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人祖居凉爽之地,最怕中原盛夏炎热,因此在安定西北之后,国库稍有盈余,康熙便在承德建造避暑山庄,每年总有三四个月前往度暑。今年入夏,康熙到了一趟河南,巡视开封汛防,回到北京便觉头晕,怕再受热,便移居了畅春园。畅春园地处北京西郊南海淀,因在圆明园之南,所以又叫’前园’,原系前明武清侯李伟的别墅。康熙四十二年,在修建避暑山庄的同时,拨内帑七十万两重加修葺,赐名’畅春’。此园外环长溪,内罗碧波,园内曲径通幽,亭榭错落。虽盛夏烈焰腾空,一人园内,便顿觉水气沁凉,苔滑石寒,确是消夏胜地。
第二日早晨,胤禛、胤祥起得绝早,也不坐轿,一经打马赶来。过了清梵寺,便见微曦中溪水双闸对过,左右各有一座彩坊,吊着几盏硕大的黄纱宫灯。守门的侍卫闪出身来,大声喝道:’前头是圣驾驻踏关防禁地,除赐紫禁城骑马者,一律步行入内!’胤禛和胤祥赶忙下马,待那人近前,胤祥才看见原来是二等侍卫刘铁成,便笑道:’黑牛儿,是你,你咋呼什么?’
‘哟,是四爷、十三爷!’刘铁成原是水匪,后被招安,因西征从驾有功,进为二等虾,小名叫黑牛,与胤祥极相稔熟的。听胤祥一说,忙近前向二人请安,说道:’太子爷昨晚就住在园里,有话吩咐出来,说四爷、十三爷今天必定进来。请二位爷稍候,我这就进去递牌子。’说罢一躬身便进了彩坊。这会儿闲着没事,胤禛仔细打量那坊时,只见五色锦增彩墙顶上,葛藤虬根盘龙交错,结成’万寿无疆’四字,藻须长垂,下接于地。
畅春园
旁边金漆红柱上写着隶书楹联:
两地参天 日月冈峦开寿域
锡畴敛福 凤麟河岳献贞符
灯影中金灿夺目。
胤禛觉得’峦’字似与’岳’字有点重复,方俯首沉思,却见侍卫德楞泰从里头出来,便问道:’你也在这当值么?’
‘万岁叫胤禛、胤祥进去,在澹宁居见!’
德楞泰大声宣道。待两个皇子叩头领旨了,方笑道:’回四爷的话,这里是刘铁成,再进去是阿伦岱,我跟着万岁爷。二十个头等侍卫,谁也不许错乱、顶班,这是万岁爷定的死规矩。’
胤禛笑着点点头,和胤祥跟着德楞泰迤逦进来。此时天色微明,但见长长的甬道上全是用玫瑰月季交枝儿搭成的花洞。出花洞往西一带,一边九个油布黄棚,外头各竖铁牌,写着各省的地名儿,便知康熙想要在此长住,各省要员述职觐见自在本省棚内候旨。行至佩文斋,德楞泰笑道:’前头就是澹宁居,二位爷只管进去。我不奉旨不能过去。’胤禛二人向前走了二十几步,果见前头一所五楹高房,黄瓦谩顶,是帝王规制。不知什么缘故,这些房屋却丹腰不施,素纱幔棂,而周围环绕着纯约堂、露华楼、韵松轩俱是金碧辉煌,唯此居独横其间,显得特别。松映竹掩,不但不见半点寒碜,反而流露出稳沉实在,落落大方。数十名太监守在廊下,鸦雀没声。胤禛看了看正整衣冠的胤祥,等他收拾停当,’啪’地打了马蹄袖,高声报道:
‘儿臣胤禛、胤祥,恭请皇上圣安!’
‘进来!’
良久,才听里头康熙吩咐出来,辞气却是不善。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忙趋步而入,刚要行大礼,康熙一摆手道:’你们跪一边去,这会子大臣议事,待会儿朕有话问你们!’
两个人知道父亲脾气,默默跪在了一旁。胤祥偷眼打量时,只见康熙比离京前略瘦了点,精神却颇为健旺;八字寿眉下一双眸子晶亮有神,须下数寸长髯梳理得齐齐整整;只穿一件波罗葛袍,腰间束着白凛马尾纽带;盘膝端坐炕上,脸色铁青,毫无笑容。几个上书房大臣比皇子受到优遇。以张廷玉为首,马齐和佟国维依次坐在木机子上奏事。
‘施世纶这人还是要保下来。’康熙将一份奏折页子合起,放在茶几上,沉吟道,’这个人倒是个能员,只是急功近利,也招人讨厌!一是太好事,在宁波府弄什么火耗归公,克扣得下属县衙连师爷都请不起﹣﹣贬了官,仍禀性难移!再一条,他和于成龙犯一样的毛病,打官司护穷,护读书人。
须知天下事并不尽是穷人、读书人总有理,抱着这样宗旨断案,哪有不出差错的?’
胤祥听到这里,忍不住膝行一步说道:’阿玛圣鉴,洞悉万里之外!儿臣看他是个理财的材料儿,户部还有个主事的缺,何不补他进来?’
‘你忙什么?这就要说到你了!’康熙偏过脸来,冷笑道,’朕竟不知道你们这对难兄难弟做的什么好事!你们人还没回到北京,告状的折子却先递了进来﹣﹣朕不说你们,你们自个看看吧!’说着将一叠折子’啪’地摔在地上。胤禛、胤祥都吃了一惊,忙双手捧起来翻看,头一篇便是安徽巡抚甘茂林的折子,题头赫然写着:’为题参安徽布政使何亦非倚仗阿哥敲诈民财,紊乱盐课事。’下头几本却是按察使的,说因盐课处置不当,通省盐民罢市,盐枭沟通水盗抢劫运盐船,安庆、庐州、颍州、徽州、宁国、池州、太平等府治安不绥,请旨弹压。连篇累牍,把个安徽说得贼窝子似的,竟是通省不宁。明是弹劾何亦非,具实本本奏章含沙射影,指着’阿哥钦差’不谙民情,举措失当,招来民怨。胤祥顿时气得脸色通红,正要说话,胤禛却将稿本一合双手捧着递了回来,说道:’阿玛,既是盐枭作乱,请阿玛准了安徽枭司衙门的奏,出兵弹压!盐泉紊乱国政,早该痛加整饬,如今趁势一举查办,正是时机﹣﹣儿臣担保半月之内就可平息!’康熙一哂,说道:’你能担保?’
