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第一卷·第15篇
《介之推不言禄
鲁僖公二十四年

此文选自《左传》,讲述了一位千古先贤介之推的故事。

介之推,一些史书上也叫介子推,或者介推。这种人名的叫法有点类似于烛之武。介之推作为一位千古流芳的义士,为后人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比如割股啖君、火烧绵山还有寒食节的来历等。尽管这些故事与正史中所载有颇多不符之处,但仍然不妨碍他作为一个文化IP,如同屈原一样,在民间故事以及文学作品中代代流传。

 

 

1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晋侯赏从亡者。

重耳顺利做了晋国国君,开始赏赐从亡者,跟随他一起流亡的人。

重耳做公子的时候,年少好士,有贤者五人辅佐。这五人在《左传》和《史记》中记载的人物是不同的。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没有介之推。

“晋文公重耳,晋献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贤士五人:曰赵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贾佗;先轸;魏武子(魏犨)。”

——《史记·晋世家》

“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魏犨)、司空季子(胥臣)。”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介之推虽追随重耳流亡十九年且在传说中有“割股奉君”的事迹,但两部史书均未将其列入五贤士。

 

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介之推没有要求俸禄赏赐,晋文公也没有给他赏赐。

当初从亡者到底几人,重耳心中当已了然,何至于遗漏一个介子推?

《左传》中未提及,但《史记》中通过仆臣壶叔询问为何自己还没有得到封赏时晋文公的回答点明了封赏的价值序列。

“夫导我以仁义,防我以德惠者,受上赏;

辅我以谋,卒成我业者,受次赏;

矢石之难,汗马之劳者,复受次赏;

若以力事我而无补吾缺者,复受次赏。”

——《史记·晋世家》

  • 上赏:以仁义、德惠引导君主(如赵衰、狐偃);

  • 次赏:以谋略辅佐成就霸业者(如先轸);

  • 复次赏:征战护驾之功(如魏犨);

  • 末等:仅出力无补缺者(如壶叔)。

从这场强调 “德>谋>勇>力” 的价值序列中可以看出,曾在流亡途中“割股奉君”的介之推其功劳在第三或第四等之间。

那为何没有赏赐呢?《史记》有记载,晋文公即位后,正值周王室内乱(王子带之乱),他需优先处理勤王事宜以确立霸主地位。

史料记载:“是以赏从亡者未至隐者介子推”,表明封赏工作因国事紧急未能及时覆盖所有人。

但毕竟“不言”是在“弗及”之前,所以抛却客观因素,这场拒绝也是介之推的主观选择。

你既然不言,我自然不及。若真不言,恐怕也便无文字流传于世。其实是有言的,且言之痛快,使文公闻之,节节痛心。

 

2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hé)亦求之?以死谁怼(duì)?”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

 

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

介之推说:晋献公有九个儿子,只有君侯还在世。

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献公八子“。其中明确有名字记录的是五子,其中齐姜所生太子申生自杀,骊姬所生奚齐、骊姬妹妹所生卓子均在献公死后被大臣里克弑杀,公子夷吾继位后病死,最后只剩下重耳。还有三个儿子未在历史中留下名字,应该是在骊姬之乱中被诛杀了或是被晋惠公、晋怀公刺杀了。

此处说九人,还有一人应该指的就是太子申生的姐姐,后来嫁给秦穆公的穆姬。

晋怀无亲,内外弃之。

晋惠公、晋怀公皆无可亲信之人,特别不得人心。外部诸侯,内部臣民,统统抛弃了他们。

秦穆公当初对晋惠公发动韩原之战就是因为惠公忘恩负义;后晋怀公偷回晋国即位,未履行对秦国的约定,最终导致秦穆公支持重耳。这段历史背景可参见【古文观止】第十二讲:阴饴甥对秦伯——真正的胜利靠道德绑架不来

晋怀公即位后,为削弱流亡公子重耳的势力,下令所有跟随重耳者限期回国,否则严惩其亲属。狐突以“父教子忠”为原则拒绝召回儿子(狐毛、狐偃),既已效忠重耳,召回即教其背叛,违背事君之道,并直言怀公滥用刑罚,坦然赴死。

南宋吕祖谦在《东莱博议》中批评晋怀公“不知己之无以致人,徒责人之不从己”,指出其杀狐突反而加速了重耳归晋:

“纳重耳于晋者,非秦伯也,非狐、赵也,怀公也。”

——《东莱博议·晋怀公杀狐突》

狐突之死直接激怒了晋国旧贵族势力,导致国内人心背离。

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

上天没有断绝晋国的传承,晋国必定会有新的君主出现。主持晋国祭祀的人,除了君侯还有谁呢?

在介之推看来,重耳即位是天命所归。重耳是晋献公仅剩的唯一人选,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资格?说白了,这是天意,而非人力。

 

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

是上天把他安排到这个位置,而那几位却认为是自己的功劳,不是很荒唐吗?

