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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选自《左传》，记录了晋献公向虞国行贿，以道为名，行灭国之实的一个历史事件。
假道就是借道。我们耳熟能详的成语“假道伐虢”、“唇亡齿寒”，便是源于此历史事件。
“晋国扼居河曲一带，表里山河，四面都是戎狄的小部落，地大势固，又易发展。秦国偏居河西，出口为晋、虞、虢等国所扼，虽便于守，却难于攻。虞、虢两国地势最为险要：虞扼茅津，虢据殽函，可惜两国地小势孤，反被晋人所灭。晋国得了虞、虢，便西向足以制秦，东向足以争霸。晋国在春秋时为第一强国，便是这个原因！”
这番地理形势的论述，某种程度上很好地解释了晋国假道伐虢的历史动机。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晋昭侯的时候封他的叔叔到曲沃，称为曲沃桓叔，曲沃比国都翼城要大，而且桓叔能得民心。在晋昭侯死后，桓叔想要入主晋国。于是双方开始了近八十年内乱，最终曲沃经过桓叔、庄伯、武公三代人的努力，终于取代翼城政权，成为周天子认可的正统。曲沃武公被周王室册命为晋国国君，列为诸侯。这段历史就是“曲沃代晋”，又称“曲沃代冀”。
在曲沃代翼的过程中，虢国数次武力干涉晋国内乱，出兵协助翼城政权抵抗曲沃政权，所以晋国一直对虢国怀恨在心。
其实早在东周末年周幽王死时，晋国支持周幽王的儿子周平王，虢公支持周幽王的弟弟周携王，双方就已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所以说晋国和虢国是世仇，也不为过。
晋献公是一位雄主，晋国强盛的基础完全在他的手里造就。从他开始开疆拓土的那一刻起，他最想打的就是虢国。
以往周王室在关中时，晋国从山西去往关中只需要渡过黄河就行；自从周王室东迁到雒邑之后，晋国去周王室就要翻过中条山，还要借道虞国和虢国，很不方便。再加上一些晋国公子跑到了虢国，虢国还帮着他们反攻晋国，所以晋献公必除之而后快。
看上图，晋国和虢国中间隔着虞国，虢国的都城就在虞国的正南面，晋国要出兵虢国，最直接的路线就是经过虞国，所以才和虞借道。
僖公二年，晋欲伐虢，大夫荀息献计用屈地出产的良马和垂棘出产的美玉贿赂虞公，以此借道。当时晋献公对这些宝物还有些舍不得。荀息对他说：“若得道于虞，犹外府也。（如果能向虞国借到路，这些东西就像放在国外库房里一样。）”换句话说，就是等把虞国灭了之后，还可以再拿回来嘛，这不就相当于是放他那一段时间而已。
虞公果然贪财，一看到宝马和美玉就同意了。于是晋国挥师南下，攻占了下阳。（下阳在黄河北岸，就是以前的东虢国，东虢国被郑国灭亡后，国君死于制，其后裔被周平王复封在下阳，也称北虢国。）北虢国一直依附于南虢国，即黄河南岸的上阳（今河南三门峡）。这里不仅把控着晋国南下的通道，也扼守着从关中到洛阳的殽函通道。
宫之奇劝阻虞公说：“虢国，是虞国的外围，虢国灭亡了，虞国也一定跟着灭亡。
虞侯在三年前接受晋国贿赂首次借道时，宫之奇也曾极力劝阻过，但没有成功。
宫之奇看得很明白，虞国和虢国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依照虢和晋之间的关系，如果晋攻打虞国，虢肯定会帮忙的，虢国是虞国的屏障。
启，开启，指晋国的野心不可开启。玩，轻视，指外国的军队不可轻视。
宫之奇看透了晋国扩张的野心，晋国的目光肯定不是只有一个虢国，而是周边所有的小国。现在虞借道给晋先灭亡了虢国，等到晋两面夹击虞国时，谁又来帮助虞国呢？
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借一次道给晋国都非常过分了，怎么能够第二次借道呢？俗话说，’面颊和牙床骨是相互依存的，失去了嘴唇牙齿就会受冻。’这话说的正是虞国和虢国的关系啊。”
