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21世纪初活跃于中国画坛的漓江画派为研究对象,聚焦其山水画风多样化并存的形成机制。文章指出,漓江画派在追求广西地域性山水表达的过程中,通过“对景写生、对景创作”的“写创性再现”方法,在画家群体“实然性意识”觉醒的推动下,实现了艺术风格的多元共生。
研究认为,这一现象的成因可归结为三重逻辑:其一,“地域性山水”作为自然与人文环境的造化基础,提供了独特的视觉资源与审美母题;其二,“写创性再现”作为创作方法论,打破了写生与创作的二元对立,使个性化艺术样式的生成成为可能;其三,“实然性意识”作为主体认知的自觉,促使画家在尊重现实本相的基础上寻求差异化表达,形成对“异境”的美学认可。三者相互作用,共同构建了漓江画派既统一又多样的艺术生态。本文通过对代表性画家创作实践的分析,揭示了当代地域画派在传统与现代、共性与个性之间实现动态平衡的路径。
关键词: 漓江画派;山水画;写创性再现;实然性意识;地域性;风格多样化
一、引言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画坛呈现出多元化发展的态势,地域性画派的兴起成为重要现象。其中,以广西漓江流域自然与人文景观为主要表现对象的“漓江画派”,因其持续的创作活力、鲜明的地域特色和广泛的学术影响,成为当代中国画领域最具代表性的艺术群体之一。与历史上多数画派强调风格趋同或师承一致不同,漓江画派在整体艺术追求上呈现出“和而不同”的格局:一方面,画家群体共享对广西山水的题材关注与情感认同;另一方面,个体艺术家在笔墨语言、构图方式、意境营造上展现出显著差异,形成了黄格胜的雄浑厚重、郑军里的清逸灵动、张冬峰的意象抒情、梁耀的民族叙事等多种艺术风貌并存的局面。
这种风格的多样化并非偶然,而是特定创作理念与主体意识共同作用的结果。已有研究多从地域文化、美学思想或个案分析角度探讨漓江画派的艺术特征,但对其风格多样性生成的内在机制尚缺乏系统阐释。本文认为,漓江画派的风格多元性源于一种独特的创作范式——“写创性再现”,以及在此过程中画家群体“实然性意识”的普遍觉醒。所谓“写创性再现”,是指将写生与创作融为一体,在直面自然的过程中完成从观察到表达的完整艺术过程;而“实然性意识”则是指画家对现实本相的尊重与个体感知的自觉,进而认可并追求艺术表达的差异化境界(异境)。本文将从“环境造化”“个性样式”与“异境认可”三个维度,深入剖析漓江画派山水画风多样化形成的深层动因,以期为理解当代中国画的发展路径提供新的理论视角。
二、环境造化:地域性山水的视觉母题与审美资源
艺术风格的生成,首先离不开其所依存的自然与人文环境。漓江画派以“漓江”命名,其核心创作母题即广西喀斯特地貌所构成的独特山水景观。这一地域性山水不仅为画家提供了丰富的视觉素材,更在深层次上塑造了其审美感知与艺术取向。
广西地处亚热带,气候湿润,植被繁茂,漓江蜿蜒于峰林之间,形成“山青、水秀、洞奇、石美”的典型景观。其山体多呈锥状、塔状,轮廓柔和,层次丰富;江水清澈见底,倒影如画;云雾缭绕时,虚实相生,恍若仙境。这种自然形态与北方山水的雄峻刚健、江南山水的平远疏淡形成鲜明对比,具有强烈的视觉识别度。唐代韩愈曾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形容漓江之美,精准捕捉了其柔美、灵秀的特质。这一地理特征构成了漓江画派艺术表达的“环境造化”基础。
然而,地域性山水的意义不仅限于自然景观。广西是壮、瑶、侗、苗等少数民族聚居区,其人文生态同样深刻影响着画家的创作。沿江而居的渔村、竹筏、吊脚楼,梯田中的耕作场景,节庆中的民族服饰与歌舞,均为山水画注入了人文气息。画家在描绘自然的同时,往往将人与环境的关系纳入考量,使作品兼具自然之美与生活之真。例如,黄格胜的《漓江百里图》不仅展现山水连绵,更穿插渔舟唱晚、农舍炊烟,构成一幅完整的“南方田园诗”。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地域性并非静态的“风景画”对象,而是动态的“场域”存在。画家通过长期、反复的实地写生,逐渐建立起对广西山水的深度体验。他们不仅观察其外在形态,更感受其气候、光线、节奏与气息。这种沉浸式的感知,使地域性山水不再是被动描摹的客体,而是激发艺术创造的活性源泉。正是在这种“环境造化”的滋养下,漓江画派得以超越对山水的符号化复制,为个性化艺术样式的生成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三、个性样式:写创性再现的创作方法论
在传统中国画体系中,写生与创作常被视为两个分离的阶段:写生用于收集素材、训练技法,创作则依赖记忆、想象与程式化语言完成。然而,漓江画派的实践突破了这一二元对立,发展出一种“写创性再现”的创作方法——即在对景写生的过程中直接完成创作,使写生本身成为创作的最终形态。
