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心来,细细读一篇小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夜挑灯读金庸,是四十年前;想要“读出小说中的诗来”,是20年前;几年前,好好读过一些。人只有在平和安宁的日子里,才能看得见云,读得进书,读得出小说中的诗,读得出人生中忽略的那一部分。

这一回要教学经典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复活》《老人与海》《百年孤独》,我有一个愿望,不能让学生错过这一次与经典的相逢,自己也不能错过与一些经典的重逢。经典,高贵而有尊严;读经典,人才有获得高贵与尊严的可能。

今晨,因为读人民文学出版社李育超译本《老人与海》,很巧,读到了《雨中的猫》。人与人、与书、与物、与地方,能遇上都需要缘分。相遇最大的意义,我觉得是看见自己,看见他人,看见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

书里,她、女侍、老板、乔治、猫、广场、棕榈树、纪念碑、雨、大海,让我不止一次想到自己,亲人、朋友。书里唯一有名字的那个总是拿着书的乔治,多次提醒我,他,不就是我吗?

总之,我所读的书里,藏着我忽略的一切,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诗。

经典的主人公只有两个——我和你。

附1.微读笔记

◆ “只住有”,写作者都觉出了他们的孤独,他们自己呢?

原文:旅馆里只住有两个美国人。

◆ “一个也不认识”,确乎是孤独的。

原文:他们打房间里进进出出,在楼梯上碰见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 房间是好的,“二楼”,上下最方便,“面朝大海”,海阔天空,视野开阔,与大自然亲切亲近;“战争纪念碑”,连接着人世间许多壮烈的过往。

原文:他们的房间在二楼,面朝大海,也正对着公园和战争纪念碑。

◆ 旅馆外,公园,大树,长椅,多清新幽静的住处。人,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人在幽独的时候,需要与人交流。人有时候忽略了别人,有时候被忽略,人就是人自己。最终,他和她得与自己相处。

原文:公园里有高大的棕榈树和绿色长椅

◆ 终于,两个人的世界里有了第三个人——带着画架的艺术家。但必须是“天气好的时候”,现在不行,现在是“雨中”。这两个美国人是怎样身份的两个人呢?

原文:天气好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一个带着画架的艺术家。

◆ 艺术家们情有独钟的是树,这棵高大的棕榈树;对公园,这个宁静清幽的公园——不知大小,也许很小,像我办公室边上的桃李园,住处附近的瀛洲公园,或者像我父母窗外的篮球场和青山;大海永恒,又永远新鲜,大海有气味,嗅一嗅,能嗅得到她的芬芳,多看看,能记得她的色彩,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恒河沙数,沧海一粟:海景房里人们,有什么感受呢?

原文:艺术家们都对棕榈树的长势,还有旅馆面朝公园和大海那面的鲜艳色彩情有独钟。

◆ 意大利人会从大老远来瞻仰纪念碑——青铜纪念碑,这两个人,是为大海而来?是为纪念碑而来?或者什么都不为,他们就是要来?

原文:意大利人还大老远跑来瞻仰战争纪念碑。纪念碑是青铜铸成的,在雨里闪闪发亮。

◆ 闪闪发亮,青铜,战争,纪念碑,雨中,谁还会在意它呢?这里住着两个人,只住着两个人。

原文:纪念碑是青铜铸成的,在雨里闪闪发亮。

◆ 雨在下,海水在涌动,人在静静地看。看雨脚如麻,绵绵不绝;看海岸线延展着,时长时短。在空间和时间里,有人在看,看雨,看海……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暗风吹雨入寒窗;潇潇雨歇抬望眼,铁马冰河入梦来……雨脚不断,人心辗转

原文:雨在下着。雨水从棕榈树上滴落下来。石子路上积了一汪汪的水。在雨中,海水呈一条长长的线,猛冲上来,又顺着海滩退回去,一会儿又在雨中滚滚而来,形成一条长长的线。

◆ 没有车水马龙,广场空空荡荡,人呢?

原文:停在纪念碑旁边那个广场上的汽车都开走了。广场对面的咖啡店门口站着一个侍者,正对着空荡荡的广场张望。

◆ 窗外,一只猫,可以感受到生命气息的生命。

原文:那位美国太太站在窗口往外看。就在他们的窗子底下,一只猫蜷缩在一张滴水的绿色桌子下面。猫极力缩起身子,好不让雨淋着。

◆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安静时,才看得见。

原文:就在他们的窗子底下,一只猫蜷缩在一张滴水的绿色桌子下面。猫极力缩起身子,好不让雨淋着。

◆ 一只,躲雨的猫,在窗外。它也孤独,也在期待着什么?