‘儿臣担保!’胤禛静静地说道,’这不关何亦非的事,都是儿臣的主意﹣-官绅盐商狼狈为奸,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不管管实在不行了!’
康熙忽地从炕上跃起,逼视着胤禛道:’你好宽的肩头!居然在朕跟前说这样的大话!好好一个安徽,叫你们搅得七颠八倒,还要吹牛!朕叫你们去看河工,谁叫你过问盐政来?连吏治上的事你也管?十八行省独独整顿一个安徽,逼着要人出钱,能不出事?别的省怎么办?你就是不安分!都怪太子太纵容了你!’众人见康熙勃然大怒,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胤祥忙连连叩头道:’事情是儿子惹出来的,请阿玛下旨,儿子愿同四哥再赴安徽,用兵弹压!”没你的事!你不过是老四的影子!’康熙怒喝道,’朕叫你们看河工,你们看河工就是了,谁叫你惹是生非来?一二百万银子,户部拿不出来么?’
‘回皇阿玛话。’胤禛叩头道,’其实儿臣一片好心,也没有越权行事。秋汛将到,河防不牢,不就地筹银,再从户部调银,怕误了事。再说户部的情形儿臣也略知一二,要拿出这多银子恐怕一时也很难凑手……’
康熙怒极反笑,转脸对张廷玉等人道:’你们听听,他倒比朕还’略知一二’!户部昨日递上的册子,库里还有五千多万银子呢!’
‘万岁……’张廷玉身边的马齐苦笑了一下,说道,’四阿哥说的是真情。
奴才虽不知底细,但户部的账目与库存不符,由来已久了。’佟国维却道:’论起这事,四爷、十三爷嫌孟浪了些,却是一片为国忠心,像这样的事,该当请旨之后再办的。’
康熙这才知道,上书房大臣中意见也不一致,遂缓过颜色说道:’你们自然是好心,但须知天下事兴一利必有一弊,叫人防不胜防。天下太平之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四,朕要说你一句,办事认真是好的,但要宽厚待人,下头的人有他们的难处,你凡事要设身处地替人家想想:你不但克扣了一省的生耗,还要从盐商身上打主意,怎么不招人怨?你们去吧,先去见见太子,随后朕还有旨意。’待二人默默饮泣叩头出去,康熙叹道:’胤祥是个傻大胆儿,胤禛做事精细,只天性中带着刻薄。长此以往,这一对搭档可怎么得了?’佟国维听了只一笑。马齐却道:’若论待人,还是太子爷、三爷和八爷;若论办事,奴才倒以为少不了四爷这样的认真劲呢!’康熙低头思忖了一下,笑问张廷玉:’你怎么不言声?’
‘奴才一直在想。’张廷玉皱着眉头说道,’是不是安徽三司有点夸大其词。一连六府盐枭作乱,居然没有惊动兵部!安徽好几个密折专奏的臣子,也不见递来奏事匣子﹣﹣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一语提醒了康熙,不禁一怔:真的,要照该省三司衙门的奏折看,已是一团乱麻,怎么几个知府不见有折子进来?他拍了拍有点发涨的脑门,要了一杯茶吃了两口,只是沉吟不语。张廷玉想了想,已经明白,这是胤禛、胤祥兄弟俩在安微敲剥了官员的火耗银,火气没处发作,借着盐商的事,让胤禛、胤祥吃吃苍蝇。但他不想把这一层内幕说破。因为他知道佟国维和太子不和,遂笑道:’依着我的见识,安徽的事万岁只管撂开手,听听下头消息再说,倒是马齐说的,户部银账不符,库中存银究竟有多少谁也摸不清,这确是一件大事!得马上清理!万岁,盐政不是最要之务,您得心中有数!’康熙身子一倾,问道:’据你看来,什么是最要之务?’张廷玉咬着嘴唇,半晌才道:’吏治!’
‘对!’马齐欣然说道,’何尝不是如此!奴才这会子也想清爽了,怕是四爷在安徽,又让官员捐火耗、又要清理盐课,叫他们捐款治河,如何不得罪这干子不要脸的墨吏?他们借事儿起哄,也是有的!’佟国维忙叹道:’如今的贪风真真是了不得!原先顺治爷年间,一任知府下来,不过三五万的出息,如今十五万还打不住!不贪,这些银子哪里来?纳捐授官,原是平三藩、西征时,为开辟财源,采取的应急措置,可倒好,竟成了惯例﹣﹣有了钱买官缺,有了权再捞钱买大官,将本求利,滚雪球儿似的……这个吏治,奴才一想起来就痛心疾首,
该到整治的时候儿了!’马齐被他说得来了兴致,连声附和道:’国维说的是,法由人执,吏治不清,什么也说不上!别的不讲,科场作弊这一条,秀才是六百两,举人一千二,进士出多少我不知道,大约也有定价,居然公买公卖童叟无欺……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张廷玉却不吭声,在旁以写起居注作掩饰。吏治拆烂污,贪贿成风,他比谁都清楚,但他认为根子正在康熙身上,诸如明珠、高士奇、余国柱、徐乾学,都是明摆着的贪官,即使垮台致休,也不治贪罪,大官不管,下头的吏治怎么整伤?佟国维说整吏治,其实根子还是冲着太子。吏治不好,是太子无能;整顿好了,是他佟国维有先见之明;整不好炭篓子依旧扣到太子和胤稹、胤祥头上…..这份居心便叫人胆寒!正想着,却听康熙问道:’整顿吏治,朕赞成,只是从何着手呢?’
‘四阿哥有个条陈,’马齐说道,’奴才见了已经呈交太子,大约这几日就能递上来﹣﹣治贪治乱,应立严刑峻法!如像明珠的儿子揆叙,在籍的贪吏徐乾学、余国柱至今逍遥法外,为什么不可以办几个,斩几个?要整就得像个整的样子,贿案一千两以上者,一经查清,该抄的抄,该杀的杀,该剐的剐,使贪官无立锥之地,便有贪心者知国法不可违﹣﹣四爷说如此做法,数年之内如无起色,请万岁治臣妄言之罪。奴才寻思,倒不妨按四爷的条陈试一试!’
