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 书
许多年前,中國學生最痛恨的歷史人物之一、教室墻壁上的刷屏王、語文課本的戲霸、各種書店的鎮店之寶,世界公認的中國新文學一百年來頭號杠把子、中國主流媒體的話題之王,谁都知道他是誰。
没錯,鲁迅是個謎!如何揭开这个谜?无妨试试以蛇为解讀的动物線索。
1
蛇=它+虫。蛇是异类,所以称“它虫”。
据考证,“它”是“蛇”的本字。早期甲骨文(它),活像一条游曳的蛇;晚期甲骨文(它),突出了棱形“蛇头”()。晚商甲骨卜辞有“亡它”两字,专家们把“它”释为“灾祸”,“亡它”就是“没有灾祸”。
这说明,在尚未除魅的上古时期,蛇是处于绝对优势地位的动物,可比之为侏罗纪的恐龙,出没于恐怖语境;古生物学告诉我们,恐龙身上的确具备蛇的某些特征,如蛇颈龙,它拥有蛇一样扁扁的头以及细长的尾巴。我们不难想象,蛇曾经也拥有恐龙那样的世界霸主地位。
蛇的字形演变(《象形字典》)
金文承继甲骨文画成其物,形象描摹的秉性,由早期的竹叶青,到晚期的眼镜蛇,在结体上放大了“蛇腹”的肚量,外观趋向于丰腴成熟,而内涵却一路朝抽象里走。比如金文中,另一条貌似喜珠暗结的蛇,其实并非身怀六甲,而是在蛇腹中加一小竖点作为指事符号,表示吞噬物,目的无非是显摆一下蛇腹神奇的伸缩性与消化力,令人遥想《山海经》那条巴蛇的胃口,凸显“蛇吞象”的贪婪与恐怖。
秦汉时期,金文的(它)隶变为(蛇头被误写成“宀”,另加“匕”〉。自此,“它”字中“蛇”的本相被放空,沦落为偏旁,后加部首“虫”,另造了一个“蛇”字,标明爬虫的类属特征。
此后词义漫漶,“它”一心一意做了专职的“第三者”,或遥指主体以外的“另类”,不由得令人联想起海德格尔、拉康、尼采、佛洛依德、萨特等大师们意念中的“他者”。
“它”在字形中的“蛇象”及其文化基因也便一败如水,瞬间蒸发。
如今,小学生已经无法在汉字“它”中捕捉到蛇影,可怜巴巴地在老师的威逼利诱下,机械地沿袭每字抄十遍二十遍的蠢法子来识字,不由得心中就积蓄着对认字的憎恶。
幸好,大踏步从课本中撤退的鲁迅先生,为我们保留了“它”的本义——鲁迅一生取用的140多个笔名中,其中一个叫“它音”的笔名,就有“蛇”的取意。
据许广平解释:“它音,它,’《玉篇》,古文佗字,蛇也。’先生肖蛇,故名。”
按民间的说法,属什么像什么。这么说来,鲁迅与蛇,看来是天生有缘。肖蛇的鲁迅还曾以“它音”的笔名制印章一方,为篆体阳文,其中的“它”酷似一条蛇,眉目清晰可辨,形态活灵活现,足见他其对这个笔名的偏爱。
对此,鲁迅解释说:“一个作者自取的笔名,自然可以窥见他的思想。”按先生的意思,“它音”应该是蠡测其思想、性格,管窥其生命密码的秘密通道了。
2
鲁迅的故乡绍兴,史上是以蛇为图腾的古越人的活动中心,更早属于崇拜蛇的九夷部落。
生于蛇地、笔名“它音”、属蛇的鲁迅,仿佛蛇精转世,无巧不巧地格外喜欢蛇。
从小种下“恋蛇情结”的鲁迅,隐隐地把蛇衍化为作品中最隐密的文学意象,试图将自己的风格、洞见和性情,都投射到这一异已力量、“它者”意象上。
从蛇的意象中,我们也仿佛看到了鲁迅不同流俗的独立人格、制敌于死命的刻毒和鞭辟入里的自审意识。因此,一生以咒鲁著称的苏雪林女士贬之为“老毒蛇”。
蛇与舌音同义近,在汉语中有共同的语源。
甲骨文的(舌),其形如蛇之舌。那伸出口腔()分叉()的造型,岂不就是灵动的“蛇信子”?取象于“它”的“沱”,在都江堰遇离堆后而分汊,作为长江的支流,其双重分叉的舌象,特别值得关注。
有学者认为,这分叉的造型()是人类舌下的筋脉;也有荷尔蒙派学者从舌字的上()下()交合的字符形制中,看出了男女性器及其进进出出的活塞运动。
