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我来了好几次。每次的路线都差不多——中轴线三大殿、东西六宫、御花园,再匆匆看一眼国宝馆与钟表馆,就算“完成任务”。
但这一次,我走了一条不寻常的路。待得最久、印象最深的,不是三大殿,也不是后宫庭院,而是武英殿的陶瓷馆。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道:“今日故宫之行,几乎全天泡在陶瓷馆,只留最后一小时赶去石鼓馆。时间与收获,都远超预期——简直赚翻了。”
为什么是武英殿?又为什么说“赚翻了”?
一切,都源于在武英殿陶瓷馆偶遇的一位“宝藏”讲解老师———他代表故宫博物院上过《国家宝藏》,也是在他的引领下,我仿佛摸到了打开中国陶瓷史大门的那把钥匙。
先说说武英殿吧。
武英殿始建于明初,后殿敬思殿与前殿形制相似,两殿以穿廊相连,东西配殿为凝道殿与焕章殿。明代,皇帝曾在此斋居并召见大臣。明末李自成攻入紫禁城后,在此举行即位仪式。清初,摄政王多尔衮也曾在此理政。
康熙八年(1669年),因太和殿、乾清宫维修,康熙帝一度移居武英殿。民国初期,紫禁城外朝被辟为“古物陈列所”,武英殿成为最早的文物展厅之一。
武英殿虽以“武”为名,却更多承载着文化的使命。康熙曾在此设修书处,编纂古籍,《古今图书集成》便诞生于此。乾隆时期继续在此编印典籍,设四库全书馆,所印书籍被称为“殿本”,影响深远。
如今的武英殿,是故宫陶瓷馆的所在地(原来是在文华殿里面)。
我原本只打算走马观花——自己看展,无非是看看器型、纹样、款识,再拍几张照片。那天的主要目标,其实是古建筑与石鼓馆。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高大英武的志愿者老师,听他声情并茂地讲解。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张甡。
“中国陶瓷史绵延八千年,浩如烟海。它是全世界最公认的中国古代艺术品,所以英文里’中国’与’陶瓷’是同一个词——’China’”。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中国陶瓷的演变,那就是:从红陶、灰陶、彩陶、黑陶、白陶,到原始瓷、青瓷、黑瓷、白瓷,再到五光十色的颜色釉瓷与色彩缤纷的釉下彩、釉上彩瓷。”
“古代陶器的成型方法分手制、模制与轮制。轮制又分低速与高速拉坯。手制包括捏塑、泥片贴筑、泥条筑成等……”
“快轮拉坯工艺最早出现在新石器时代中期,普遍应用于晚期,主要流行于黄河、长江中下游。快轮由慢轮发展而来,但对技术要求有质的飞跃。轮制陶器分三个阶段:拉坯、修整、慢速修口沿。当转速低于每分钟88周时,无法成功拉坯——可见转速是拉坯成型的先决条件。”
“马家窑彩陶是中国史前彩陶的巅峰,以精美纹饰、绚丽色彩与丰富文化内涵闻名。网纹、蛙纹、水波纹、鸟纹,是其主要纹饰。”
我跟着人群,边听边记。精彩之处,忍不住掏出手机录音。他讲得太快、太密,我脑中那点残存的陶瓷知识,根本不够用。
一个上午,才讲到唐代。我最期待的宋代五大名窑、元明清历代国宝,都还没开始讲。张老师征求大家意见:是否愿意中午休息,下午1:15继续?——当然愿意!