佟国维一听,胤禛要处置的都是八爷胤禩的人,由不得心头起火:人说胤禛残忍成性,薄恩寡义,真是半点不假!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说得满口白沫的马齐,正要说话,却听康熙道:’四阿哥有治事之才,但似乎不识大体。治乱用重典,这话不错。但眼下既无外患,又无内乱,何妨从容行之!朕以为官吏操守是最要紧的,应下诏奖励廉吏,如于成龙、彭鹏、张玉书、张伯年、陈殡等人,没死的要优抚,死了的要厚恤,使人知道廉吏不但当为,也可为!刷新吏治是一篇极难做的真文章,平地一声雷地闹腾起来,是要出乱子的!所以得缓缓来,从易处着手,平平安安地把事情办下来。’佟国维接口道:’万岁圣虑深远,奴才愚不能及!倘若为清吏治,引起朝野骚乱,烧香引鬼,拒狼入虎,反倒更难善后!那年于成龙在山东,试行官绅一体纳粮,弄得读书人罢考,差点激出民变!殷鉴不远,岂可忘怀!治标不如治本,据奴才想来,不妨先从读书人做起。读书人没有廉耻,做了官能够清廉?所以应下诏切责各省督学,直到训导、教谕,逢十宣讲圣训,激发天良,挽回颓风。吏部考功司,纠察一个贪官,办一个,两头夹着,庶几可以慢慢澄清。’
‘这是老生常谈。’马齐听佟国维漫天撒网,说得不痛不痒,冷冷顶了一句,
‘恐怕于事无补!’
‘我说宣讲圣谕,马齐也以为错了?’
佟国维自恃国舅,原本就没有把这个才进上书房不久的汉人放在眼里。听马齐当面讥讽,佟国维顿时涨红了脸,冷笑道:’不宣讲圣谕,不读先哲之书,拿住就抄、就杀!这叫不教而诛!’马齐也红了脸,说道:’佟中堂!贪官墨吏有一个纠察一个,办一个,这能叫不教而诛么?皇上的圣训十六条已经颁布几十年了,四书五经也不是去年写出来的,我说老生常谈,是客气。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那是迂腐无能!’
康熙原本还在静静地听,见他们动了意气,’啪’地把手中扇子一扔站了起来,沉着脸道:’像什么样子?凭你们这躁性,还做宰相,协理阴阳,主持大政!回去都好生拣几本修心养德的书读读!’见两个人都低头住口,康熙踱了两步,突然转脸笑问张廷玉:’你是什么主意?’
‘佟马二位说的都有道理。’张廷玉忙跪下说道,’目下吏治确到了非严肃整饬不可的地步,但诚如皇上所说,操之过急亦似不必。据奴才所知,户部账目存银五千万,其实库存没有这许多,都快叫官员借空了﹣﹣所以四爷就地筹银,也真是不得已。这一条他虽不便明说,但万岁您……您得心中有数!”听你的口气,像是已经查过,实存银两到底有多少?’康熙狐疑地看着张廷玉,又道,’你起来回话!’张廷玉咽了一口气,并没有起身,重重叩头道:’奴才是听四爷没出京时说的,原来还不敢信,四爷走后,到底不放心,又去查了查﹣﹣真是骇人听闻!’
‘你啰嗦什么!到底是多少?’
‘奴才没敢细查,不知确实的细数,大约﹣﹣不足一千万两……’
‘一千万!’
康熙突然觉得头一阵眩晕,两腿一软,跌坐在炕上,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苍白。官员们借债他是知道的,但将国库借空,闻之能不惊心!良久,康熙方拈须长叹道:’好一个太子……理的什么家,都到了这地步,还瞒着朕!’
‘四爷的条陈就是冲这个来的。’张廷玉道,’说是借债,其实还是吏风不正,不可掉以轻心!奴才想,吏治千头万绪,从何清理?查处亏空似乎是一条门径。这件事不但比狱讼、纳贿容易办,而且也是当务之急。否则国家一旦有事,库中无银可支,那是不得了的!’
康熙愈听愈觉心惊,脸一仰叫道:’李德全呢?’
‘喳!奴才在!’副总管太监李德全就站在自鸣钟旁侍候,忙答应着过来,躬身道:
‘万岁有什么旨意?’
‘你去韵松轩,传旨给胤礽、胤禛和胤祥,即刻着手预备清理户部亏空积欠,先计议一下,明儿递牌子过来见朕!’
‘喳!’
‘传旨:现任户部尚书梁清标年老体弱,着恩准致休!’
‘喳!’
‘去吧!’
‘喳!’
康熙这才回过神来,呷了一口茶,默谋良久,笑道:’讲圣谕也好,读四书五经也好,无非为调理好这个天下。太子胤礽过于懦弱,你们几个也不能事事顺着他,像这样的大事,今儿不翻腾出来,朕仍旧被蒙着,这怎么成?’
这话词色虽然缓和,三个大臣都掂出了分量,佟国维和马齐忙也跪下,叩头道:’是,奴才们奉职不谨,请赐处分!’张廷玉道:’虽说清理亏空,凭借条收欠款,但年深月久,办起来也很不容易,奴才请旨,愿随太子爷往户部办差!’
‘你们几个都不用去,谁酿的酒谁喝。’康熙沉吟道,’让阿哥们历练点实事不无好处。恐怕有些人你们未必惹得起,叫他们去碰碰吧。要是人手不够,像施世纶这样的,调几个帮忙也就是了。’正说着,李德全已经回来,禀道:’太子爷出去了,奴才没见着。四爷、十三爷还等在韵松轩,他们明儿过来回主子的话。’康熙听了无话,半晌,说道:’跪安吧,朕有点乏了。明儿再递牌子。’
众人纷纷起身辞了出来。到了院中仰脸看天色时,已过已牌时分,一大块乌云从西边正慢慢压过来。张廷玉叹息一声,心里暗道:’就是清理债务,又谈何容易!两个阿哥又要给太子招怨了,唉……’
太子胤礽此刻正和朝鲜国使臣李中玉共进早膳。早膳后,又说了一会儿话,已近辰时。胤礽回到韵松轩,坐下批了一会奏章,觉得又闷又热又寂寞,便带了管事太监何柱儿拿了钓竿到海子边垂杨柳下垂钓。他今年三十三岁,出生那年,正逢吴三桂造反。按清朝祖宗家法,本不立太子,但是为了定人心、固国本,康熙断然决策,封他为太子。他的母亲赫舍里皇后,和年幼的康熙皇帝有青梅竹马之好,加上她又是勋贵大臣索额图的侄女,主持六宫井井有条。后来朱三太子乱宫,赫舍里氏护驾受惊难产而死。有这几条前因,康熙一向视胤礽为掌上明珠。太子生来仁善可亲,读书练武也十分用功,一直是很得康熙钟爱的。但到他三十岁时,索额图出了事。这位曾帮助康熙清除权奸鳌拜的大臣,居然伙同兵部尚书耿额图谋不轨,想乘康熙不在京的机会,途中囚禁康熙,然后再来一次’灵武即位’、扶胤礽登极,被精明的康熙觉察了,立即下诏处死耿额、圈禁索额图。虽说没有因此处分胤礽,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素来与胤礽心存芥蒂的皇长子胤禔,还有自成一体的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䄉,一个个都是人中之龙,最精细不过,已经瞧出康熙和胤礽之间存有戒备之心,都各自打着算盘,想谋这太子的位子。胤礽也不笨,早已知觉,但既处此位,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对付这些兄弟们。
胤礽漫不经心地看着水面上的鱼漂子。水里放养的鱼,十分好钓,一会儿便钓了十多条,但他不杀生,每钓一条,便让何柱儿换饵,赏玩后,仍放进水中。正自出神间,听何柱儿叫道:’太子爷!天阴过来了,立时就有大雨,咱们回去吧”!