这些说法自有道理。不过,我个人认为,舌与蛇的关系,无论是音与形都割舍不开。譬如,甲骨文另有一种舌的写法(舌),在所谓的“蛇信子()”上,还着意加两点()作为指事符号,那分明是蛇的毒液,而不是人类说话时啐出的口水。
世界上的舌头千差万别,但只有蛇是唯一用舌头代替鼻子和耳朵的动物。这一点也许我们没意识到,但明察秋毫的远古造字者似乎意识到了。那细长分叉的舌信子,火苗般瞬间吞吐万千,既嗅且听,多疑而敏锐地感知周遭的动静,是蛇之舌的独特法器。
据说,变色龙的舌头比它的身子还长,平时深藏不露,见到飞虫,像弹簧刀一般嗖地弹将出去,一下命中目标,不劳手脚就可美餐一顿。
又是一个无巧不巧。鲁迅先生恰恰是最不招人待见的“舌”战英雄。
鲁迅舌上功夫,似投枪,是匕首,古今恐无几人能匹敌。即使偶有比肩者,恐怕在毒性上也不及其万一。
鲁迅钟爱蛇,看重的正是蛇之“独”与“毒”。
鲁迅的舌头不仅开叉还带剧毒,不仅带剧毒而且是五毒俱全。鲁舌与蛇毒似是同类生灵的全息感应。概览鲁学专家们的研究成果,我们不妨总结一下鲁迅的“五毒”功夫:
一是眼光之“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无声处听惊雷,于道德仁义中看见“吃人”二字,“于洗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墓碣文》)
二是笔锋之“毒”:“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郁达夫语)。
三是反抗之“毒”:“不克厥敌,战则不止”、“一个都不宽恕”。
四是自审之“毒”:舌为心之窈,鲁迅舌头之毒,源自内心的审视。“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痛定之后,徐徐食之”。
五是出手之“毒”,“绍兴师爷借刀杀人”,“痛打落水狗”,必以灭之而后快。
鲁迅曾写过《阿长与〈山海经〉》一文,记叙了仆人长妈妈为他买过一本《山海经》的经历。这部奇书是否影响了少年鲁迅的恋蛇情结,还有待于学者们进一步考证;但是,蛇作为《山海经》出镜率最高的动物之一,却是不容置疑的。
据专家统计,《山海经》中,“蛇”字出现115次,而深受国人膜拜的“龙”字才出现44次,足见蛇在远古先民心目中的显赫地位。
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山海经》的作者似乎不太喜欢蛇——在《山海经》中,蛇的出现总与厄运相伴,而且作者还别有用心地制造种种鬼魅的出场氛围,令人毛骨悚然。
更为怪异的是,在《山海经》中,蛇还具有千变万化的变身功夫,甚至常常不自觉地嵌入我们祖先的身体,与许多伟大人物形成异质同构体。
比如,《大荒西经》说:“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这句话,对缺乏人蛇混居生活经验的现代人来说,读起来可能会吃力点。好在有东晋大学者郭璞注曰:“女娲,古神女之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汉代石砖画像中,也有伏羲女娲交尾图,画像中的伏羲与其妻子女娲都是人面蛇身。想是受了《山海经》的蛊惑,东汉王延寿在《鲁灵光殿赋》更是添油加醋地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
在《山海经》中频繁现身的自然界中纯粹的蛇,以及异体同构的带有蛇元素的异类,构成了光怪陆离的蛇世界。它们的种种异相,通过原始先民瑰丽的想象,衍生到具有蛇基因的神祇身上,从而在某种层面揭示了原始社会的真相,让我们不得不怀疑:
难不成中国人都是人蛇杂交的后裔?