虢存，则辅车相依；虢灭，则唇亡齿寒。灭虢正所以自灭矣。人间清醒的话语，无奈虞公听不进。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 。大（tài）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晋、虞、虢均为姬姓国，是同一祖先所出，是为同宗。可是这个想法很天真啊，周朝大部分诸侯都是周的宗室，大家都姓姬，也没见相互吞并的时候谁对谁客气了。
“大”读作“太”。太王是指公父亶（dǎn），周文王的爷爷，周武王时追谥他为太王，周的始祖。太伯是公父亶的大儿子，这里的虞仲是指仲雍，公父亶的二儿子。
昭和后面的穆都是指宗庙里祖先神位的左右顺序。始祖居中，左昭右穆。简单说就是始祖太王的神位在中间，儿子王季的神位在左边，叫昭。王季的儿子文王的神位在右边，叫穆。文王的儿子武王又在左边叫做昭，依次排列。所以，如果把始祖看作家族的第0代，那么第一、三、五单数世代叫昭，二、四、六双数世代就叫穆。昭穆交替。
嗣，这里是继承的意思。太伯是长子，但是太王想传位给他的三儿子季历，太伯就和仲雍主动出走，把位置留给了弟弟，他们一路去了南方，成了吴国的始祖。
虢仲是东虢的先君，虢叔是西虢的先君，他们都是王季的儿子。
王季就是季历，后来他做了王，所以称王季。王季为昭，昭生穆，故王季之子为穆。仲封东虢，为郑所灭。叔封西虢，为虢公始祖。
虢仲、虢叔都做过周文王的卿士，对周王朝有功勋，受到封赏的典册藏在盟府之中。
虽然虞和晋都是姬姓，但是虢叔难道不是周王朝的宗室吗？况且虞国是仲雍之后，虢国和晋国都是王季之后，关系上虢国更近一些。晋国连虢都灭，还会把虞放在心上吗？
▲ 虞国是雍仲之后，虢国和晋国是王季之后，关系上虢国和晋国更近一些
见上图，周武王的儿子唐叔虞就是晋国先君，晋国一开始称为唐国，后来才更名为晋。
相传周成王和叔虞玩耍时，把一片梧桐叶剪成圭玉的形状，然后递给叔虞，说：“我用这个封你。”叔虞很高兴，跑去将此事告诉周公。周公问周成王：“天子封叔虞了？”周成王说：“我和叔虞说着玩儿的。”周公说：“天子无戏言。天子说什么话，史官会如实记载，礼官会按礼仪完成，乐官会作乐歌诵。”于是周成王便把唐国之地封给了弟弟叔虞，叔虞因此也称唐叔虞。这就是“桐叶封弟”的故事。
仲雍的曾孙就是虞国的先君，因为封地在虞国，又是家里老二，所以称为虞仲。这是说的远祖关系，下面开始说晋献公是怎么对待近亲的。
此句为倒装，若顺写，则为：“且晋爱虞能亲于桓、庄乎？”
桓叔始封于曲沃，庄伯其子也。献公乃桓叔曾孙、庄伯之孙。由此可见，晋虞不过同宗，而桓、庄之族乃献公同祖兄弟，实是至亲也。
逼，逼迫，威胁。桓叔和庄伯的家族犯了什么罪就把他们屠戮了，不就是因为他们威胁到晋献公了吗？
晋献公继位后，曲沃桓叔与庄伯的后裔在晋国势力强大，逼迫到了公室，献公采用大夫士蒍（wěi）的计策，离间桓、庄之族的内部，使他们自相残杀，结果把群公子统统杀死，内患告靖，使政权集中于中央。
这是晋国宫争历史上非常残忍血腥的一幕，几乎所有的晋公子在当时都被诛杀殆尽，看上去像是为了防止曲沃代冀之类的事件再次发生，但也就此伏下了三家分晋的根苗。此为后话。
亲族因为受到恩宠而成为威胁的时候，尚且杀害他们，何况是其他国家呢？
曲沃的父兄都可以杀死，你虞国比父兄还亲么？何况虞还有一国之利，献公怎肯相容？
公曰：“吾享祀丰絜（jié），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shǔ）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yī）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píng）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虞公说：“我祭祀时的祭品丰盛洁净，神明一定会保佑我的。”
虞公一看亲戚路线走不通了，开始走玄学路线，觉得祭祀活动搞得好，上天会保佑他的。让人不由想起《季梁谏追楚师》中的随侯之语，如出一辙。
“实”和“是”在这里都是代词，复指前面的人和德，即“鬼神非亲人，惟依德”。
所以《周书》说：皇天不亲近谁，只是辅佐有德行的人。
想起《道德经》中一句耳熟能详的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就是说，天地是没有情感的，它只会以它的客观规律去运行，万物该咋样就咋样，对天地来说没啥区别。