“写创性再现”包含两层含义:其一,“写”即写生,强调艺术家亲临现场,直面自然,以直观感受为基础进行描绘;其二,“创”即创作,指在写生过程中融入主观构思、艺术提炼与形式创新,使作品具备独立的审美价值。二者合一,意味着画家不再将写生视为“草稿”,而是在现场完成从观察到表达的完整艺术行为。
这一方法论在漓江画派的实践中得到充分体现。黄格胜提出“写生即创作”的主张,强调在写生中“不重复古人、不重复别人、不重复自己”。其作品多在现场一气呵成,笔墨松动而结构严谨,既保留了自然的生动气息,又体现了个人的艺术处理。例如,在描绘漓江晨雾时,他通过墨色的浓淡干湿变化与留白技巧,营造出空气流动的视觉效果,使画面具有强烈的时间感与空间感。
郑军里的花鸟与山水结合之作,则在写生中注重线条的节奏与韵律,其用笔灵动飘逸,常以简练的笔触捕捉物象神态,体现出文人画的写意精神与现代视觉经验的融合。张冬峰的油画写生则打破西方写实传统,采用平面化构图与主观色彩,将广西山水转化为充满诗意的意象空间。这些差异化的艺术样式,并非源于预先设定的风格规划,而是在“写创性再现”的过程中,由个体对同一景物的不同感知与处理方式自然生成。
“写创性再现”的意义在于,它将创作的重心从“如何画”转向“如何看”与“如何感”。在面对真实对象时,既有的绘画程式往往失效,迫使画家寻找新的表现语言。这种因应现实而生的创新,正是风格多样化的直接来源。同时,由于每位画家的学养、气质、审美偏好不同,其“再现”方式必然各异,从而在统一的创作方法论下,形成“百花齐放”的艺术格局。

四、异境认可:实然性意识的主体觉醒
风格多样化的实现,不仅依赖外部条件与创作方法,更取决于艺术家主体意识的转变。在漓江画派中,这种转变体现为“实然性意识”的普遍觉醒。
“实然性意识”指画家在创作中尊重现实本相(实然)的同时,承认并追求个体感知的差异性,进而认可艺术表达的“异境”——即不同于他人、有别于常规的独特境界。这一意识打破了传统画派中“求同”的思维定式,转而倡导“存异”的美学价值。
在漓江画派的发展初期,曾有观点认为“画派”应有统一的风格标志。然而,随着写生实践的深入,画家们逐渐意识到,广西山水的丰富性无法被单一风格所涵盖,而每位艺术家的生命体验与艺术追求亦各不相同。黄格胜曾言:“我们不是要画得像,而是要画得真。”此“真”不仅是客观之真,更是主观之真——即艺术家内心对山水的真实感受。
这种意识的觉醒,使画家不再拘泥于流派标签或风格归属,而是专注于自身与对象的对话。例如,梁耀在描绘桂北山区时,融入壮族民间美术的造型元素,赋予山水以民族叙事的维度;而陈国辉则注重光影与空间的现代构成,探索南方山水的抽象可能性。这些“异境”的出现,并未削弱漓江画派的整体性,反而因其真实性与独特性,增强了画派的艺术生命力。
“实然性意识”的形成,也得益于漓江画派开放包容的群体文化。画家之间通过展览、研讨、写生交流等方式,相互尊重艺术选择,鼓励个性探索。这种“和而不同”的氛围,使“异境认可”成为群体共识,而非个别现象。正因如此,漓江画派才能在保持地域主题统一的同时,实现艺术风格的多样化并存。
五、三重互动:多样化生成的闭环机制
漓江画派山水画风的多样化,并非单一因素作用的结果,而是“地域性山水”“写创性再现”与“实然性意识”三者相互作用、动态演进的产物。
“地域性山水”作为环境造化,提供了多样化的视觉母题与审美刺激,为个性化表达创造了客观条件;“写创性再现”作为方法论中介,使画家在直面现实的过程中实现从观察到创造的转化,成为风格生成的操作路径;“实然性意识”作为主体认知,推动画家在尊重现实的基础上追求差异化表达,形成对“异境”的美学认可,构成风格多样化的内在动力。
三者构成一个闭环机制:环境的丰富性激发个体的感知差异(实然性意识),实然性意识引导画家采用写创性方法进行个性化表达,而写创性再现的成果又反过来深化对地域山水的理解,进一步丰富艺术表现的可能性。这一机制使漓江画派摆脱了传统画派易陷入的风格固化困境,在统一与多样之间实现了动态平衡。
六、结语
漓江画派作为21世纪中国画坛的重要艺术现象,其价值不仅在于对广西山水的成功表现,更在于其为当代地域画派的发展提供了新的范式。通过“写创性再现”的创作方法与“实然性意识”的主体觉醒,漓江画派在“地域性山水”的环境造化基础上,实现了山水画风的多样化并存。这一过程表明,当代画派的建构不应以风格统一为目标,而应以激发个体创造力、尊重艺术差异性为宗旨。漓江画派的实践启示我们:真正的艺术繁荣,不在于千人一面的“同”,而在于各得其所的“异”;不在于对传统的简单延续,而在于在现实土壤中生长出多元而真实的艺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