“二三子”,口气颇有些不屑。一句话就把晋文公的五贤臣的功绩全否定了。

在介之推眼中,跟随重耳流亡十九年确实是苦劳,但那也是本分,算不上功劳。

 

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

偷窃别人的财物,我们尚且说这是盗贼,何况是贪上天的功绩,以作为自己的功劳呢?

只差没直接说“你们这群欺世盗名之徒”了。

 

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

下面的人把他们的罪行(贪天之功)当作义,上面的君侯对这样奸邪行为大行奖赏,上下相互欺骗蒙蔽,我没办法和他们共处。

一句话把晋文公和跟随他的臣子们都给骂了,举世皆浊我独清。话有些重了。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

介之推的母亲说:你为什么不也去请求赏赐呢?就这样憋屈地死掉,你怨恨谁呢?

“盍”,文言文常见的疑问词,为什么不呢?

“以死谁怼?”这一句是“以之死,怼谁?”。因为这样而死,你怨恨谁呢?

【古文观止】第十五讲:介之推不言禄——忠君是发乎自然的本分,封赏是权力秩序的构建(微信:梵邨)

知子莫若母(父),你这种犟脾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还不知道么?母亲听出了他话中的怨气。

母亲与儿子相商量的口气,也是一种试探,如果是想要的利益没得到,现在去要还有机会。

 

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sì)其食(shí)。”

尤,过失,犯错。第一个“食”是动词,第二个“食”是名词。

介之推回答说:别人犯了错(明知是不对的),还要去仿效它,这罪过更加深重了。况且我已口出怨言,不能再去要他的俸禄了。

介之推内心里认为晋文公不应该去赏赐跟随流亡的人。既然我不认可你这样做,那我就不吃你给我的饭,不拿你的俸禄。否则就相当于默认了。收了你的利益,自然是要维护你的利益。既然“出怨言”,就“不食其食”,保持人格上的独立。

 

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

介之推的母亲说:“那也让(国君)知道你的想法,你为何不要封赏,如何?”

钱财不恋,人生在世,名也是要求的吧。母亲是想到了这一层,故再次试探。

 

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

介之推回答说:言辞是身体的纹饰,我都要归隐了,哪里还需要身体的修饰呢?(让他知道我的想法)就是求取显贵了。

 

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

介之推的母亲支持儿子说:“你能做到这样吗?那我和你一起隐居吧。”

至此,母亲知道他的儿子对利与名都不愿享受,她决定成全儿子。自古忠孝两难全,与子偕隐,忠孝两全矣。

遂隐而死。

于是,归隐直到身死。

《史记》里说:“至死不复见”。一直到死也没有再见晋文公。也就是说,直到死,介之推都没有再出来做官。

隐士的风骨清晰可见。正史对此的描述就到此为止。并没有后来的火烧绵山以及寒食节之说,那应该都是后世民间演绎。 

但我在读民国奇人林纾的《左传撷华》时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他觉得火烧绵山之举(前提是他认为烧山逼推是存在的史实)尽显奸雄本色,文公志过旌善只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看而已。可能这也代表了许多读书人对左氏笔法的一种解读——

然晋侯方以谲假仁,万不听子推之向隅(据险以抗),以形己之不义。求之不获,放火以速其出,此真强盗之行为。左氏不书,但曰“遂隐而死”。不言病,不言自尽,而死期洽在求之之时,则晋侯颠倒谬乱之行为,但于“遂隐而死”四字中包涵都尽。至以田旌善,此粉饰尽人知之,不必论也。

林先生是善读书之人,深谙左氏笔法,于无声处听惊雷,也是基于对人性的深刻了解。

 

3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晋侯求之不获。

晋文公寻找他,没有找到。

《史记》记载,介之推的追随者在宫门悬挂一首隐喻诗,促使晋文公想起遗漏封赏之事:

介子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

——《史记·晋世家》

司马迁的这一段描述充满了戏剧冲突,为后世的各种演绎提供了土壤。

《左传》呈现的是介之推“不言禄”的自觉选择,而《史记》的外部提醒则给晋文公加了戏,一场“幡然醒悟”的戏。

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将绵上作为介之推的封田,说:“用这来记录我的过失,同时表彰好人。”

诚心寻找过了,但”不获“,对双方而言,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一方面保留了隐士的高洁,另一方面也保全了国君的体面。我对自己的过失作了坦陈,又对伟大品格的人进行了表彰,你不出来是你的事,我做赏赐与表率是我的事。不得不佩服晋文公的确具有高超的政治智慧。

《左传》到此,为“禄亦弗及”结案。

而民间的戏,正在绵绵不绝地上演。就像屈原与粽子龙舟再也难分难解一样。

最初,在《庄子·盗跖》中出现“割股奉君”“抱木燔死”情节,但属寓言性质,可信度不高。

“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之推怒而去,抱树燔死。”

