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选自《左传》，讲述了晋文公重耳刚回到晋国时人心不稳，晋惠公、晋怀公时期的重臣想要焚宫弑君，刺杀晋文公。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宦官挺身而出，提前向重耳报信，救了晋文公一命。
鲁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这一年，在晋国发生了一系列大事。值得好好一说。
1
骊姬之乱后，重耳逃亡翟国；后因夷吾的追杀，再次踏上逃亡之路。之后数年，经历卫、齐、曹、宋、郑、楚、秦数国，饱尝人世冷暖。终在夷吾去世后 ，回到晋国夺取了政权。这段历史背景可参读之前的【古文观止】第十二讲：阴饴甥对秦伯——真正的胜利靠道德绑架不来。
在《左传》所出该文的前一段，描写的是重耳如何快速获得支持，杀回晋国，左氏的记录可谓干脆利落。
二月甲午，晋师军于庐柳。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师退，军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宫。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不书，亦不告也。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二月甲午，晋国军队驻扎在庐柳备战。秦穆公派公子絷去晋国军队中陈述厉害，晋军于是后退，驻扎在郇。辛丑，狐偃和秦国、晋国的大夫在郇结盟。（庐柳和郇，都在今天的山西省临猗县）壬寅，公子重耳一行进入晋国军队。丙午，进入曲沃。丁未，重耳去晋武公的宗庙进行朝拜。戊申，派人在高梁杀掉晋怀公。《春秋》没有记录这些，也是因为晋国并未正式告知鲁国。
从这紧锣密鼓的叙述里，可以看出秦国的明显助力所起的作用，也从侧面说明当时晋国军队内部已经分化。从甲午到辛丑，中间仅隔六天，狐偃就能与晋军将领在秦国的见证下达成盟约，说明晋军从一开始就不是坚定的主战派。结盟第二天，重耳正式收编军队。隔了三天的丙午，就顺利进入曲沃——这是重耳这一系的祖庙所在地和发迹地。进入曲沃的第二天，重耳即举行告庙祭奠，去朝拜了晋武公——即他的爷爷、正式完成曲沃代翼大业的第一代晋侯——的宗庙。这个举动就是告诸先祖：重耳要执掌晋国了！
最后一句“不书，亦不告也。“很值得深味。
《左传》是对《春秋》的解读，而在《春秋》里边，这么重要的事情却只字未提。
我觉得有一种可能是为晋文公讳。
按照礼制，晋国是要举行新君即位大典的，而此时此刻，晋国事实上出现了二君并立的局面，一位是继承先君晋惠公的法定新君晋怀公圉（听闻父亲死讯他从秦国逃回），另一位则是挟秦兵入晋的重耳。
在《国语·晋语》的《秦伯纳重耳于晋》里，明确记载了“丙午，入于曲沃。丁未，入于绛，即位于武宫”——这就是重耳的即位大典。
在《国语·周语》里《内史兴论晋文公必霸》里，也同样记载了晋文公的即位大典，周王室也派出内史兴为代表参与了，意味着王室对重耳即位在法理上的背书确认。
从法理上讲，重耳取代的是晋怀公，因为晋惠公的合法继承人是晋怀公。即如果认为重耳是继承的晋怀公的君位，则按照礼制改元需要在来年，这一年还应该是晋怀公元年，但是实际上后世都承认晋文公元年就从这一年开始。这一年，既是晋怀公元年，也是晋文公元年——只能说成王败寇了。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晋怀公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在重耳祭庙的第二天，即二月戊申日，晋怀公被杀于高梁。
高梁，是当初晋惠公即位的地方。如今，在父亲为君之地，儿子被杀。仿佛宿命般，父子两代国君历程始于斯终于斯。
但重耳回国为君，也不是完全一帆风顺，一开始危机依然存在，晋惠公和晋怀公一系的残余势力仍存在并伺机反扑。
于是才有了下文的“吕郤畏逼，将焚公宫而弑晋侯”。
2
吕、郤畏逼，将焚公宫而弑晋侯。
吕是吕甥，就是韩原之战后去和秦穆公谈判的阴饴甥。郤是郤芮，他是当年和晋惠公夷吾一起逃亡的老班底，也是帮夷吾谋划回国即位的主要功臣。他俩害怕受到迫害，计划纵火焚烧宫殿以杀死晋文公。