最近的餐厅在“冰窖”,但我看时间紧张,怕错过下午的讲解。背包里的坚果零食又托运了——只好忍饥挨饿。(这里必须赞一下故宫的行李托运:免费,在售票处托运,出口取件,非常方便。)
休息间隙,我和张甡老师聊了几句。得知他本科就读于北航,后在国外名校读硕士,如今常住海外。纯理工科背景,却因热爱中国古代文化与陶瓷,在故宫陶瓷馆志愿服务多年。
他曾代表故宫参加《国家宝藏》第一季,推荐“瓷母”——乾隆各种釉彩大瓶。节目中他模仿乾隆那句“Yes, I can!I can do it and I did it”,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我逐渐意识到:陶瓷烧造,本身就是一场物理与化学的奇妙反应。理工科背景在这里,真的大有用武之地。而我这样的文科生,大概只会哼一句“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据考古研究,白陶基本采用两种原料烧制:一种以氧化硅和氧化铝为主,另一种以氧化硅和氧化镁为主,也有少量高钙原料——这分明是化学知识。
釉陶是在普通陶器上施一层高含铅量的釉。铅作为助溶剂,使釉在较低温度下烧成,称为低温釉陶。若在铅釉中加入铁、铜、钴、锰等呈色金属,烧成后釉面会呈现美丽色彩——这是典型的化学反应。
瓷器应具备几个条件:
第一,原料选择与加工。无论高岭土还是其他粘土,其中铝、铁等元素的配比与含量,决定了胎质是否呈白色。
第二,窑温控制。瓷器需在1200℃以上高温烧成,使胎质致密、不吸水、敲击声清脆。但如何精确控温?要知道,1300℃与1200℃之间,瓷器的品质天差地别。尤其到后期,温度要求极为精准,可能误差不能超过10℃。高了就“烧飞”,低了就变黑或变色。
古代窑工不懂物理化学,全凭经验控温,所谓“望闻问切”。
望,观察窑火;闻,听声音;问,询问情况;切,看“火照”(一次性试验瓷片)。还有些土法,如朝窑内吐口水,看蒸发速度判断釉温。然而瓷器烧造又必须精确,有时仅10℃温差,就会导致品质剧变。这也使得古代窑口的成品率很低,即便同窑瓷器,品质也参差不齐。
这段张老师讲得比较理论,我即便录音也听得云里雾里。只模糊记得一个关于xy轴随机选择、两轴交点为理想成功的模型……太烧脑了,回头再找资料慢慢消化。
第三,器表施高温釉,胎釉结合牢固,厚薄均匀。
整场听下来,我有几个强烈感受:
第一,张老师的讲解深入浅出,即便是我这样的陶瓷小白,也能听懂大半。有些内容需要回来查资料,但整体脉络清晰。
第二,他不只讲单件器物或某个年代,而是穿插大量陶瓷知识。这正是我宁愿改变计划、也要在此待一天的主因。
比如他讲陶与瓷的区别:首先,有没有釉,不能作为区分标准(如唐三彩有釉)。关键在于原材料——陶土与瓷土。
按吸水率,陶器可分为粗陶、普通陶与细陶。吸水率越大,质地越粗糙。
青瓷,是唯一贯穿中国陶瓷史的完整产品。

陶瓷烧制中的成本与品质:品质由高至低依次为礼器、陈设器、实用器、明器。
至迟在东汉末年,我国已能普遍烧造现代意义上的标准瓷器。(“至迟”二字,为未来考古发现留下空间。)
白瓷极为重要,是后世所有彩瓷的技术基础。
记住青瓷发展史上的节点——秘色瓷。
隋代陶瓷主要用支具支托叠烧,器物直接接触火焰。但此时已出现筒形匣钵(匣钵支烧),虽未普及,却标志着烧瓷技术的又一次飞跃。代表性器物是青釉高足盘。
唐代定窑白瓷是冷白色,宋代成了暖白色——背后是燃料从木柴变为煤的重大技术变革。
宋代瓷器突破“南青北白”局面,品类繁多,器型多样,最受欢迎的有梅瓶、玉壶春等,以单色瓷为主。
他还讲到判断陶瓷器的七个方面:年代、窑口、器形、釉色质地、纹饰、款识等。我赶紧用手机记下关键词,回来再整理、查书。
故宫博物院简直是博物馆中的“超级土豪”。汝窑、官窑、哥窑等历代瓷器的数量惊人——除了河南博物院因发现窑址而藏品丰富,其他博物馆很难看到如此多的汝、官、哥窑珍品。这里随便一件,放在别处都可能是镇馆之宝。
按地域分,宋代陶瓷窑系可概括为六大体系:北方定窑系、耀州窑系、钧窑系、磁州窑系;南方龙泉青瓷系、景德镇青白瓷系。如汝窑天青釉三足樽承盘,外底满釉,有五枚细小支烧钉痕;钧窑窑变精品,如玫瑰紫釉尊。
宋代白瓷体系以定窑与磁州窑最为重要。定窑白瓷装饰有刻花、划花与印花,以印花最精。胎色白中微黄,质地坚致,釉色润泽,特征是有“蜡泪痕”。
