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4年,即王安石20岁这年,他的原配吴琼为他生下了长子王雱(pāng)。王雱怎么看,都像是来给父亲王安石报恩的,因为他出生这年,王安石正好接到了朝廷的授官,并为初次做官赴任做准备。
此时的王安石可谓双喜临门,其心情当然是非常好的。他对未来,自然也满怀着希望。他并不知道:自己做官始于儿子出生这年,而最终,他的做官生涯,也会因为儿子而被断送。
王雱出生的第二年,王安石就前往扬州做官了,他的第一个官职是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公事。也正在这一年,刚学会说话的王雱就开始咿咿呀呀地跟着诵读经典了。
王雱早慧,他的早慧与遗传因素有关,也与王安石夫妇的引导有关。他幼年时,有客人指着笼子里关着的獐和鹿问他:“哪个是獐,哪个是鹿?”王雱不认识,于是就巧妙地答道:“獐旁边是鹿,鹿旁边是獐。”
13岁那年,王雱就已经可以对国家大事提出自己的独特见解了。《宋史·王雱传》记载,当年,他听到有人议论青海蕃部问题,便带着忧虑说道:“此可抚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则吾敌强而边患博矣。”
意思是:一旦青海各蕃部被西夏据为己有,那么西夏对宋朝形成锁钥之势。
议论者听到13岁小儿这番话,不禁大为震惊。从他的感叹便可知,他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如今西夏对青海各蕃部虎视眈眈。足见,其智慧非一般人可及。
早慧且勤奋的王雱,少年时代就写下了不少文章。《宋史·王雱传》记载:“(王雱)未冠,已著书数万言。”
无疑,王雱与父亲王安石笔下的神童“方仲永”一样,都属于天才级别,可用“绝世聪明”来形容。所不同的是,方仲永之父得了神童,并不让他学习,而只拉着他到处炫耀。而王安石则从“长远计”角度出发,带着儿子拼命学习。
老天爷从来公平,拥有过人智慧的王雱,其身体却非常差。幼年起,他就三天两头生病,有时候,甚至吹吹风就会感冒一场。这样的体质,导致家人极少让他参加户外活动,越如此,自然身体也越发虚弱。
王雱身子骨虽然弱,但性格却非常强势,有时,谈论政治观点,遇到与自己观点相左者,他甚至会猛烈攻击对方。王安石认为儿子非常激进,但却并不认为这是缺点。
王安石所生活的那个年代,很少有人能认识到情绪和身体的关联。王安石自然也并清楚,儿子难以控制的情绪,会损耗他的身体。他更未曾想到:儿子的过于情绪化,会牵连自己的仕途。
王雱在23岁那年考取了进士,当真印证了他的天才性。所有的天才多半都是清高的,王雱也如此。中进士后,朝廷任命他为宣州旌德县尉,这个官职,相当于现在的县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以王雱23岁的年岁而言,这属于大官了。
可王雱心气极高,他看不上这种小官。委任状下来后,他甚至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所以,他做了一件让寻常人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拒绝赴任。
《宋史·王雱传》曾毫不客气地指出:“雱(王雱)气豪,睥睨一世,不能作小官。”
不愿意做小官者,说得好听一点,叫“志存高远”,说得不好听一点叫“好高骛远”。好高骛远就是不踏实,不踏实的人,多半靠不住。
王安石偏爱长子,因着对儿子的宠爱,他在儿子拒绝赴任后,并未苦劝儿子踏踏实实从基层干起,而是一心琢磨:如何给儿子安顿一个让他满意的职位。
王安石的想法,和如今很多权贵家庭家长对子女的想法一致。相比之下,权贵家庭子女多只是想图个光鲜、安稳,可王雱要的却是政坛大展拳脚。前者多半可求一世安稳,而后者则一不留神便可能万劫不复,王雱恰是后者。