‘是么?’胤礽抬头看时,果然天空飘来一大片乌云,遂笑道:’还没遮住太阳呢,就有雨了!你这婆子嘴絮叨些什么!’何柱儿却道:’这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淋病了又是奴才的干系……’
话犹未了,一阵风带着腥味吹来,雨声已经临近,不一会水面上便泛起一片片的雨泡儿。胤礽慌得丢下钓竿,抱头就跑,边跑边叫:’何柱儿,钓竿上有鱼,你放了它,再回韵松轩给我拿油衣,我到那边躲躲雨,雨小点你再来!’胤礽看看左右,并没有可避雨的房屋亭榭,便一头钻进湖岸边一座假山石洞里。不料一进洞便踩在一个人的脚上。只听’哎哟’一声娇呼,那人笑骂道:
‘春红你个小浪蹄子!死也不拣好地方儿!忙什么,外头下刀子丢石头了么?看把我这脚踩得好疼﹣﹣啊!是太子爷!’
‘嗯,’胤礽笑道,’是我,’死’也不拣好地方儿,是么?’那姑娘臊得满脸绯红,窝着身子叩头道:’奴婢郑春华,错骂了主子,请主子责罚!’胤礽素性平和,只一笑,说道:’不知者不为罪嘛!你骂的是春红,与我什么相干?起来吧!’一边说,一边打量。这才见郑春华不过十八九岁,颀长的身材,穿着家常浅绿裙,上头罩一件水红比甲,葱黄汗巾,配着满颊娇羞,眼波流眄,真是艳若桃李,颤巍巍似一株临风芍药。胤礽不禁呆了。
郑春华直起身来。见太子这样瞧自己,越发局促不安,蹲了个万福就要出去,却被胤礽一把拉住道:’别去,外头雨大!’郑春华走不是,留不是;蹲不是,站不是,妞呢着紧靠在狭窄的石壁上,浑身拿捏得酸疼。
‘我想起来了,你在畅音阁上演过《凤仪亭》,当过貂蝉!’胤礽突然想起去年元宵节和父亲一道看戏的事,问道:’如今你分到哪个宫里了!我怎么再没见过你?’
郑春华轻轻拭汗道:’回主子话,去年三月我就被分在孔四格格跟前侍候,就住这园里。太子爷住在毓庆宫,不常来……我们算哪牌名儿上的……主子哪会……记得了?’不知是激动还是害臊,她微微气喘,说话有点打颤儿。
‘你的琴弹得好。’胤礽向她身边靠近了一步,一股处女的幽香淡淡地袭了过来,他有点意马心猿,’会下棋么?书画必定也是好的了?’郑春华忙向后退,但里边实在一点空隙也没有了。她偷眼看了看太子,嗫嚅道:’琴是在家跟着父亲学过。棋是看四格格和皇上下,略学会一点﹣﹣我们做奴婢的,哪有工夫学写字画画儿……’说着,挪动了一下身子,半裸的膀臂在胤礽腰间一触,立刻触电般闪了开去。
胤礽此刻已经欲火蒸腾,看了看外头,一片茫茫白雨,并没有人,遂嬉笑道:’你又躲我,又偷看我,是为什么?’
‘……’
‘你看我这腰间做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
‘咬?’胤礽色迷迷地笑着,问道,’你……你怎么不回话?入宫前你家里人没教过你,主子问话得回答么?’
郑春华背转脸,抠着衣带,半晌才蚊子似地嘤咛道:’主子……不说正经话么..’

‘你不会写字画画儿,这怎么行!’胤礽此刻动情到十二分,一把将郑春华揽在怀中,口对口,把舌头伸郑春华口中吮吸着,搅动着,含糊不清地道,’这会子外头有云有雨,我就教你云雨是怎么个画法……赶明儿,我向四姑讨了你来……全教给你……’一边说,一边就伸手解郑春华的裙子,在她软绵柔润的腹皮上轻轻向下滑动。
郑春华闭着眼,全身紧贴在胤礽身上,由着胤礽抚摸,腰间隔着衣衫被那硬邦邦的顶着,她浑身酥软,迷迷糊糊的,醉了一样。身不由己和胤礽在石洞中厮搂着滚倒在地..
‘太子爷!太子爷!’