——《庄子·盗跖》

后来,西汉刘向在《新序》中清晰构建了“焚山逼死”的场景叙述,奠定了后世传说的基础。

文公待之不肯出,求之不能得,以谓焚其山宜出。及焚其山,遂不出而焚死。

——《新序·节士》

于是,寒食节的来历也自然而言由此演化出来——

介子推隐居绵山拒绝封赏,晋文公焚山逼其出仕,导致介子推与母抱柳树而亡。为悼念忠臣,晋文公遂下令其忌日禁火三日,食寒食以寄哀思,这就是寒食节。

 

4

 

其实早在介之推欲归隐之前,就有一个人皇皇然地表白了归隐之心,那是在重耳即将回国成功的那一刻,你可以说那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归隐”。

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xiè)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投其璧于河。济河,围令狐,入桑泉,取臼衰。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众人将要渡黄河,子犯(狐突的儿子狐偃)拿出玉璧给重耳说:“臣追随您流亡天下,在这过程中罪过颇多。臣自己也知道,何况您呢?请您让我在这跟您分开吧。”公子说:“如果我将来跟舅父不是一条心,河神为证!”将玉璧扔进黄河为誓。渡过黄河之后,包围了令狐,进入桑泉,攻取了臼衰。

子犯在渡河之前为何会主动提出退隐?以狐偃为首的辅臣集团追随重耳这么多年,此刻终于大功将成了,怎么可能甘心主动退隐?但是,狐偃说的“臣之罪甚多矣”倒也不是虚话,流亡期间君臣上下一心,有矛盾也能彼此容忍,但如果重耳回国为君之后,是不是会清算旧账就不好说了。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案例太多太多,狐偃无论是为自己个人还是为辅臣集团考虑,都有必要提前做个准备留下退路——毕竟,谁也不敢保证重耳将来不会变卦。

狐偃的这个时间节点也选得很好——就在黄河边即将渡河前。河对面就是晋国,一旦过河,大势已定,而且有秦兵的武装协助,这时候开始就是重耳说了算,辅臣集团在硬实力上就处于弱势,此外渡河之后辅臣集团面对的就是晋国的国君重耳,而不是他们自己的公子重耳了,在名分上也比较被动。但未过河之前,一旦重耳人品有问题,中了狐偃的圈套真同意这些大臣退隐,辅臣集团就此解散不会有生命之忧,而重耳回国为君的梦想必然也破裂——秦穆公怎么可能支持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呢?如果重耳能扔下追随他这么多年的辅臣集团,必然也能毫不犹豫背叛与秦国的约定。

所以,狐偃此时既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命运,也是为了辅臣集团大家的前途命运,耍了个小心眼,设个套,逼着重耳当着众人面发誓,保证回国之后会继续一条心,让辅臣集团安心,让秦国安心,一行这才高高兴兴团结一致向晋国进发,过河之后也可以说势如破竹。

言辞上的这番推杯换盏,君与臣其实都心知肚明。当时在场的介之推一定洞穿了这一切,在他看来,忠君是发乎自然的本分,不应沦为交易。这场明面上是退隐实则是争功的戏,他不屑参与,于是主动放弃请赏。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晋文公的封赏体系本质上是权力秩序的构建。对于这一点,介之推从一开始就看得很明白,他之所以被称之为春秋夷齐之贤,就在于他是清醒的主动选择。

忠君与封赏,这两种逻辑,在他这里是不纠结的。造成这种冲突的是他的放弃封赏直接彰显了文公的“忘恩负义”,而作为君主,成全他的放弃比给予更高封赏还要难得多得多。

他需要很爱对方。

5

我最早读到“介子推不言禄,禄亦弗及”这几个字,不是在文言文书籍里,而是在一本介绍中国传统文化的英文书籍的注解里。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至今记得,书的外壳是红色的,典型的中国红。讲述的第一篇便是“寒食节”。

为什么不是“春节”呢?我也很奇怪。当时并未细思,如今想来编者原来也是有着很浓的古代文人气质啊。

有时觉得,古时君臣之间,其实也很像谈恋爱。多少士大夫以闺情写宦情,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诗句,用女子的思怨口吻写对君上的渴慕之情。

满屏的都是,皇上,求求你,看见我!

电视剧《东周列国》在拍这段历史的时候,显而易见就是在这基础之上演绎的。整体上美化了晋文公的仁至义尽,毫无半点谲义;而介子推在坚持自己操守上也曲折回旋,毕竟还驮着个老母亲。

这个也能理解,戏剧嘛,舞台嘛,当然需要更强烈的情感冲突,普通老百姓也津津乐道于此。

其实,男人是真的爱男人。而且,男人爱起男人来,纯粹浓烈幽微细密,没女人啥事。

女人之间的爱也可以如此。

大凡挣脱开这个爱之前的限定语,你能看到的人世间的一幕幕爱恨情仇,各种迎合,各种渴慕,又恐惧,又博弈,源于身份的不对等,又心甘情愿地搭建自己的象牙塔。

有情众生就是这样在与这个那个的触碰勾连中完成了生命体验。




—— END ——

梵  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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