动荡、清代更迭、近代战火,如同一位看透兴亡、坚守气节的耆宿,默然屹立。这短短四句,已将佛家的缘起、道家的超逸、儒家的风骨,巧妙地融汇于一体。

雨水顺着松针滴落,在我的伞面上奏出清响。我绕树缓行,抚摸着那些被岁月雕刻得如同抽象艺术般的树干,触手之处,是冰凉的、坚硬的、充满生命张力的质感。我注意到,在一些粗大的枝干下,支撑着不少木桩,一些中空的部分也用水泥进行了填补。这是今人为延长其寿命所做的努力,是“今人”对“古木”的致敬与守护。这种新与旧的交融,保护与衰败的对抗,本身也是一种深刻的哲学启示:生命的意义,不仅在于自然的生长,也在于文化的延续与人为的珍视。
新建的亭廊已然初具规模,朱柱黛瓦,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新。廊柱之上,已镌刻上了数副新制的楹联。其中一副尤为醒目:
“五叶证菩提,梵宇沧桑,根植运河通法海;
一松涵智慧,稻城风雨,枝擎云表护黎元。”
这副对联,可谓是对五样松历史与文化内涵的精妙概括。“五叶证菩提”,直指其五样枝叶的奇异形态,并赋予其佛教“觉悟”的象征;“根植运河通法海”,既实指其依靠运河水土滋养,又暗喻佛法如海,通过运河这一通道传播而来。“一松涵智慧”则更具包容性,这智慧,既是佛家的般若,也是道家的自然,更是儒家的济世情怀;“枝擎云表护黎元”,则将其人格化,寄托了庇佑一方百姓的民间信仰。短短三十余字,将树、运河、宗教、文化与民生巧妙地编织在一起,意蕴深远。
另一副对联则更显文气与历史的厚重:
“奇松称绝代,看枝分五彩,叶焕九苞,永乐遗株成独步;
盛名冠清渊,伴漕浪千帆,卫波一脉,临清宝塔共长春。”
“枝分五彩,叶焕九苞”,以华丽的辞藻描绘其外在之美;“永乐遗株成独步”,则点明其独一无二的历史地位。下联“伴漕浪千帆,卫波一脉”,再次将其与运河漕运的宏大历史背景紧密相连;而“临清宝塔共长春”,则将此树与城中的舍利宝塔并提,一塔一树,一为人工之极诣,一为自然之奇观,共同构成了临清的文化地标与精神象征。
徘徊于树下,仰观这沐浴在秋雨中的绿色巨人,我的思绪飘得更远。这五样松,不正是一个文化融合的绝佳象征吗?它本是异域“梵树”,植根于中华的土壤,沐浴着运河的水汽,最终成长为一棵承载着佛、道、儒诸多文化内涵的“中华奇松”。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和而不同”、“有容乃大”中华文明特性的生动体现。大运河,作为古代中国的经济大动脉,其功能不仅是物质的流通,更是文化的交融。这株五样松,便是这条文化运河上,结出的一颗最为奇异的果实。
雨势渐歇,天际透出些许微光。施工的工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与枝头的鸟鸣、叶间的滴答声,构成了一曲过去与现在、自然与人文的交响。我看着那些为保护古树、建设新园而辛勤劳作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历史的接力棒,正从古人手中,传到我们这一代,又将通过我们,传给无尽的未来。
此行之前,我带着探寻一棵奇树的好奇而来;此刻离去,我心中装下的,却是一部活着的、与运河同呼吸、与历史共沉浮的文化史诗。五样松,它不再仅仅是一棵植物。它是临清这座运河古城兴衰的见证,是中外文化交流的活化石,是儒释道精神融合的象征,更是中华民族坚韧生命力与博大包容心的图腾。
归途上,回望那片在雨中愈发青翠苍茫的松影,我忽然明白,真正的生命力,正在于这种不断的吸收、融合、生长与传承。一如这五样松,根系深扎于运河之畔,枝叶舒展向无垠的天空,历经风雨,而本色不改。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虽历经磨难,却总能于废墟中重生,于融合中壮大,永远向着光明的未来,生生不息的、最深邃的奥秘所在。
雷现明,男,笔名默然回首。山东省肥城市第一高级中学教师,毕业于泰安师专政史系,后函授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历史系,系中华诗词学会和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任肥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