阴饴甥在对秦穆公的那场辩论中大放光彩，之后回到晋国地位如日中天。从原来一个小小谋臣一跃而成手握军权的重臣。且二人封邑众多，势力盘根错节，事实上已是晋国实际掌权者。
《史记》中记载——
一开始是这样的：
唯惠公之故贵臣吕、郤之属不欲立重耳，重耳出亡凡十九岁而得入，时年六十二矣，晋人多附焉。
——《史记·晋世家》
然后又是这样的：
怀公故大臣吕省、郤芮本不附文公，文公立，恐诛，乃欲与其徒谋烧公宫，杀文公。
——《史记·晋世家》
一个“本”字，写出了事情的本末。那就是一开始吕甥、郤芮这波人本来是不支持晋文公的，是坚定的晋怀公支持者。但是看到了晋怀公势微，晋文公又“晋人多附焉”，他俩就赶紧的“识时务”地调转了风向标，唯晋文公马首是瞻。
然而终是不安，担心随时被晋文公清算，于是联络寺人披（勃鞮）为内应，密谋叛乱。
寺人披请见。
寺人，就是阉人、宦官，名字叫披，又叫勃鞮（dī）、履鞮。鞮，意为皮革鞋履，用鞋子命名，可见寺人披出身地位很低。
寺人披探听到吕、郤的计划，前来求见晋文公。
公使让之，且辞焉。
让，责备。辞，拒绝不见。
晋文公让人责备他，并且拒绝接见他。
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
“蒲城之役”指的是鲁僖公五年，晋献公派兵攻打重耳封地蒲城。一宿，就是一夜。女即“汝”，你的意思。
攻打蒲城的时候，献公让你一晚到达，你当天就到了。
《左传·僖公五年》记载，晋献公派寺人披伐蒲，重耳翻墙逃亡，披一刀斩断了他的袖子。
《史记》中记载的更加详细，寺人披兵临蒲城之下后，亲自到了重耳大本营逼迫重耳自尽，重耳逃跑，寺人披斩断了他的袖子。此乃“断袖之辱”也。
二十二年，献公怒二子不辞而去，果有谋矣，乃使兵伐蒲。蒲人之宦者勃鞮命重耳促自杀。重耳逾垣，宦者追斩其衣袪。
——《史记·晋世家》
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
重耳的母亲是狄族人，也有写成翟。重耳跑到了姥姥家，在翟国待了十二年，所以这里说从狄君，跟着狄的君主。田，打猎。滨，水边。
那之后我跟从狄君在渭水边打猎。你为惠公来刺杀我，惠公让你三个晚上到，你第二晚就到了。
这个寺人披执行能力实在是太强了。晋献公命他一天内追杀重耳至蒲城，他竟然当日达，并斩断重耳衣袖；晋惠公命他三天内追杀重耳，他可以做到次日达，迫使重耳仓皇逃亡。
虽有君命何其速也？
即使你有国君的命令，也不用行动这么快吧？
此时的晋文公回想起这一切，愤恨之中也是带着几分委屈。
夫袪（qū）犹在，女其行乎！
袪是袖口。蒲城被斩断的袖子还在呢，你还是走吧！
当晋文公得知寺人披求见的时候，他心中的仇恨一下子就涌上了心头，我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杀了寺人披的。但他忍住了。
电视剧《东周列国》在拍摄这段历史情节的时候，很细腻地勾画出了重耳的心理变化，并为了营造视觉冲突，做了一些小修改，比如“公使让之”处理成了“公让之”。按理，在身份上，晋文公是不必直接出面的，但影视剧嘛，这样强烈的对峙也正常。
但话说回来，重耳此时忍住不杀的原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当时晋文公的处境，刚到国内，人心不稳，这时候他不能杀晋惠公、晋怀公的旧臣。
孔老夫子有过一句很经典的评价——
“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时势所逼。性格使然。
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
寺人披说：臣以为，您已经做了国君，应该知道为君之道了。如果还不知道的话，又会遭遇灾难。
这寺人披也是胆识过人，一上来先给晋文公一个下马威。语辞锋利得如同他斩断袖子的刀。你重耳颠沛流离逃亡十九年，看遍人间阴晴冷暖，尝遍生活酸甜苦辣，原以为你该是个厉害人物了，想不到也不过尔尔。
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
国君的命令就是唯一信仰，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铲除国君所厌恶的人和物，就要用尽自己的全力。
寺人披强调自己忠贞不二为臣之本分，刺杀行为也并非私仇，而是“唯君命是从”的体现。
事君不贰谓臣，好恶不易谓君。君君臣臣，是谓明训。
——《国语·晋语四》
蒲人、狄人、余何有焉？即位，其无蒲、狄乎！
