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今天人们面对着一个以变局为常态的时代,陷身在深刻的不确定性之中,即便身处同一个时代,但人间关系、精神维系中的同时代性已经不复存在。吴俊老师鉴于自己在上海交通大学这一工科院校里长期工作的认识和思考,另辟蹊径地从技术迭代的角度探讨整个时代总体的不确定性。吴俊老师提出,技术迭代是新兴势力通过新的生产和市场机制对传统势力的权力斗争,带来的不只是技术层面进步,还重塑了新的产品价值地位与广义生态,如网络时代对于现代文学史经典系谱的冲击。迭代的同时代性特征指向了代表新旧时代特性的势力共同存在,平等竞争。在文学层面上,就是传统纸媒、网络媒介、人工智能的融合与碰撞,角逐与共存。纸媒时代、网络时代、人工智能时代的迭代,彰显出中国创意写作历经传统文学时代的追随者、网络新媒介文学时代的同行者、学科制度建设发展时代的引领者这三重角色的变迁和成长。成熟的制度建设叠加技术迭代的赋能,让中国可能引领世界创意写作走向无穷之远,也让我们在人工智能时代的常态化变局和严重不确定性中对人的主体性地位和共同经验与价值抱有信心。

本文原刊于《当代文坛》2025年第4期,转载自“当代文坛杂志社”公众号,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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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俊

19世纪末,正是列强环伺、家国缥缈之际,救亡成为知识界觉醒的强烈意识,“当此之际,乃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就有了振聋发聩的冲击力。后人仿此沿用,不断有千年未有之变局、百年未有之变局之说,意在强调时代性的危机感、或整体性的社会巨变特征。用现在一个渐渐流行的貌似学术的话术说,就是历史和社会现状发展的底层逻辑彻底改变了。早二三十年,多数时候说的是历史和社会的转型期。其实,大致意思都差不多。

顾名思义,变局本非常态,否则何称变局呢?但是,近百年来,变局之说却又是常见常说、似乎也是常遇,好像我们几代人就是活在了变局中。只能这样来理解了,要么变局就是百年来的常态,即百年常态就体现为变局。要么百年前开始的变局一直延伸到了当下,甚至还要延伸下去。在更长历史阶段来看,百年历史不过尔尔,转瞬即逝,也许在数千年文明史中、万年文化史中,百余年的变局就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历史阶段,只是这段历史变动不居,而且大起大落,90度、180度拐弯,曲折无数,那就是变局特征构成了长时段历史特征了。总之,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以变局为常态的时代,变局的社会重构之中。

与此相应的是,有个词或说法,也在近十年间流行,迄今未衰,叫作不确定性。这个说法相对比较抽象,用在哪里都行,不像千百年变局一说约定俗成是指大历史的流变特征。不确定性可以是国际地缘政治或军事的偶然变数,可以是股市的阴晴圆缺,涨跌峰谷的不可预测性,也可以是某个“黑天鹅事件”,究竟亚马孙雨林中蝴蝶翅膀的扇动余波可以蔓及地球人类的哪个角落,真是不可知。就是不可知的意思,不确定性有点儿宿命论的意思。让上帝决定吧,人力是不可为、难以作为的。于是我们又回到了牛顿时代。现代物理学诞生了,但第一推动力源自上帝的意志。不确定性比变局之说更加令人气馁。后者可以使人有应对之心,人力可为,希望还在;前者却只能两手一摊,耸耸肩,就这样吧,听天由命,等着瞧。可以心安理得、顺水推舟地不负责任了。反正不确定性主宰了世界,我也就无能为力甚至无所谓了。由此形成的人生观、世界观显然是不一样的。

第一推动丛书 《数学:确定性的丧失

美-M·克莱因 著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1997-06

要么努力应对、驾驭变局,要么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听凭命运的摆布,要么绝望抗争、不可为而为之,要么及时行乐、杯水主义、苟且偷生、专营私利而不顾公义,要么得过且过、波澜不惊、从容淡定却也懈怠慵懒、享受自得其乐的人生,世界的光晕就在这不同的人生观里呈现特定的色调。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百相,甚至就是价值取向的姿态,因为这个时代就是千年百年未有之变局、就是陷身在深刻的不确定性之中。空间变形了,时间加速了,一切碎片化了,人工智能正在主宰这个人类世界——科幻里的平行世界、异文明正在人类世界内部诞生着、长大着。