二人尚未入港,便听外头何柱儿在雨地里大呼小叫,不禁都是一怔。胤礽尚自不放,郑春华双手推开了他,娇羞满面地嗔道:’快去吧!叫人撞见了……成什么体统呢?八月十五吃月饼﹣﹣只要你……真能把我要去﹣﹣还少了你的不成!’说话间何柱儿越走越近,口里咕哝着:’怪事儿!方才那丫头还说看见太子爷跑到这边来了……’胤礽只得起来,略整整衣衫走到洞口用身子挡住洞口,没好气地问道:’你嚎叫什么?没说等雨小点再来么?’因见何柱儿鬼头鬼脑地探视,便出来在雨地里披了油衣,蹬上泥履,扶着何柱儿肩头往回走。
‘看看主子爷这身泥!’何柱儿一边走一边赔笑道,’晓得的说是主子不小心自己滑倒了,不晓得的……还以为奴才不会侍候呢!四爷和十三爷刚从万岁爷那边过来,说李德全传了旨意,催着奴才出来给主子送油衣。’
胤礽这才细看自己身上,前襟倒还干净,只稍零乱些,后摆上、袖子上,发辫上尽是泥浆青苔,好似在洞里打滚了似的,也难怪这奴才满眼的狐疑,遂掩饰道:’洞里漏雨,只得紧靠墙躲闪着,倒没想弄得这么脏。’接着,又回到了韵松轩。
见胤禛、胤祥都在廊下站着,胤礽定住了神,说道:’我去更衣出来再说。’
好半日,胤礽才从东书房换了衣服出来。胤禛二人南面站定,将康熙方才的旨意说了。胤礽一跪三叩,口称’遵旨’。待站起身来,这才兄弟见礼,由着胤禛、胤祥请安,赐座奉茶自不必细述。
‘清理亏空积欠,是很不容易的。’胤礽啜了一口茶,望着院外雨渐渐停了,良久才道:’十三弟,这个差使是要得罪人的。其实前年皇上就有意叫老十四去户部清查,老八和老九都到皇上跟前游说,说古北口八旗旗营急需整顿,得有个皇子坐镇,撮弄着换了这个差使。-﹣怎么样?要不要我再奏一本,让你们到西宁出一趟远差逃一逃?’胤禛笑道:’这家当不是老八的,他当然乐得做好人!太子,我们不给你争口气,将来这烂摊子可不好收拾呀!’
胤祥忽闪着眼看了看太子,说道:’太子体恤我,我有什么不晓得的?四哥说得对,我们都是一棵树底下的人,不能看着树心被虫蛀了也不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先做起来,有您和四哥坐蠢儿,心里踏实着呢!’说罢手扶盖碗,莞尔一笑。
‘其志可嘉!’胤礽想想他二人的话,都是忠贞不渝保扶自己的意思,不由鼓起兴来,赞叹一声,又道:’既如此,明日你们就到户部。我叫兵部下八百里加急,调施世纶进来。老四,你推荐到毓庆宫办事的朱天保和陈嘉猷,虽然年轻却都极有肝胆,王谈师傅曾向我夸奖过你很有眼力!我看不妨叫他们两个跟着老十三去,一来有个帮手,二来也便于和我们兄弟联络,你看呢?’他和颜悦色,十分温存体贴,胤祥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但胤禛却知道,太子和几个侍卫、朝廷内大臣、部里几个亲信几次在一块聚会吃酒,朱天保和陈嘉猷曾痛言切谏,君臣之间已不无芥蒂,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听说朱天保很倔,十三弟的性子也暴,能合得来么?’胤礽一笑,说道:’其实我是很器重天保的,我想抬举他做长史,不历练一下难在万岁跟前说话!’
胤祥笑道:’四哥也忒多心了!朱天保、陈嘉猷我又不是不认识,还有那个施世纶,必定也和我合得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还有太子爷和你在后头撑腰!’
‘就是这个话!’胤礽也道,’兄弟里头,我看就十三、十四两弟是真男子、大丈夫!老四,你深沉练达,气概上终逊一筹啊!’胤礽说着抿嘴儿一笑。兄弟里头,觑觎这个太子位的大有人在。他深知大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虽说他们都各有雄心,大抵上都是八阿哥胤禛的羽翼。三阿哥不哼不哈,却胸有成竹,一门心思投父皇所好,带着一干宿学大儒修史编书。
只这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他自信决无野心,父皇向来也只把他俩看成辅相之才。所以胤礽对他二人的忠心是从不怀疑的。他打发朱、陈二人跟胤祥从差,本心也还是想让胤祥立好这一功,自己脸上光鲜,也可堵住老八总嘀咕太子’无魄力’的口风儿。
胤祥哪里知道一霎儿工夫,两个哥哥转了这么多的心思。胤礽因见何柱儿从西屋里抱出一叠文书折本,便道:’放这儿,我和四爷、十三爷说完话再看。’看着何柱儿退出去,用手抚着稿本,含笑问胤禛道:’听说老八昨晚去看你们了?’
‘太子爷好灵通的耳目!’胤禛笑道,’我们一回到北京就碰上了老八,真是个伶俐人啊!’遂一长一短地把见到胤禩的情形报了太子。胤礽听得很专注,待胤禛说完,便问道:’你看方苞这人到底保得保不得呢?’
‘当时人多,我没有想好,只好那样回答。’胤禛欠身说道,’京里的情形不摸底儿,不晓得这案子万岁爷是个什么章程,这得视情形而定。”你这话有理!’胤礽嘘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文书。见最上头一本,便是内务府遵旨遴选女宫进封的禀本,上头第一名,便是’郑春华’,不由心里突突直跳。半晌才语无伦次地说道:’嗯……这个这个……皇上那边……看来有点后悔戴名世案子办得重了。老八是听说老三要保方苞,如果要保呢,你就得抢先。如果不保呢……嗯,也好。保还是不保,就按你说的,这个这个……想好了再办。’
胤禛、胤祥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这都说的是什么?胤礽虽说懦弱,可从来温文尔雅,从没有过这样语无伦次的。正自纳罕,胤礽说话又连贯了:’老四,这人情不要叫老八捞了去,既然老三来找过我,你不妨和他联折去保,老八的折子要是先到,我可以压一天,先呈送你们的!’
‘老八这人是太精明了!’胤禛冷冷说道,’这几年他保了多少人!康熙四十二年为索中堂的事,受株连京官一百四十一员,他保下九十多员。顺天府试贿案,他又保三十多员!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谁还不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妄为,是看准了皇上不愿多生事这个心思!但将国家社稷又置于何处呢?’胤祥一笑道:’八哥这人的’主意’,那是再清楚不过。说是不树党,不结派,结的党比谁都大!可笑有些人以为只有请吃酒、说知心话、套近乎是营私结党,不晓得这么一保,被保的人衔恩铭骨,比什么都厉害呢!这一回我去户部挑刺儿,你们看着吧,他准要保人,他要再弄这一套,我和他这点兄弟情分也就够了。太子放心,我一准儿拿出个样儿给您瞧!’
胤礽听得有些心烦意乱,站起身来踱步转悠了半晌,才说道:’给你们说了多少次了,也不要尽把老八往坏处想。兄弟们这么多,一个人一个脾气,不能强求一律。
从胸怀度量上,我看老四和你还得学着老八点。既然人家能邀结人心,我为什么不能?’胤禛默然点头,叹道:’太子说的虽是,但我这人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明珠被抄后,书房门口曾贴有一副对联,说’勘透人情惊破胆,阅尽世事寒彻心’,其为人虽不足取,但这话却是一荣一枯之后的真言偈语。我是个不信直中直,谨防仁不仁的人。八阿哥如果没有私意儿,他就不该请什么张德明给他看相,已经贵为皇子,还有何求?老八人称’八佛爷’,别的不敢说,于佛家精义,我大约比他略强些,佛以众生为念,老八以众官为念,已经入了邪道!难道不分良莠是非,一味包揽恶人,只念两声阿弥陀佛便能超生了?’