跟“皇天无亲”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
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
又说：祭祀的粮食并不香，只有明德才散发馨香。又说：人民的奉献祭品没有改变，都是一样，只有好的德行才是祭品。
像这样，没有德行，百姓不和，神明是不会享用祭品的。
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神明所依托的，就是德行。如果晋国取代了虞国，用好的德行来奉献馨香的祭品，神明难道会吐出来吗。
就如宫之奇所说，如果虞国和晋国在祭祀中用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而虞国许的愿望是不被灭国，晋国许的愿望是灭掉虞国。这时候，上天会保佑谁呢？
生活中也是一样，如果烧香拜佛，祈求上苍就可以成功的话，那这么多人都想成功，上天应该让谁成功呢？
有人会说了，那肯定是我烧的香不够多，我多烧点就好了。 
可是，你烧的再多，还会有人比你烧得更多。所以就别费那劲了，还是比比德行吧。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冬，晋灭虢。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
虢公没有听从宫之奇的话，答应了晋国使者假道的请求。
在晋国第一次借道的时候，晋献公曾担忧说：“虞国有宫之奇，会借道给我们吗？”大夫荀息回答：“宫之奇这个人啊，性格软弱不能够坚决进谏。况且他从小同虞君一起长大，虞君对他比较亲昵。即使他进谏，虞君也不会听从。”
“宫之奇为人也，懦而不能强谏。且少长于君，君昵之。虽谏，将不听。”
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
宫之奇带领他的族人离开了虞国。说：“虞国等不到岁终祭祀的时候了。这次行动之后，晋国不用再举兵了。”意思就是说这次晋国一定会灭亡虞国的。
大文学家、翻译家林纾叹此一篇文是“愚智之互镜”。宫之奇心悯其愚，牢不可破，连举七个“德”字，苦苦醒他……最后，还是用“弗听”二字，将所有忠言截住。
宫之奇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在劝谏不成之后，果断选择离开。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忠臣，陪着虞国一条道走到黑。
当虞公不听其劝的时候，宫之奇能够机智地避祸，他是有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的智慧的一个人。
从正面来说，这叫良禽择木而栖；从反面来说，这叫大难临头各自飞。
清人毛庆蕃对此曾言：
“宫之奇谏虞较季梁谏随为尤切。虞亡在旦夕也，季梁用而宫之奇不用，不幸也。然荀息用而死，宫之奇不用而以其族全，何者幸，何者不幸，必有能辨之者。”
对此，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冬天，晋国灭亡了虢国。晋国军队回来，住宿在虞国，于是袭击了虞国。灭亡了虞国，俘虏了虞公。
宫之奇是逃亡了，但是还有人没有逃。那就是虞国大夫井伯，一并被执。之后他作为晋献公女儿出嫁秦穆公时陪嫁的奴仆，在逃离到楚国后，被秦穆公以五张黑羊皮赎回，辅佐秦穆公完成称霸大业。大名鼎鼎的“百里奚举于市”的故事说的就是他。
晋灭虢、虞，在春秋称霸的道路上又踏出了坚实的一步；而这一步，也使秦穆公得到了奇才百里奚，秦国因此走上了争霸天下之路。
齐、楚、晋、秦这四个春秋最强大的国家均开始发育，历史也将因他们而进入波澜壮阔的新篇章。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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