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吴】
李嘉球
玄墓山，位于苏州古城西部太湖之滨光福，因元末明初有高僧万峰和尚卓锡于此，故别称“万峰山”。它是苏州有名的宗教场所，山上的圣恩寺曾是佛教禅宗的中心，三吴名刹，明太祖、明英宗、清圣祖、清高宗等帝王，或题词赐额，或巡幸赏赐，殿阁鳞次，楼宇栉比，民间相传全盛时有房屋5048间，冯桂芬称它是“郡中名刹第一”（《重修邓尉圣恩寺记》）。殊不知，玄墓山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奇特处——读书好地方，这里曾有“圣恩书院”，藏书丰富，环境僻静幽雅，绝无外界干扰，因而许多古代名人都喜欢来此静心读书，明代著名文学家归有光就曾在此苦读两年。
一
归有光（1507—1571），字熙甫，号震川，昆山人。传说，他的母亲怀孕时，“家数见祯瑞，有虹起于庭，其光属（烛）天”（王锡爵《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简称《归公墓志铭》），因此家人给他取名“有光”。他自幼颖悟好学，五六岁就能读宋儒朱熹的书，九岁能属文，竟“无童子之好”，十四岁应县试，梁鸣鸾一见便“以天下士期之”（《震川先生集》卷二）。后师事名儒魏校，深得赏识。魏校还将侄女（魏庠之女）许配给他。
归有光勤奋好学，“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八）大家之书，及濂、洛、关、闽之说”（《归公墓志铭》），博学多识，享誉“一代文宗”美名，王世贞称他文章“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韩愈）、庐陵（欧阳修）。当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千载有公继韩欧阳”（《归太仆赞有序》）。钱谦益称他是“宿学大儒……为文原本六经，而好太史公书，能得其风神脉理。其于八大家，自谓可肩随欧（阳修）、曾（巩），临川（王安石），则不难抗”（《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都穆将他文章列为“昆山三绝”（俞允文诗、归有光文、张自新举子业）之一。归有光也是八股文高手，曾被誉为明代时文（八股文）第一人，“有明三百年，时文首推震川，以其法比偶而实单行也，单行则时文即是古文”（高塘《论文集钞》）。他与唐顺之（号荆川）齐名，时号称“唐、归”。《明史·归有光传》则称：“（归）有光制举义，湛深经术，卓然成大家。后德清胡友信与齐名，世并称归、胡。”
二
明嘉靖四年（1525），归有光以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此后，乡试屡试不中，他十分苦恼。为了潜心科举，嘉靖十八年（1539）春节刚过，他便告别结婚三年的续妻王氏和两个可爱的女儿，躲到光福玄墓山苦读。刚到光福，他便写信给嘉定好友潘士英（字子实）道：“子实足下，顷到山中，登万峰（山），得足下读书处，徘徊惆怅，不能自归”（《归震川先生全集》卷七）。又写信给好友徐道潜云：“向云（邓尉）万树梅花，徒见其枝条。山中犹寒，即今多未破绽。日令慎奴探之，居人云年尝到二月中花始齐……仆在此亦甚苦作文，每把笔辄投去，欲从山僧借《楞严经》以自遣耳。”（《震川先生别集》卷八）不久，爱女二二夭折，对他沉痛打击，特作《女二二圹志》（《震川文集》卷二十二），略云：