‘什么张德明?’胤祥和胤禛一道儿出巡数月,从没听他提起过此事,遂诧异地问道,’张德明是做什么的?’
胤礽也是一怔,胤禛的消息灵通也使他吃了一惊。自己坐在北京,居然比不上胤禛在外信息灵便,使他有点不安。
‘你们当然不晓得。’胤禛说道,’太子爷这样身份,打听这种事也很不相宜。但若连我也不知道,或知道了却不说,那就是失了臣道。’
原来这位张德明是个云游道士,三年前来京时自称是元代张三丰的师弟,蛰居峨嵋修行三百余年,已得通幽知微之理。胤禛笑道:’户部员外郎阿灵阿曾向我举荐过,说这张德明道术精湛,不但能隔板猜枚,还能断人生死祸福。’胤祥笑道:’你这么一说,连我也想试一试!阿灵阿原是八哥的人。大约是想拜你的门子,没成功,又改换了门庭的吧?’
‘是这样的。’胤禛说道,’阿灵阿的才识品行都不算下流,我瞧着是过于热衷宦途,所以没理会。我是天潢贵胄,干什么要问命?何况皇上屡次降旨,不许阿哥们私结外臣,这违旨的事我也不敢。’
胤礽两眼出神地望着院外,良久,吁了一口气,说道:’吾弟见识不凡,但也不无偏激。国家不以一格取才,岂可因事废人?今后要有这样的人投见,不可拒之门外,可以荐来试用,不要让小人之辈借以用来作乱生变。’说罢,起身道,’天已近午时了,你们在这里用过膳再走吧?’两个人哪肯在这里吃饭,起身一揖便辞了出去。
清理亏空积欠严诏一下,第二日胤祥便带着朱天保、陈嘉猷进驻户部。先宣谕旨,后给原尚书梁清标摆酒送行。因新任户部侍郎施世纶尚在途中,胤祥便宣布,由自己暂行主持部务,并规定官员每日到衙定在卯时正刻,不得迟误。午间一律在衙就餐,夜间值宿人员一概在签押房守候;所有外省来的公事文案、代转奏折、条陈,要随即呈送胤祥本人阅处,不许过夜。胤祥本人也移住原梁清标的书房。凡有军国大事,随到随禀,不但方便,而且迅速。几条章程一下,拖沓惯了的户部各司,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忙了八九天,胤祥对户部部务心里已有了个头绪,遂奏明太子,请太子、胤镇和上书房大臣莅部训诲。
胤礽和胤禛欣然来到户部,吩咐门上不必传禀,二人一前一后沿仪门石甬道款步而入。却见户部大堂内外依班按序,或坐或立,黑鸦鸦挤满了人。乍见太子和四贝勒款步而入,众人都立起身来,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叩头道:’太子爷千岁!’胤祥也忙起身出迎,给二人请安,笑道:’我正在给他们安置些事,不防你们就进来了。门上是怎么弄的,也不知会一声儿!’
‘罢了,大家起来吧!’胤礽笑容满面,摆了摆手,说道,’十三弟,在你旁边给我和四阿哥设个座儿,你说你的!’胤祥推让了一下,也就不再谦逊。待安置好了,他又接着讲道:’在座衮衮诸公都是读书人。我讲的那些道理似乎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我老十三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千古通理。有人说我霸道、重利。实话实说,这是逼出来的。既然王道不遵,就得实行霸道;既然道义不行,利害随之亦未尝不可!’
胤祥目光炯炯,说到这里将手一拱:’我皇昼夜宵旺,经过数十年草创,大清得有今日昌盛局面,就好似一株参天大树。今有国蠢民贼,以为皇上仁慈可欺,遂肆无忌惮,或为社鼠,或为城狐,齐来挖我树根,蛀我树心。试问,这参天大树倒了,诸公去何处乘凉?覆巢之下无完卵!每念及此,胤祥中夜推枕,绕室彷徨,真是不寒而栗……’
看得出来,为了准备这个讲词,胤祥是动了不少脑筋。虽是不文不白,侃侃而谈,却句句掷地有声,胤禛听得十分感动。
‘要先从我们户部清!’胤祥激动地站了起来摆了一下手,朗声说道,’户部衙门素称’水部’,主管天下财粮,应该是一潭清水!但我来这几日,已经查明,除王鸿绪员外郎一人之外,全部借有库银﹣﹣这潭水已经污浊不堪,铜臭逼人!’他呷了一口茶,吩咐朱天保,’你把欠债名单,所欠银两当场读给他们听!’
身后侍立的陈嘉猷和朱天保是同年进士,二人又同时被荐进毓庆宫侍奉皇太子,最是要好不过,见胤祥吩咐,从案上一叠文书中抽出一件递给朱天保。朱天保和方面阔口的陈嘉猷迥然不同,温文尔雅,弱不胜衣,白的面孔上微泛潮红,只嘴角微微上翘,透着几分刚气。他默默接过名册,轻咳一声,便抑扬顿挫朗声宣读:’吴佳谟,侍郎,欠银一万四千五十两;苟祖范,员外郎,欠银四千二百两;尤明堂,员外郎,欠银一万八千两;尹水中,主事,欠银八千五百两……合计,户部官员亏欠国库银两七十二万九千四百五十八两三钱……’
开始,大约谁也没想到胤祥会有这一手,都苍白了脸,听得目瞪口呆,但没多久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大厅里一片嗡嗡嘤嘤,却一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怎么样?’胤祥觉得燥热,顺手扒开衣扣,挑衅地望着众人,’数目有误的可以当堂提出,银子一定要还!老吴,新任户部侍郎施某还没到,你是最大的官,说说看,你的一万多银子几时还清?’
吴佳谟是户部资格最老的,梁清标撤差,按惯例该由他任尚书,早已窝了一肚子火,见胤祥问他,起身一揖,说道:’银子自然是要还的!请十三爷容我盘盘家底,找个破庵子安置了妻儿老小,发散了几百口子家人!’