其中,定窑孩儿枕是烧制最精美的瓷枕之一。瓷枕是我国古代的夏令寝具,古人认为它“最能明目益精,至老可读细书”。
青瓷系列中,还有南方的哥窑与龙泉窑(又称“弟窑”),均位于浙江龙泉,相传为章生一、章生二兄弟所创。
哥窑的不确定性极大。张老师说,此前故宫办哥窑专题展时,他发现整个展览几乎没有任何确定信息——“也许”“或许”“有可能”……充斥全场。这也难怪,至今连哥窑的窑址都尚未确定。
面对一件件国宝,我如饥似渴,脑中那点陶瓷知识也得到印证,尤其是几种关键器物的特征:
· 官窑:“紫口铁足”,部分器物底足有棕褐色支烧痕;
· 汝窑:“雨过天青云破处”的天青色,到底是何种颜色?现场有十余件汝窑珍品。张老师指出其中几件是“纯正天青”,另几件则因各种原因不够纯正——原来同为汝窑,天青色也有纯与不纯之分;
· 哥窑:通体开片,大者称冰裂纹,细者称鱼子纹,极碎为百圾碎;若裂纹呈黑黄两色,称“金丝铁线”,如哥窑青釉鱼耳炉;
· 定窑:原为民窑,北宋中后期始烧宫廷用瓷。创烧于唐,极盛于北宋及金,终于元,以白瓷著称,兼烧黑定、紫定、绿定。因覆烧工艺,碗口边缘无釉,为显高档,常以铜镶边;
· 钧窑:我最爱的窑变与乳光。窑变指钧釉在烧成中随温度、气氛变化而产生交融流动的绚丽色彩;乳光指钧釉如青玛瑙或蛋白石般的天青色半乳浊状态,不仅呈现由浅至深的蓝色,更赋予光泽含蓄、质感优雅的美感。蚯蚓走泥纹是另一特征。钧瓷的铜红釉是典型化学反应,所谓“钧瓷无对,窑变无双”。
元代釉下彩绘瓷青花,是古代瓷器史上最重要的角色。它以钴料在白色胚胎上绘纹饰,罩透明釉,在还原气氛中高温一次烧成白地蓝花瓷器。若不罩釉,烧出纹饰为黑色。
元青花曾长期不被国内收藏家重视,甚至有人认为蒙古统治下不可能生产元青花。直到国外拍出高价,国内考古与收藏界才重新审视。
元青花釉里红盖罐:全球仅存四件。故宫所藏是器型最完整、带盖的一件;国博有两件无盖的;另一件存于河北博物院。
……
那一刻,我感觉脑中知识与眼前器物相互印证,一场头脑风暴之后,形成了知识的闭环——这种快乐,无可取代。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像海绵一样贪婪地饱吮水分之后的满足,与此同时,身上的脂肪又在咔咔燃烧——没想到逛博物馆还能减肥。
与中规中矩的讲解不同,张老师更鼓励观众主动提问。他有个外号叫“问不倒”,这次我也亲眼见证。
我是小白,提不出专业问题,好在同行中有几位瓷器爱好者,问题一个接一个。问题越好,张老师讲得越兴奋——但时间也因此远远不够。
比如一位女士问:“陶瓷史上,有没有一项技术是’鱼与熊掌可以兼得’的?”
张老师连声称赞:“好问题!好问题!”
他解释道,此前讲的多数技术都是以牺牲某方面来换取另一方面,比如牺牲美感换效率,或在品质与成本间做选择。但陶瓷史上确实存在“兼得”之例,例如模印技术(具体内容可自行查阅)。
张老师多次强调:“故宫陶瓷馆,是地球上最好的陶瓷馆。”——没有之一。从数量、质量、精品程度来看,我深信不疑。国内其他博物馆,包括国博,我也去过一些。国外虽未亲至,但作为“China”,故宫陶瓷馆位居全球第一,并不意外。
若说美中不足,或许是陶瓷史上的“四大高峰”——宋代五大名窑、明初永宣青花、成化瓷器、清康雍乾三代瓷器——除清代瓷器陈设数量壮观(将另文写“瓷母”),其他三阶段的展品在数量与陈列上略显单薄,或有提升空间。
于是,这一天的故宫之行,我几乎全泡在陶瓷馆。只在下午四点时忍痛早退,赶去石鼓馆看了一眼。那时张老师正讲到元代,明清部分未能继续聆听,只能日后找资料补课。
最近恰逢故宫博物院成立100周年大展,许多珍品纷纷亮相。如《清明上河图》,据说有人排队八九小时,直至深夜11点。但这一切值得——上一次展出还是十年前故宫博物院成立90周年特展。有些宝贝,一旦错过,或许再等十年。
我想说的是:故宫百年大展并非年年有,但陶瓷馆是常设免费展览——免费!若运气好,还能遇上精彩讲解。这一趟下来,感觉赚了几个亿。孤品、精品,多到数不过来。
最后一句:头脑中的知识在博物馆中得到验证,回来查阅资料完善认知,再回到现场对着实物求证——如此循环往复,最终形成知识的闭环,这种快乐,无可取代。
(以上照片均为实拍,内容为作者事后整理,若有谬误,敬请指正。下篇将介绍故宫陶瓷馆中七件禁止出境展览的文物——国宝中的国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