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门，二二尚跃入予怀中也。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予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1539）三月丁酉。予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瘗于城武公之墓阴。呜呼！予自乙未（1535）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办完丧事后，归有光便回到玄墓山。经过近两年苦读，归有光于嘉靖十九年（1540）秋天参加乡试，得到主考官翰林学士张治（茶陵人）的赏识，称他是古代贾谊、董仲舒再生，准备录取为第一名解元，因“疑太学多他省人，更置第二”（《归公墓志铭》），并以国士相许。想不到后来他“八上春官不第”，也就是说，八次参加礼部会试都名落孙山。
三
近两年的玄墓山苦读，归有光终生难忘。在圣恩寺里，他阅读了不少佛教经典。他在为昆山菩提寺长老德坤所作《赠菩提寺坤上人序》中写道：“予昔年读书吴郡西万峰山中，旧有《大藏经》在佛阁下，间往观之，因得尽见所谓五千四十八卷者。而《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诸上品，皆略究其大旨，虽数万言，不过一二要言而已。”（《震川文集》卷十一）最令他感慨的是玄墓山环境优美，他在《吏部司务朱（万峰）君寿序》中写道：“予昔读书万峰山中，万峰盖君之所以自号者。其山瞰具区（太湖别称），倚拔水际，西南七十二峰，矗立于苍波浩渺之间。中有高堂古木，橘柚千章，梅竹茶茗，崇冈连被。”（《震川先生集》卷十三)“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吴山图记》）。他有《送友人读书玄墓，己亥庚子余尝读书于此》诗写道：
邓尉山前古佛宫，
湖波万顷贮群峰。
欲寻老子当年处，
五杏参天宝殿东。
山前碧波万顷，群峰拥翠，山上古寺巍峨，殿宇栉比，更令人难忘的是大殿东北法堂前的五株银杏树，都是千百年的古树，数人合抱，挺拔参天，遮荫蔽日，这里仿佛就是道家始祖老子当年撰写《道德经》的灵谷圣地幽谷关。他还抽空游览邓尉诸山、东西崦湖。多年后旧地重游，他来到光福山（俗称塔山）光福寺时竟然还遇到了当年的布衣朋友，而且寺里和尚还记得他的姓名，心里很是高兴，欣然写下《光福山》，诗云：
十载重来古寺中，
布衣犹似昔年逢。
山僧却记吾名姓，
不击阇黎饭后钟。
四
众人皆知，归有光自号“震川”，世人都称呼其“震川先生”。为啥叫“震川”呢？这与他读书时常见的太湖有关。他有《震川别号记》解说其由来：“余性不喜称道人号，尤不喜人以号加己，往往相字，以为尊敬”。一日，朋友相聚，“以为独无号称，不可，因谓之曰震川”。因为太湖“《尚书》谓之震泽，故谓为震川云。其后人传相呼”。为了纪念在光福读书的这段岁月，他特地给第二个儿子取名“福孙”（即归祐，字伯景，号若水）。他在《二子字说》写道：“予昔游吴郡之西山，西山并太湖，其山曰光福，而仲子生于家，故以’福孙’名之。”归有光的后代都记得他读书光福之事，清康熙初其曾孙归庄曾经专门寻访祖先读书处，并在《观梅日记》中有“先太仆公尝读书于此”的记述。
其实，归有光之前就有许多人读书玄墓山。前面提到的归有光好友嘉定潘士英（字子实），曾经也有在玄墓山读书的经历。昆山著名文人方凤（字时鸣）的孙子方元儒（字思曾）“应试以疾弗克，终事，（方凤）儿子（方）筑率之读书玄墓山”（方凤《游虎山桥记》），明嘉靖十三年（1534）八月廿八日，方凤特地到玄墓山看望慰问。后来，方元儒考取举人，并且中了经魁。归有光好友潘蔚卿（字元山）也曾“偕友读书玄墓山”（清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卷三十三）。明万历间，苏州徐洌（字仲容）曾经“读书其（圣恩寺）中”（《邓尉山圣恩寺志》卷八），后来考取万历癸卯科举人。徐昌炽“先曾祖银台公未第时，读书其间”（《邓尉山圣恩寺志》卷十八）。文震孟（字文起）曾在玄墓山中修筑“邓尉山房”，偕外甥姚希孟（字孟长）读书其中（见明杨文骢《春游偶记》），后来双双考中进士，文震孟还是天启二年（1622）壬戌科状元。从此，在玄墓山读书者都能科举成功之声，风靡苏州，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