‘吴佳谟,你发的什么牢骚?’坐在太子身旁的胤禛知道:镇不住这个老官僚,户部清理立时就要泡汤,遂冷笑道,’十三爷叫你带头,是成全你的体面!何至于就倾家荡产了?仅你红果园一处宅院,两万银子卖不卖?’吴佳谟朝上一拱手,说道:’四爷,这个样子逼债,学生读书两车半,没见前朝有过。这还叫做’成全体面’,我实不能解!’
胤禛阴冷地盯着吴佳谟,说道:’无债一身轻,十三阿哥叫你做轻松之人,不是成全你?上梁不正下梁歪,户部自己不清,怎么去清下头?’
‘道理讲过了,四哥不必再和他多说!’胤祥早已想定了主意,也不生气,嘻嘻一笑对吴佳谟道,’你卖房卖地我不管,现在要你还钱,这是开宗明义第一条﹣﹣你几时还?’
‘回十三爷,我没钱!’
‘好!’胤祥面不改色,喝道:’来人!’
‘在!’守候在柱后的几个王府侍卫都是胤禛精选来侍候胤祥的,听了这声招呼,立时闪出四个,上前叉手听命。
胤祥笑着看了看吴佳谟,说道:’老吴说他家没钱,不能还。我这人一向刁钻刻薄,有点信不过。由陈嘉猷带着你们四个,出门再叫上顺天府的人,到吴家查看,给老吴留一处宅子,其余的造册呈上交官发卖﹣﹣不许无礼,不许莽撞﹣﹣可听见了?’
‘喳﹣﹣听见了!’
五个人答应一声却身退出,大厅里变得一片死寂,人人面如纸白!胤祥用碗盖拨着茶叶,瞟了一眼众人,安详地问道:’还有哪位还不起,请说。’众人看了看木然痴坐的吴佳谟,谁还敢再触这二杆子皇阿哥的霉头,一时相对无语,竟像一群哑巴,什么样儿的全有。胤祥潇洒地挥着扇子踱了几步,说道:’跟着我办事,贪贿是不用想的了。但我也不至于弄得你们精穷,失了官体。这也不是朝廷的本意﹣﹣该拿的例银,我一文也不克扣大家的。本来京官就不富裕,外头督抚大臣送冰敬、炭敬,聊补炊灶,保洁养廉,都是该当的。除此之外,仗权谋利,十三爷就容不得他!’
‘我欠的四千银子,今年秋天粮食上场就还。’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坐在吴佳谟下头的苟祖范搔了搔稀疏的头发,叹息一声道:’还就还吧……明天我叫家人把天津的当铺盘了,大约半个月就可还清了。’接着下边七嘴八舌,有的说回去典花园,有的说卖宅子,虽说叫苦连天,挤脓儿似的,毕竟都咬了牙印儿要还债。只有尤明堂低头不语,铁青着脸看砖头缝儿。胤祥因问道:’老尤,你呢?’
‘要咬牙过日子,谁还不起?当初不借,也都穷不死!’尤明堂恶狠狠地说道,’只要事情办得公道,我没什么说的。’胤祥格格一笑,说道:’这倒奇了!我凭借据索国债,有什么不公道?既然当初不借也可,你何不学王鸿绪?’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坐在尤明堂下首,一直沉吟不语的王鸿绪身上。
尤明堂鄙夷地一哂,说道:’我拿什么和鹤鸣兄比?王鹤鸣一次学差,门生贡的芹献就是几万?我真奇怪,贪污受贿的没事,坐在一旁隔岸观火,专拿我们这些借钱的开刀!’
‘是嘛!’远处也有人大声道,’我要出学差,我也不借银子!’
王鸿绪身子一仰,冷笑一声道:’我收赃纳贿,谁有证据,拿出来!空口无凭,血口喷人,以为我王鸿绪好欺侮么?要不要我把咱们户部贪贿的一个一个都点出来?我倒要做好人,只大家不叫,有什么法子?’此人相貌堂堂,五官端正,只是那副鹰钩鼻子有点破相。对众人的攻讦毫不在意﹣﹣天上的九头鸟,地下的湖广佬,真是一点不假,一开口便连酸带辣一齐端,抑扬顿挫口风逼人,镇得大家哑口无声。
‘哦嗬?’胤祥万不料表彰王鸿绪弄出这个结果,身子一颤刚要发作,见胤礽和胤禛目光如电地扫过来,陡地一惊,如果改换题目,再清贪贿,今日这个会议就彻底砸了,口气一转说道:’大家记住一条,多行不义必自毙!谁受贿,容我慢慢料理,自然逃不掉一个。小心着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贪贿之人,总有一日噬脐难悔﹣﹣我奉旨来部,是清理天下官员亏欠库银,这件事办下来,再说别的!我也只说王某未欠公银,并没说谁贪贿无罪!’
‘十三爷此言差矣!’王鸿绪是点过翰林的人,说话间总带点文气,却毫不客气,举手一揖说道,’尤明堂当场挑起事端,诬我为匪类,陷我于绝地,岂能置之不理?即使天子驾前,我也要说个明白。学差一案,昔年郭琇为倒明珠,大肆株连、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案子已经查清。我王鸿绪在江南闹中并未受一人贿赂!至于入闱门生拜谒房师,献芹,那是修师生之礼,孔子著述,不以为讳,总计不过一百余两,何谓之贪污受贿?我在户部三年,掌漕运税银,涓滴不沾,清贫守道,洁身自好,来往账目十三爷已经看过。请问,难道他尤明堂可以这样作践人吗?-﹣我也曾借过库银,朝廷下旨当日亦已清还,只怕他们是糊涂,再不然就别有祸心,才有这番混账言语!’
尤明堂听了,把木机子拉得离王鸿绪远了一点,咬着牙笑道:’离你这篾片相公远点,只怕还少闻一点臭气!要是我也有个皇阿哥撑腰,只怕比你还硬气!你那点子道学气,还是到东厕里去放﹣﹣别以为你是翰林出身,我还点过探花呢!要不是犯了明珠的讳,我得用哪只眼瞧你这二甲第四名呢?’他说的这档子事已有二十多年了,当日确乎有人是定了一甲第三名,主考官因他’明’字犯了明珠的讳,一下子黜落在三十名。这事众人都听说过,却不晓得就是这位倔强的尤明堂!胤祥原本恼恨尤明堂无端搅局,正自心里盘算,要不要抄了这个糟老头子的家,
听到这个口风儿,倒犯了嘀咕。皇阿哥代人垫钱还亏空,定是胤祺无疑。他只诧异,胤禛从哪里弄这么多钱,难道他有聚宝盆不成?想着,胤祥冷笑一声道:’尤明堂,我也是个皇阿哥,并没有听说哪个爷代人垫钱的!各人账各人清,攀扯旁人做什么?皇阿哥每年的俸禄我心中有数,只有短的,哪有富余?你倒说说,是哪个阿哥代王鸿绪填还了债务?’尤明堂向王鸿绪龇牙儿一笑,说道:’鹤鸣老兄,这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代劳?’