原文:猫极力缩起身子,好不让雨淋着

◆ 住旅馆的两个美国人,是夫妇。为了那只雨中的猫,他们有简短的交流。自告奋勇,不被允准后继续看书;我去,可怜的猫,猫与人,一样可怜。一个人在意的,一个人忽略了。

原文:“我要下去把那只猫捉来。”美国太太说。

“我来吧。”丈夫在床上自告奋勇说。

“不,还是我去吧。外面那只可怜的小猫想躲在桌子下面避雨呢。”

丈夫于是继续看书,身子靠在床脚的两个枕头上。

“别淋湿了。”他说。

◆ 简单而精细,两个人有两个人的世界,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世界,一定在乎在意,在意有不同。

原文:“别淋湿了。”他说。

◆ 生活就是简单的动作,简短的对话。旅馆老板态度好,他努力说得更多些,哪怕说重复的话。

原文:太太下了楼,她经过办公室的时候,旅馆老板站起来向她鞠了个躬。他的写字台在办公室的最里边。他是个老头儿,个子很高。

“下雨啦。”太太说。她对这个旅馆老板颇有好感。

“是啊,是啊,太太,真是坏天气。天气真糟糕。”

◆ 所谓“喜欢”,就是觉得他挺好。人给人好感,就是感觉好。

原文:他站在昏暗的房间那头的写字台后面。这位太太很喜欢他。她喜欢他听到任何抱怨的时候所表现出的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她喜欢他那种尊贵的气度。她喜欢他乐意为她效劳的姿态。她喜欢他作为旅馆老板的自我感觉。她也喜欢他那上了年纪、沉沉下垂的脸和一双大手。

◆ 有关注你的人,无论因为什么,比如职业,女侍,自然想着房客;或者安排,老板安排她走来;或者恰好遇见……

原文:也许她可以顺着屋檐底下走过去。她正站在门口时,身后张开了一把伞。那是给他们收拾房间的女侍。

◆ 这句话不说好吗?让张雨伞的行为,有更多可能。

原文:当然,这是旅馆老板吩咐她来的。

◆ 要是两个美国房客一起来抓猫,然后把它带到他们认为舒适的地方呢?猫是喜欢陪着人呆着,还是独自在雨中,在公园,在树下,在窗下,自由自在地生活呢?

原文:女侍撑着伞为她遮雨,她沿着石子路一直走到他们房间的窗子下面。

◆ 大失所望,她似乎太在意了。

原文:那张桌子就在那儿,被雨水冲刷成鲜亮的绿色,可猫却不见了。她一下子感到大失所望。

◆ 极俭省的对话,一个人很难理解另一个人的行为,《红楼梦》里画“蔷”的孩子,葬花的黛玉,我们身边,你不经意的,或许是别人很在意的。“真想要那只猫”,看看校园里那几只猫,和那些总要摸一摸小猫的人,看见自己,你就能理解他人。

原文:女侍抬头看着她。

“您丢了什么东西吗,太太?”

“刚才这儿有只猫。”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猫?”

“是的,有只猫。”

“猫?”女侍扑哧一笑,“雨里有只猫?”

“是呀,”她说,“在桌子底下。”她接着又说:“噢,我真想要那只猫。我想要只小猫。”

她一说英语,女侍的脸顿时绷紧了。

“走吧,太太,”她说,“我们得回到里面去了。你会淋湿的。”

“我看也是。”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 情绪的变化,总是莫名其妙,比如闷闷不乐,比如自觉“重要”,但很真实。人心,就是这样流转,你没办法知道下一刻的感觉,人不由自主。

原文:美国太太经过办公室的时候,老板在写字台后面朝她欠欠身子。太太心里感到有些闷闷不乐。这个老板让她感觉自己非常渺小,同时又很重要。她一时觉得自己是个极其重要的角色。

◆ 乔治,小说里唯一有名字的,还在床上看书。这种生活状态,他自己觉得挺好。其实,真挺好。

原文:她上了楼梯,打开房门,乔治正在床上看书。

◆ 出于礼貌,或者发乎自然,他都要说句话。海明威让他说了他最可能说的话。他的眼睛,没离开过书本。

原文:“捉到那只猫了吗?”他放下书,问道。

“它跑了。”