拒绝赴任的王雱运气也算不错,他申请不赴的第二年,宋神宗继位。这位皇帝新上任,面对宋王朝财政空虚和军备的薄弱,一心想改弦更张,以图振兴。他的改革欲求,与一直不停上书要求改革、并曾提出具体改革主张的王安石不谋而合。
宋神宗一继位,就迫不及待地将王安石由江宁知府,提拔为了翰林学士兼侍讲。懂历史的都知道:这是宋神宗熙宁改革前的序幕。
王雱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当时刚好就在父亲的旁侧,他一横心,决定就此跟着父亲混。这是一条捷径,一条一步登天的捷径,聪明人都喜欢捷径,王雱这种天才也不例外。
可惜,所有的捷径都暗藏大风险,王雱选择的捷径也是如此。
王雱跟着父亲后,一直尽心照顾着父亲的饮食起居,同时,也不停地写策论。所谓策论,就是分析天下事的论文。他通过策论提出很多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表达自己的政见。因着他是王安石之子的身份加持,他写的很多策论在士大夫间引起了热议。
士大夫相当于今天的意见领袖,他们说的话具有引导作用,也能轻易被皇帝听见。很快,宋神宗就在多次听到王雱的政见后,对他产生了兴趣。
宋神宗和王雱年纪相仿,他只比王雱大了四岁。宋神宗第一次与王雱对谈,就对他非常欣赏,他当场封他为了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
王雱最重要的身份是父亲王安石的智囊团,他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为父亲的改革出谋划策。
宋神宗经常将王雱单独留下,两人一起交流思想、商量国事。宋神宗还将撰写《诗义》《书义》等著作的任务交给了王雱。可见,当时的王雱非常受宋神宗的信赖。
公元1070年,即王雱36岁这年,王安石做了丞相,随着他的上位,一场涉及财政、军事、教育等的改革,在全国大规模铺开。

所有的改革都会触动一部分利益集团的利益,这场改革的成果是中央增加了财政收入,农民减轻了负担。钱不会无缘无故增加,中央和农民的钱多了,就一定有人的钱少了。这场改革中,既得利益集团(官僚、地主和豪商)的利益受损,他们还被推行新法的官员盘剥,心里自然满是怨气。
既得利益集团为了破坏王安石的变法,开始利用一切机会诋毁、扭曲和抵制新法。他们同时还开始将炮火对准王安石,试图通过抹黑他,而达到阻止变法的目的。
反对变法的文彦博还对宋神宗说:“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意思是:皇帝啊,你是和我们士大夫阶层一起治理国家,而不是和平民百姓一起治理国家。意思非常明确:你如果继续推行王安石的变法,一定会极大损害士大夫的利益,到时,你的统治根基就会被动摇。
同时,在执行层面,王安石也有短板,他出现了用人不当和一刀切的错误。除了儿子王雱外,他启用的不那么恰当的人选,还包括急于求成的吕慧卿,他的智囊团还混进了迎合上意的投机分子和品行有亏之人。
很多地方官为了追求政绩,强行收取免役税,甚至将王安石变法中的青苗法变成了新的苛政。
王安石的改革班子内部也有很大的问题,他的下属吕慧卿后来一直明里暗里和他争权,而儿子王雱则在两人内斗时,加了一把火。这把火,直接导致了后来王安石罢相。
原来,王安石在改革过程中,因为既得利益集团的压力,曾罢相。罢相前 ,向宋神宗举荐吕慧卿。宋神宗将他委以重任,吕慧卿一心想做宰相。为了避免王安石复出,影响自己出任宰相,他想出了阴招:用权谋的方式收拾王安石的家人,阻止王安石东山再起。
吕慧卿首先设计构陷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接着又在宋神宗任命王雱为龙图阁直学士时,设计让他的任命告吹。
王雱本就对吕慧卿有看法,前文提到他还是一个控制不住情绪,非常喜欢意气用事之人。他在得知自己的任命是吕慧卿从中作梗而告吹、家人也是因他陷害而落难时,采取了极不理智的报复行为。他的报复方式是:直接背着父亲,通过御史中臣邓绾,上章弹劾吕慧卿,将吕慧卿做宰相的梦搅碎了。