闻一多在《伏羲考》中,试图厘清令人眼花缭乱的蛇的身体形态。闻一多说:
“龙图腾,不拘它局部像马也好,像狗也好,或像鱼,像鸟,像鹿都好。它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都是蛇,这表明在当初,那众多图腾单位林立的时代,内中以蛇的图腾为最强大,众多图腾的合并与融化,便是这蛇图腾兼并与同化了许多弱小单位的结果。”
按闻一多先生的说法,我们仿佛窥见原始初民洋溢着野性的情感和想象,投射于蛇的种种可能的情形,他们以令人乍舌的方式与险象环生的蛇世界,进行了有声有色的生命交流。
蛇,从此也就被涂上一层神秘的釉彩。

3
鲁迅喜欢蛇,大抵始于《山海经》;西方人不喜欢蛇,似是从《圣经》开始的。
《圣经》上说,蛇是上帝所造的万物之中最狡猾的一种。由于它的引诱,才使得夏娃和亚当偷食禁果,人类从此背负“原罪”,必得时时忏悔。
为了赎罪,人类与蛇同时结束了伊甸园的幸福时光,并且被告知:须敬仰上帝,经受各种苦难。
世界,因此而改变。
人们通常认为,改变世界格局的不是蛇,而是苹果。
众所周知,历上有三只著名的苹果。第三只苹果,曾握在已逝的乔布斯的手心(“苹果”系列电子产品),人类收获了时尚生活;第二只苹果,砸醒了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人类收获了科学;最初的那一只苹果,携带浓郁的荷尔蒙气息,诱惑了夏娃,人类收获了智慧。伊甸园的苹果,是史上著名三只苹果中最著名的一只,它决定了后两只的成色和功用。
其实,苹果无非是生长着的静物,是受动者;真正诱惑人类欲望和智慧的使动者,无疑是那条狡猾的蛇。
当初,上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并没有赐予他们智慧。他们在伊甸园无所事事,吊儿郎当,赤身裸体,不知羞耻。
一切始于诱惑,始于蛇。
圣经上说,正是因为蛇的誘導,人类始祖吃了智慧果子之后,心里明镜似的。
两小无猜的少年亞當和少女夏娃,茅塞顿开之後,腮上顿时绽开了桃花。因为有了羞涩感,就有了遮人眼目的小动作。比如,他们学会了掩饰,用无花果树叶子编成迷你小裙,遮盖难为情的根部。
后来,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了伊甸园,开创了人类轰轰烈烈的情爱史。
但是,但是不幸的是,在规模宏大造人运动中,亚当夏娃诞生了众生,却迷失在众生当中。
于是,地球上多出了一个难解的谜团:
亚当和夏娃究竟属于哪个人种?
有了谜团,自然也就多出了一批乐于解谜的志愿者。
志愿者们十分热衷于与亚当与夏娃攀亲。
一场祖先争夺战在西语世界里打响。
一向爱争名人故里的中国人,作为西语世界的他者,对这场公案出奇地的冷靜,淡定。
虽然也有学者说到伊甸园的中国归属地问题,但他们没有加入到亚当夏娃的争夺战,这件事令人十分纳闷。
读过李波的《中国饮食文化批判》一书,我才恍然大悟:亚当与夏娃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种,但肯定不会是中国人。
因为,假设他俩是中国人,决不会等到蛇来引诱,就先把那条蛇给逮起来吃了。书中引用美国学者伊安∙罗伯逊在《社会学》的话作了旁证:美国人吃牡蛎不吃蜗牛,法国人吃蜗牛不吃蝗虫,非洲的祖鲁人吃蝗虫不吃鱼类,穆斯林吃牛肉不吃猪肉,印度教徒吃猪肉不听牛肉,俄国人吃牛肉不吃蛇肉……
总之,他们都有所不吃,而中国人是全世界最大的吃家,没有什么不敢吃的。
俄国人吃不吃蛇肉,我不太清楚。然而,作为美食家的中国人,我却十分了解吃文化在中国社会的终极意义。《舌尖上的中国》,以挑逗中国人的食欲为乐,透析了中国食文化的博大精深;《新华字典》上关于动物词条的解释也表明:对国人来说,動物不過是餐桌上的美味,没有什么不能吃的。
因此,林语堂先生在《吾国吾民》中一语中的:“人世间倘若有任何事情值得吾们的慎重将事者,那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