‘我不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请人代垫!’王鸿绪被尤明堂咬扯得没法,终于光火了。按朝廷律令,皇阿哥不得交结外官,外官有奉迎阿哥的要夺职拿问。王鸿绪一向以道学宿儒藐视同僚,惹得尤明堂在这种场合兜出来,真像当众剥了裤子。遂涨红了脸,’呸’地一啐,恶狠狠说道:’太子爷、四爷和十三爷都在这儿,我王鸿绪有没有走你们的门子?下余阿哥们自己还借钱,从哪里来钱替我垫付?你尤明堂倒是说呀!’
尤明堂格格一笑,双膝一盘打火点着烟浓浓吐了一口,说道:’少安毋躁!皇阿哥里头也有没借钱的!看来这世道,借了钱说话就不硬气。这么着,我这会子就还,如何?’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银票,抖开了呈给胤祥,说道:’十三爷,这是一万八千两的票子。我借的钱一文没花,都在这里!’胤禛原先见他有点胡搅蛮缠,一直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视着他,想寻隙发作,至此倒也被弄得一愣,正想发话,太子胤初问道:’我有点不明白,既然使不着钱,你何必当初要借?’尤明堂笑道:’回太子爷的话,借了白借,不借白不借,白借谁不借?如今既要清,我得奏明一句儿,十爷自己还借着二十万库银,还要代人还钱,这清理亏欠,到底是真清还是假清?明堂愚鲁,求太子爷开导我这个倒霉的探花!’
众官听了一阵骚动不安,有人便’叹’道:’唉!谁叫咱后头没个阿哥呢?’还有的说:’这边逼我们还钱,那边阿哥借钱代人还钱,这亏欠清到几时才能账银相符?’这个说:’我也还钱!明儿找三爷拜拜门子!’那个说:’三爷要你这账花子做什么?还是找九爷!’一时间七嘴八舌,什么风凉话全有。
‘不要讲了!’胤祥听得心烦意乱,手指敲着桌子大声喝道,’我十三爷一不做二不休!皇阿哥欠债和户部官员一体清理!’
王鸿绪本来是无债一身轻的人,蛮想着钦差一本保上,稳稳当当一个侍郎到手,没料道被个刺头儿尤明堂连垫钱的十阿哥也咬得头破血流,一肚皮的不自在,扬起苍白的脸起身一揖,问胤礽道:’臣要谏太子一本,不知是这里说好呢?还是下来背后说的好?’
‘你说吧!’胤礽一听是十阿哥胤被代付欠金,心中陡起警觉,一笑说道:
‘我并没有要背着人讲的事。”那好!’王鸿绪又是一躬,赔笑道:’太子爷您借的四十二万银子何时归还?’
乱哄哄说七道八的人都住了声儿。犹如湍急的河水突然被一道闸门堵了,上游的水无声地愈涨愈高,憋得人人透不过气来。胤礽在众目睽睽下不安地动了一下,喃喃道:’我借过库银?是几时借的……陈嘉猷,有这事儿么?’
‘这事不是陈大人的事。’王鸿绪一脸奸笑,步步逼上来,说道,’是何柱儿带着毓庆宫的手谕来借的,太子爷好生想想,有没有买过庄园、宅邸、花园儿什么的?’
一语提醒了胤礽,买通州周园可不是花了四十二万银子买的!但到手经营三年,又填进去五六万银子,已修得行宫一样了,如何割舍得?胤礽万没想到绕来绕去,头一炮竟打在自己头上,不禁大怒。但他素有涵养,红着脸,竟自站起身来,说道:’好……好嘛!我……我起头儿,先还这四十二万!老四,老十三,你们接着议。我还得进园子给阿玛请安呢!’说罢一径拂袖而去。
看着皇太子离去,官员们面面相觑,愕然不知所措,那王鸿绪却没事人似地款款坐下,’噗’地吹去了邻座尤明堂弹过来的烟灰。胤祥看了看不动声色的胤祺,闪着眼波道:’四哥,今儿就议到这里吧?大家回去打点打点。皇上的圣谕说得明白,库银一日不清,本钦差断无罢手之理!无论太子、阿哥,还是诸位,都应体念天心!’
‘四哥!’人们出去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只留下这一对患难兄弟,胤祥略带孩子气的脸庞显得忧心忡忡:’你都瞧见了,这干子大爷们是好对付的?这下连太子也咬了进来,我真……’
胤禛点点头,起身抚了一把汗湿重衣的胤祥,缓缓说道:’先不想这些事,你浑身滚热的,别要中暑,把这杯茶吃了,我们出去走走……’
兄弟二人各吃了一杯凉茶,移步出了户部仪门,看天色时,已近申时。因天热,街上很少行人,一街两行合抱粗的槐树,浓绿欲滴,知了长鸣,给人一种幽静深远的感觉。两个人在街头瓜摊上吃了两块瓜,散步来至西河沿,但见阳光下波光粼粼,水气沁凉,一阵风扑过来,二人都是精神一爽。
‘太子那里我去说。’胤禛沉思着,半晌又道:’办成一件事本来就难,你不可灰心。昔日永乐皇帝起兵,进攻南京船行无风,有畏难之心。周颠子说,’只管走只管有风,若不走,一世也没有风!’这是哲言啊!永乐若不是听从了这话,明史只怕从头到尾都得改写!’胤祥抬起头,默默注视着胤祺,半晌才道:’你掌舵,我打桨!这是替太子挣体面的事,我寻思他只要静心一想,四十二万就拿出来了!”
胤禛没有说话,只意味深长地一点头。
隔岸一座画楼伴着筝声,传来一段歌词:
说一句话儿你心记:就便把人扔进火坑里,任他天打五雷劈,抽了我筋儿削了我皮。只要知音还在云岭曹溪,心头儿兀自地不孤凄……
胤祥陡地想起了阿兰,至今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吁了一口气,嗫嚅了一下,舔了舔嘴唇,却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