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刚背了一背篓草回来,她把背篓放在房檐下,还来不及喝口水、吃口馍,她妈便喊:“招弟,过来看娃来,把弟弟看好,要是摔了碰了,看我回来咋收拾你。”
招弟抱着弟弟出了后门。她看见对门打麦场上,几个同龄的丫头正在跳房子,她才十岁,正是玩的年纪,有点心痒难耐。
她坐在门墩石上抱着弟弟,弟弟的哈喇子不停往她胸前淌,她抬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招弟,来跳房子,轮到你时我帮你看孩子。”对门雨燕在冲她招手。她低头看看怀里的弟弟,摇了摇头。
“来吧招弟,我们都能帮你看。”招弟心动了。她抬起衣袖,再次擦了擦弟弟鼻子下拖着的鼻涕,抱着弟弟走了过来。
伙伴们很好,她们叫她先跳,雨燕接过她弟弟,并对她说:“你放心跳,我抱过我弟弟,不会摔了的。”
招弟心不在焉地跳了两圈,接过弟弟,便抱着他不敢松手,她围着伙伴们在看。再轮到她时,她说什么都不敢跳了,她怕她娘回来,怕那笤帚疙瘩死命地往她头上、身上抡。
招弟突然掉下眼泪。她曾怀疑她不是她娘亲生的——为什么比她小一岁的妹妹能上学,她就不能?为什么妹妹完全可以不抱弟弟,可以出去玩,她就不能?但这些话她敢对谁说呢?包括她那走路被哮喘折腾得随时像拔不上气来的爹,她都不敢开口。即使她开口,他也会装聋作哑。娘为什么非得对她恶言相向?她不知道错在哪里。她偷偷问过三婶,三婶说,不知道,你就别问了,可能因为你是老大。
老大就应该不上学?就应该放牛、割草、看孩子?
可对门雨燕也是老大,她外婆和她娘把她宠得没边了。谁要把雨燕打哭,那大嗓门一吼,她外婆、她娘,像是敌军来侵,恨不得把谁活活吞进肚子里,那意难平让她羡慕极了。可她根本就没有和谁吵架的机会,她被家务压得没了玩耍时间。她五岁就会洗尿布、烧锅、拾柴。她八岁就会擀面、独立做饭。她极羡慕对门雨燕,愿意抱就抱弟弟,不愿意抱有外婆和外公,雨燕她娘从不强迫她做什么。
她也想有像雨燕一样的外公和外婆,也想像雨燕般被人宠爱。可她五岁那年,疼爱她的奶奶因干不了太多活,便被她娘骂着送到三叔家。她娘扬言,她不死,奶奶休想进这个家门。若有奶奶看着弟弟该多好啊!她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招弟抱着弟弟小海回了家。她下午放牛时还割了一背篓草,回来有点饿,啥都没吃,娘又叫抱弟弟。回家后她把弟弟往炕上一放,拉了被子角角挡着,她爬上木案,站在案头,伸手从笼里摸了个馍馍。就在她溜下案时,小海从火炕头掉下来,趴在地上哇哇大哭。招弟吓坏了,她把馍往案上一扔,赶紧去抱弟弟,弟弟的额头已鼓起个包。
她抱着弟弟,又出了后门,姐弟俩再次坐在门墩石上。雨燕她们还在叽叽喳喳,一会你跳错了,一会她耍滑偷奸地争吵着。
招弟抬起一只手,按着那包想揉揉,她听大人说揉一揉疙瘩就会快点下去。但一碰弟弟又哇哇大哭。她站起小身子,边走边拍,等弟弟在怀里睡着后,她娘从她舅家的方向往回走。近了,在十来步就到招弟身边,五步,三步,招弟的心越跳越厉害。
她娘走到她跟前问:“睡着了?”招弟怯生生地答:“嗯!”“那给我。”招弟的手开始抖。她娘接过小海,看见额头的包,瞬间怒火中烧,她压低声音骂道:“你个死人,咋能把孩子摔成这样?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给我等着。”
她那是怕谁听见,她是怕吓着她儿子。招弟娘进了门,招弟站在后门外瑟瑟发抖。她进门把儿子往火炕上一放,捞起笤帚出了后门。后门外,招弟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这个她叫娘的女人。但她怒发冲冠下,齐耳的短发仿佛都根根竖起来。招弟想,今晚这顿打是无论如何逃不掉了。
招弟抬起手腕护着头,谁知道那笤帚往哪里抡?背上、肩上、腿上、胳膊上。头是不能打的,但愤怒的娘哪顾得上这些。招弟奶奶在离开她家时偷偷对她说:“招弟,你妈打你时你要死死护住头,打头会死人的。奶奶护不了你,你爸比死人多口气,眼看着你遭罪也不敢阻拦,别指望他护你。孩子你要自己护着自己,你得快快长大,愿老天保佑你,长大了能嫁个温善的人家,早早脱离苦海。”
招弟一边流眼泪,一边想着奶奶。她娘的笤帚还在抡。她骂着“吃闲饭的倒财货,咋不死呢!”那笤帚抽打的声音又脆又响,吓得对面跳房子的几个都散了。只有雨燕呆愣愣地站在她家场子,她不敢过来。