吕慧卿原本只想阻止王安石东山再起,所以,他并没有明着对王安石下手。就是对其家人下手,也是暗中操作。如今,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居然公开弹劾他,那他也就什么都不管了,直接撕破脸了。
吕慧卿认为:王雱公开弹劾自己,背后一定是王安石在作梗。所以,自己必须彻底将王安石整死,才能平息怒火。
吕慧卿对王安石,开始由隐蔽的排挤变成公开报复。他直接上书宋神宗说:
“安石尽弃所学,隆尚纵横之末数,方命矫令,罔上要君。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宋史·王安石传》)
吕惠卿还将王安石写给自己的、有“无使上知”字样的私信也呈给了宋神宗。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对自己欺瞒,宋神宗拿着信和王安石对质,王安石无地自容。
从此以后,宋神宗不再信任王安石,他们之间的嫌隙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自然地,宋神宗对待王雱也不再倚仗。
一系列的变故,让王安石痛苦不堪。他将无处排解的怒火发泄到了儿子身上。本就身体不好的王雱无法控制情绪,如今,父亲的情绪也砸向自己,他自然无法承受。
承受不住重压的王雱忧愤难当,郁结于心中无法解开,他很快病倒了。他一倒下,竟就是三年之久。三年后的1076年,王雱死于”疽发背死“,年仅33岁。
王雱病倒后,就极少写文章,更不曾在公众场合露面了。很多诋毁王安石者皆传说“他疯了”,这当然是谣传。一个疯子,怎么可能写出诸如《眼儿媚》这样的诗句来,请听: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诋毁王安石者,还进一步编故事,说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发疯是因为怀疑妻子与人有染,并逼死了幼子。王安石觉得对不住儿媳,于是在儿子疯了之后,让儿媳改嫁他人。王雱醒了后发现心爱的妻子已经改嫁,遂抑郁而终。
越离奇的故事,越容易被传下去,其诋毁效果也越佳。诋毁王安石者,正是懂得这一特性,才肆意编造出这些故事,以图借其子抹黑王安石。
传说虽是假,但王安石与儿子王雱之间有嫌隙却是真。他们之间的嫌隙,是王雱性格造就的必然结果,也是王安石过于宠爱儿子,没有让他在青年时代去基层历练有关。
试想,若王雱不是激进的性格,或者,他一开始就遵照皇帝的指示踏踏实实去基层历练,去经受社会的毒打,他何以因为太过于单纯而将自己和父亲坑到这种程度呢?
人最终都死在自己手里,王安石和王雱也是如此。
王雱死后,王安石变得更孤单了,他的政敌们更猛烈地攻击他。他们将他刻画成一个“囚首跣足,手携妇人冠”“脸孔黧黑,肤理如蛇皮”的神经病。还进一步用长子王雱之死攻击他,说他是一个“以(儿子)貌不类己,百计欲杀之”的恶毒之人。
老年丧子的悲剧本就让他痛不欲生,可政敌还用其子之死来诬陷他,加上政坛失意,他自然痛苦不已。
1085年,宋神宗去世。王安石彻底失去变法的支持者和保护伞。新上任的宋哲宗年幼,朝政一直由皇太后高氏把控,高太后反对新法,启用了极力反对变法的反对派领袖司马光为相。
司马光上台后,秋风扫落叶般地迅速废除了王安石制定的各项新法。王安石在巨大的精神打击下,一蹶不振,加之思念长子,不到一年,他就因多种疾病辞世了,享年66岁。
回头看,当年王安石写的天才方仲永虽然没能成才,终“泯然众人矣”,但方仲永相比王雱却始终长寿,且也留下了子嗣。可王雱却不仅早亡,还未能留下子嗣。若知道结局,且可重活一世,王安石是会选择将天才儿子培养成才,还是和方仲永父亲一样,让儿子当一个普通人度过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