意思是说,吃文化是了解中国文化的捷径,中国人可以用婴儿口腔期试出一切文化的高低真伪。幸好那条蛇不是生在中国,也幸好人类始祖在蛇的循循善诱下,成功结束了随地大小便的无知生存状态,否则人类将永远与智慧无缘,我们也将失去一个近代以来中国人施虐与效法的对象。
4
东方的智神是龟,西方的智神是蛇。
传说,充满正义感的大神普罗米修斯,冒着被宙斯惩罚的危险盗得了火种,并亲手交给了人类。众神之神宙斯,立刻将普罗米修斯锁在高加索山崖上,还指使一只鹫鹰去啄食普氏的肝脏。
肝脏被吃了又長,長了又吃,鲜血染红了大地。普氏为了人类的解放事业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最终成为舍生取义的千古英模。
可是,为人类带来智慧的启蒙者,蛇就没这么走运。它不仅受到耶和华的诅咒和惩罚,还成为人类的共同敌人。為什麼呢?只因它告訴人類一個真相,蛇失去了迷人的翅膀。直到今天,终生吃土的蛇没有视、听器官,没有发育出一双好使的脚来,只能用肚子行走(不过,黄永玉认为蛇躺在地上过日子,贴着地皮讨生活,有个好处就是摔不到哪儿去)。
普罗米修斯后来被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解救而获得了自由,但蛇所受的惩罚似乎还没有结束的跡象。
上帝亲手制造了人类智慧史上第一桩冤案,同时也制造了恶的累积。
女作家周晓枫说:“由于对天堂的仇恨──蛇最感兴趣的食物是鸟:那些惟一能够来往天堂的飞翔使者。它伺机偷,袭,洗劫巢穴,吞食幼鸟和蛋卵。因为没有四肢的阻碍,蛇反而可以深入别的动物无法涉足的领域;明亮的歌喉和绚美的羽毛,将消失于蛇像地狱那样狭长而腥臭的肠胃。”
人类在对待蛇的问题上,似乎一开始就走偏了方向,远离了人类智慧事业的整体,一不小心站到了创世主的主流立场上了。据鲁学专家们分析,对整个中华文明来说,鲁迅之所以不招人待见,就因为他是一条使国人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的蛇。
汤因比认为:一种文明如果不至于衰微,“那么,我们就必须再叫一个演员出场:让一个批评家来提出几个疑问以便让思想再度活跃;叫一个对头来注入一点痛苦、不满、恐惧或憎恶,以便感情再度敏锐化。这就是《创世纪》里蛇的工作,《约伯记》里撒旦的工作,《浮士德》里摩非斯特的工作……”。
我想加一句,这也是鲁迅的工作。
在中国,鲁迅是一位自觉的受难者,在缺少原罪文化传统的国度,鲁迅怀有深深的罪恶感,这使他比任何人都具有牺牲精神。先生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一位孤独的战士,他冲破不同声音的评价体系,是一幅永远肃穆的版画、一尊矗立不倒的雕像。
萨特说:他者即地狱。
萨特的意思是,对于你身边的人来讲,你也是他的地狱;他人的存在与影响是你无法决定的,就像自然环境一样,你能决定的是自己的心态,不能决定的是别人的评价。
海德格尔也认为,一个孤独的存在者要从他人的目光或他人的地狱中解脱出来,只能有两种途径:或心甘情愿的做别人的物,或者使他人做自己的物,去操纵他人。
鲁迅看来是不依赖于他人的目光而生存的,活着和死了都一样。虽然,多面大先生也借助他人的目光来认识自己,但绝不会苟活于他人的评价中。
因为,鲁迅是特立独行的蛇,是“它音”,是“他者”。当今的社会不再需要“投枪和匕首”,只需要盛世的赞歌、脂粉和大麻。正如陈丹青先生所说:
“假如鲁迅精神指的是怀疑、批评和抗争,那么,这种精神不但丝毫没有被继承,而且被空前成功地铲除了。我不主张继承这种精神,因为谁也继承不了、继承不起,除非你有两条以上性命,或者,除非你是鲁迅同时代的人。最稳妥的办法是取鲁迅精神的反面:沉默、归顺、奴化,以至奴化得珠圆玉润”。
原载于杭州《西湖》文学月刊 2014年第11期 “ 汉字动物园”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