一次她拽着招弟妈的衣袖恳求她:“大妈妈,别打了,招弟会疼的。”招弟娘胳膊一挥:“滚!干你啥事。”雨燕吓得哭了,对门雨燕娘和外婆脸色愠怒地跑过来,她们拽着流着眼泪的雨燕回了家。此后她再挨打,雨燕跑出自家大门,站在自家门口,要么陪她一起流眼泪,要么无助地看着自己,大多数时候会被她外婆强行拉回家。

本该持续二十分钟的抽打,在小海的叫唤声里暂停。招弟娘进了后门,随手便插了门关。招弟一个人坐在后门外水渠边的大石头上,继续淌着眼泪。
她想起奶奶,想起每日清晨她赶牛出村时,奶奶会在村口等她,会偷偷从大襟衣摆下掏出两个馍,放进她的背篓,并冲她摇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奶奶转身便往三婶家走。她回头看着奶奶拄着拐杖,那小脚颤颤巍巍走路的模样心就揪成一疙瘩。当奶奶佝偻的身子转过村边那栋房子,消失不见后,她才赶牛往坡里去了。
夜色很快沉了下来,秋季已有了微微凉意,招弟把蓝外套往瘦弱的身子上裹了裹。月光把她小小的身子,在面前投下个小黑点。
突然,背后有人拉她衣领。招弟回头,见雨燕拿着个馍站在她身后,并用手指压着自己嘴唇,做个“别出声”的动作。招弟看向雨燕家大门口,雨燕外婆站在自家门口,月亮给那大脚老太太浑身涂上一层薄薄光晕,老太太在月光下打着手势——“别出声,快吃馍”。
雨燕抱了一下招弟的肩,就在两个小脸贴在一起的瞬间,招弟感觉到雨燕脸上湿漉漉的。在雨燕转身准备回去的一刹那,招弟想站起身拥抱她,但她还是忍住了。雨燕转身往家走,从她家到雨燕家不到十米距离,雨燕竟然回了三次头。她踩着月光,蹑手蹑脚地走着。雨燕走到她家门口,那一老一少进了屋,对门那扇木门合上了,招弟听到木门的闩门声,她多希望那门闩不要插。但那扇门还是把招弟和月亮关在门外。
招弟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温热的馍馍上,温香的馍馍混着咸咸的味道,她瞬间有了饥饿感。她狼吞虎咽赶紧吃完,她不能再连累对门那家人。毕竟为了她,她娘已经和对门那家人不说话了,甚至打照面时,她娘把恶狠狠的目光瞟向对门那两个女人:雨燕娘和雨燕外婆。这都是自己给人家惹的祸,人家是平白无故受了连带之灾。
村里已经没有伙伴亲近她,只有雨燕偷偷和她好,这些她都明白。但她从不跟雨燕多说话,她怕自己娘发现,见了雨燕又是瞪又是恨的,她要保护她唯一的伙伴。
两个月前她娘打她,雨燕叫自己娘和外婆来拉,她娘骂人家管得宽:“我打我家孩子与你们有何关系?管天管地少管我家的事,谁要管我就天天骂谁,骂不死也要咒死!”
招弟伸手摸摸头上的疤,这是上个月用一只碗砸下去时留下来的。当时她血流了下来,她娘抱着摔下炕、流鼻血的弟弟去村医家,是雨燕听到打骂声,见她娘抱弟弟走后,才爬在她家门框上偷看,雨燕见自己流血哭着又跑回家,再来时手里捏着棉花油,她说她外婆说,棉花油止血。
招弟抬手摸摸头上的疤,仿佛还留着对门那户人家的菜油香。尤其雨燕,她见不得她娘打她,每次见了都站在不远处,默默的看着,陪着她流眼泪。
雨燕家前门正对着自家后门,招弟走上六步就能进家门,但她进不去,门关死了,她偷偷过去推过,没推开。
招弟转过身,她看向对面。月光下雨燕家那两间低矮的土坯房,月色在房子上流泻着,投下的光仿佛都是暖的,这让她羡慕不已。
雨燕此刻也许正睡在外婆的臂弯里打呼噜。她也是个可怜的丫头,是个被父亲遗弃的丫头,但她很幸运,她有疼爱她的外婆,有爱她爱到骨子里的亲娘,她的梦是甜的,她的童年和她的红脸蛋一样可爱。
招弟想,世上啥都没亲娘好,自己有亲娘,可自己的娘是个什么人呢?她不能定义,也定义不了。村里没人敢惹她娘,曾有人背后骂她娘是个恶毒的魔鬼。她从她娘殴打奶奶看,反正不像个好人。自己娘可以没有雨燕娘那般善良,最起码也像村里其他伙伴的娘那般温暖就行了。她甚至想,若她以后有了孩子,她定要做雨燕娘那般的人。
月亮升到头顶,大概半夜了,她娘该睡踏实了。后门在压抑的声音里推开个缝隙,她那个唯唯诺诺的亲爹,大概睡了一觉才想起来门外还有个她。
【作者简介】
赵娟妮,网名娟子。陕西省蓝田县普化镇人。专业厨师,业余爱好文字。行山海之远,怀赤子之心,落笔为文,以铭足痕,抒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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