“天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说道。

她在床上坐了下来。

◆ 她在可怜猫,又在可怜自己,前一半说了出来,后一半,暗示与隐喻。写猫,是写猫,也是写人。就像我会想起也很在意那只浑身漆黑,只有星星白的袁小猫一样。

原文:“我太想要那只猫了,”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要它。我真想要那只可怜的小猫。做一只可怜的小猫待在雨里,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 人活在现实中,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经典里有我和你

原文:乔治又看起书来。

◆ 对镜贴花黄,或说照花前后镜……她也在自个的世界里。

原文:她走过去,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拿起手镜来照照自己。她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侧影,先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接着又仔细打量自己的头颈后面。

◆ 一个人“喜欢”,喜欢可能真喜欢;一个人“厌烦”,厌烦未必真厌烦。人要怎样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处”是一种重要且必不可少的方式。

原文:“要是我把头发留长,你觉得好吗?”她问道,又瞧了瞧自己的侧影。

乔治抬眼看了看她的后脖子,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

“我喜欢你这样子。”

“我已经厌烦了,”她说,“看上去像个男孩子,我厌烦极了。”

乔治在床上换了个姿势。从她开始说话起,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你看起来漂亮极了。”他说。

◆ 人总得“想”,它是活着的一种驱动。否则,人还是他自己吗:我思故我在。

原文:“我想把头发往后梳得又紧又光滑,在后面挽个大髻,可以让自己感觉得到。”她说,“我想有只小猫,坐在我腿上,我摸摸它,它就喵喵叫。”

◆ 第一次这么细致读海明威的小说。人总想从文字中读出点什么,读到了什么呢?人和人的希望。

原文:“我还想用自己的银器坐在桌边吃饭,我还想点上蜡烛。我希望现在是春天,我想对着镜子梳头。我想有只小猫,还想有几件新衣服。”

◆ 他以为自己喜欢的,他人也可以喜欢;他有许多希望,他也有,我们人人都有。有意无意间,人成了只在意自己的人。忽略了别人,但不习惯被忽略。

原文:“哦,别说了,找点儿东西看吧。”乔治说着,又开始看书了。

◆ 人得有心灵寄托,精神需求。人强大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沉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地活着呢?

原文:他的妻子朝窗外张望着。此时天已经很黑了,雨还在敲打着棕榈树。

◆ “总可以有只猫吧”,就是一种对陪伴的渴望。

原文:“不管怎么说,我都想要只猫。”她说,“我想要只猫。现在就想要。要是我不能留长发,不能有什么开心的事儿,总可以有只猫吧。”

◆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自足自得。

原文:乔治根本没听她说话。他在读自己那本书。

◆ 窗外,广场,灯。人需要连通外面的世界,需要光。

原文:妻子朝窗外望去,广场上已经亮灯了。

◆ 雨中的猫,一只“顺”着人的可爱的猫。

原文:门口站着的是那个女侍,她紧紧抱着一只大玳瑁猫,那猫顺着她的身子纵身一跃而下。

◆ 人得到了想要的猫,猫不在在雨中。旅馆老板,无怪能做老板,无怪讨人喜欢。

原文:“打搅了,”她说,“老板让我把这只猫给太太送来。”

附2.雨中的猫  海明威

旅馆里只住有两个美国人。他们打房间里进进出出,在楼梯上碰见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房间在二楼,面朝大海,也正对着公园和战争纪念碑。公园里有高大的棕榈树和绿色长椅。天气好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一个带着画架的艺术家。艺术家们都对棕榈树的长势,还有旅馆面朝公园和大海那面的鲜艳色彩情有独钟。意大利人还大老远跑来瞻仰战争纪念碑。纪念碑是青铜铸成的,在雨里闪闪发亮。雨在下着。雨水从棕榈树上滴落下来。石子路上积了一汪汪的水。在雨中,海水呈一条长长的线,猛冲上来,又顺着海滩退回去,一会儿又在雨中滚滚而来,形成一条长长的线。停在纪念碑旁边那个广场上的汽车都开走了。广场对面的咖啡店门口站着一个侍者,正对着空荡荡的广场张望。