（您当时还不是国君）对我来说，您在献公时就是蒲人，在惠公时即是狄人。我奉君命去杀一个逃亡的蒲人或狄人，对我来说有什么问题吗？您如今即位为国君，怎知不会再有如蒲狄之害而需要有（像我这样的）人奉命速至？
将心比心，这番灵魂拷问，意在含吐间，却已道得明明白白。
某种意义上讲，寺人披的属性并不是人，而是某种工具，是一把尖刀，决定这把刀刺向哪里的，是后面那只手。刀的使命就是跟随手的动作，一往无前、斩断前面的阻碍。之前的手是晋献公、晋惠公，他们指向了你，所以我尽全力杀你，现在你变成这只手了，我就会无条件的效忠你，这就是我要告诉您我的为臣之道，也是我要告诉您的为君之道。
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
齐桓公把射钩的恩怨放到一边，而任命管仲为相。（管仲当年拦截齐桓公回国即位时，一箭射中了齐桓公腰带上的钩子，齐桓公装死才顺利回国即位。后来齐桓公听从鲍叔牙之言任命管仲为相治理国家。）如果您改变齐桓公的做法，何必劳烦您下命令呢？意思是说，如果您不是和齐桓公一样有宽阔的胸怀，我早就逃跑了，哪里还需要您下命令赶我走呢？（暗合着正是您同样具此宽宏大量，我才有机会站在这里说话的奉承。）
不得不佩服寺人披说话的艺术水准。一上来先来一套冷峻的“唯君命是从”，把自己过去的意愿撇得一干二净，并趁此表明心迹；紧接着搬出第一任霸主的光辉形象，“射钩”与“斩袪”相映照，几成美谈，化解了一场宿怨。
行者甚众，岂唯刑臣？
披是阉人，故自称“刑臣”。
如果您不是宽宏大量，出去的人多了去了，难道只有我一个吗？言外之意也给晋文公敲打了一下，面对很多旧臣您若一直不表态，他们便会畏逼不安，难免出现祸难。这话也是吐一半含一半。但明显晋文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于是才有了下文的“公见之”。
公见之，以难告。
晋文公于是接见了他，他把吕甥、郤芮的计划告诉了晋文公。
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
晋文公隐秘地前往王城和秦穆公见面。
文公恐初入国，国人卖己，乃为微行，会秦缪公於王城，国人莫知。
——《史记·晋世家》
对祸难有着高度政治灵敏度的重耳第一时间选择了隐秘会晤，以免打草惊蛇，为部署平叛争取时间。还有一点我觉得，以重耳极深的城府，此时此刻他都未必全然相信主动告密的寺人披，他需要避开国内耳目，暗中验证情报的真实性。
选择在王城会秦伯，是因为王城位于秦国河西之地（今陕西大荔），属秦穆公势力范围，晋叛军难以渗透。另外这个地点对于秦晋双方而言，是有着历史信任基础的，当初晋惠公被俘后阴饴甥与秦穆公便盟于王城，此地已成为两国解决重大危机的传统场所。
最重要的一点是为后面的终结叛乱打下伏笔。秦穆公在王城驻有重兵。会晤后，秦军即刻在黄河沿岸设伏，为诱杀吕、郤提前做准备。
己丑晦，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阴历三十日，晋文公宫室失火。阴饴甥、郤芮没有找到晋文公，于是前往黄河，这应该是知道晋文公的去向了，秦穆公诱杀了他们。
每一步都踩在了平叛方案的点上。
历史上对吕郤二人的评价也颇多复杂的成分，在诡谲多变的政治漩涡中，拥立与倒戈有时就是一念之差，而那一念有时也由不得自己。
还是二吴的评注较公允：“吕郤之才，不亚狐赵，一事失计，自取戮辱，惜哉！”
3
4
初，晋侯之竖头须，守藏者也。其出也，窃藏以逃，尽用以求纳之。及入，求见，公辞焉以沐。谓仆人曰：“沐则心覆，心覆则图反，宜吾不得见也。居者为社稷之守，行者为羁绁之仆，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国君而仇匹夫，惧者甚众矣。”仆人以告，公遽见之。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 END ——
#artContent img{max-width:656px;} #artContent h1{font-size:16px;font-weight: 400;}#artContent p img{float:none !important;}#artContent table{width:100% !import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