那位美国太太站在窗口往外看。就在他们的窗子底下,一只猫蜷缩在一张滴水的绿色桌子下面。猫极力缩起身子,好不让雨淋着。

“我要下去把那只猫捉来。”美国太太说。

“我来吧。”丈夫在床上自告奋勇说。

“不,还是我去吧。外面那只可怜的小猫想躲在桌子下面避雨呢。”

丈夫于是继续看书,身子靠在床脚的两个枕头上。

“别淋湿了。”他说。

太太下了楼,她经过办公室的时候,旅馆老板站起来向她鞠了个躬。他的写字台在办公室的最里边。他是个老头儿,个子很高。

“下雨啦。”太太说。她对这个旅馆老板颇有好感。

“是啊,是啊,太太,真是坏天气。天气真糟糕。”

他站在昏暗的房间那头的写字台后面。这位太太很喜欢他。她喜欢他听到任何抱怨的时候所表现出的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她喜欢他那种尊贵的气度。她喜欢他乐意为她效劳的姿态。她喜欢他作为旅馆老板的自我感觉。她也喜欢他那上了年纪、沉沉下垂的脸和一双大手。

她心里怀着对旅馆老板的好感,打开门,向外张望。雨下得更大了。有个穿着橡胶雨披的男人正穿过空荡荡的广场朝咖啡馆走去。那只猫大概在右边。也许她可以顺着屋檐底下走过去。她正站在门口时,身后张开了一把伞。那是给他们收拾房间的女侍。

“您可不能淋湿了。”她面带微笑,用意大利语说。当然,这是旅馆老板吩咐她来的。

女侍撑着伞为她遮雨,她沿着石子路一直走到他们房间的窗子下面。那张桌子就在那儿,被雨水冲刷成鲜亮的绿色,可猫却不见了。她一下子感到大失所望。女侍抬头看着她。

“您丢了什么东西吗,太太?”

“刚才这儿有只猫。”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猫?”

“是的,有只猫。”

“猫?”女侍扑哧一笑,“雨里有只猫?”

“是呀,”她说,“在桌子底下。”她接着又说:“噢,我真想要那只猫。我想要只小猫。”

她一说英语,女侍的脸顿时绷紧了。

“走吧,太太,”她说,“我们得回到里面去了。你会淋湿的。”

“我看也是。”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她们沿着石子路往回走,进了门。女侍留在外面把伞收拢起来。美国太太经过办公室的时候,老板在写字台后面朝她欠欠身子。太太心里感到有些闷闷不乐。这个老板让她感觉自己非常渺小,同时又很重要。她一时觉得自己是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她上了楼梯,打开房门,乔治正在床上看书。

“捉到那只猫了吗?”他放下书,问道。

“它跑了。”

“天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说道。

她在床上坐了下来。

“我太想要那只猫了,”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要它。我真想要那只可怜的小猫。做一只可怜的小猫待在雨里,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乔治又看起书来。

她走过去,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拿起手镜来照照自己。她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侧影,先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接着又仔细打量自己的头颈后面。

“要是我把头发留长,你觉得好吗?”她问道,又瞧了瞧自己的侧影。

乔治抬眼看了看她的后脖子,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

“我喜欢你这样子。”

“我已经厌烦了,”她说,“看上去像个男孩子,我厌烦极了。”

乔治在床上换了个姿势。从她开始说话起,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你看起来漂亮极了。”他说。

她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天渐渐黑了。

“我想把头发往后梳得又紧又光滑,在后面挽个大髻,可以让自己感觉得到。”她说,“我想有只小猫,坐在我腿上,我摸摸它,它就喵喵叫。”

“是吗?”乔治在床上说。

“我还想用自己的银器坐在桌边吃饭,我还想点上蜡烛。我希望现在是春天,我想对着镜子梳头。我想有只小猫,还想有几件新衣服。”

“哦,别说了,找点儿东西看吧。”乔治说着,又开始看书了。

他的妻子朝窗外张望着。此时天已经很黑了,雨还在敲打着棕榈树。

“不管怎么说,我都想要只猫。”她说,“我想要只猫。现在就想要。要是我不能留长发,不能有什么开心的事儿,总可以有只猫吧。”

乔治根本没听她说话。他在读自己那本书。妻子朝窗外望去,广场上已经亮灯了。

有人敲门。

“请进。”乔治说着,从书上抬起眼睛。

门口站着的是那个女侍,她紧紧抱着一只大玳瑁猫,那猫顺着她的身子纵身一跃而下。

“打搅了,”她说,“老板让我把这只猫给太太送来。”    1951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