人类历史上有过如此充斥着不确定性的时代吗?假如一个疯子主宰了世界,出尔反尔成为常态,世界又不得不跟着他转,那么整个世界就在不断的不确定性当中了。据说罗马的尼绿皇帝时期就是这样的。

同一个世界、同时代性……种种诉诸共同体意识、公理价值观的期待或潜意识,还能存在吗?古典的、大一统的、规律性的现实世界正在分崩离析、化身为原子消失在不可控、不可捉摸的虚空中,幻想的精神世界没有了现实的、肉身的寄托之地,正在远离人的灵魂,实利的IP侵蚀了精神性的创造,所谓流量密码成为追逐的主要目标。概言之,即便是活在当下,身处同一个时代,但人间关系、精神维系中的同时代性已经不复存在。

“生活于同一时代的人们在精神上不一定是同代人。”

——乔治·萨顿

好了,说回到现实生活的具体经验吧。还在最近的世纪之交、新世纪初,电脑初兴,兴奋的人不少,有一种说法鼓舞人心:从此要进入无纸化时代了。可很快就被事实打脸,不仅仍须用纸,而且因为打印太方便了,用纸还多了,造成了用纸的极度浪费。是不是用纸?有时成为一个不确定性的问题。领导吩咐秘书:等下开会,你带上会议报告。于是,秘书捧着电脑进会议室,但领导吩咐的“报告”实际指的是纸质版,他要的是能拿在手里念的稿子,不是电脑屏幕放映的电子版,更不是我们后来常用的U盘。直到如今,但凡有点保密动机的会议,一定不会预发电子版,而是会场现场分发纸版材料,有的每份还要编号,会后原样收回。或者就是使用线上系统资料,无法下载。连视频会议的录像都有权限控制。好了,在无纸化时代,实际用纸成为必须。同时,确实又有以前所没有的无纸化办公、电子版或PPT工作会议形式等。这种不确定性的常态往往就与是否需要用纸、怎样用纸、用纸的程度和范围有关,甚至会取决于用纸的具体环节,比如签名、电子签名已经相当普遍了,但是,重要的会议决议,绝大多数还得用纸打印、最终由责任人亲笔签名才行。换言之,完全用纸时代、部分用纸时代、无纸化时代,在我们这个时代“迭代”构成了同时代性的鲜明物理特征。

再以我的本行为例,情形也是很明显。如果以是否用纸来做标准,完全的纸质书写时代可以说就是一个历经千数百年的传统文学史的现代延续。用纸的文学史时代,骨子里崇尚、坚执的是经典文学的价值观立场。比如我以前就用过的比方,听一百多年前鲁迅排名中国或世界的文学巨匠大师,他会说中国曹雪芹的小说排第一,因为《红楼梦》写得最好,无与伦比。外国的小说,就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了。当然,谈到戏剧,还得请莎士比亚居魁首。显然,这就是纸媒时代的文学经典价值观。完全的纸媒时代就是传统的文学史时代。由此延伸上溯到古代至少一千多年吧,形成了一个纸媒的经典文学传统体系。连守旧而又仿佛是翻译大家的林琴南都说,西欧的伟大作家作品为啥好?原因就是西洋人能够深谙中国古人的文章义法,中西在文章之道上不谋而合。他是在根本价值观上统一了古今中外的世界文学。否则,林译小说就形同自我打脸的行为了。

追究一下,这个经典文学体系最早也是出自古人的看法。我读书有限,关于中国古代经典文学传统的文学类型排名,所见的最早说法,是清代早期焦循的“一代有一代文学之所胜”的观点。他是最早将先秦诗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八股评定为各代文学经典标志的史家。后来被各时代、各阶段的文学史分期作品地位的基本排列所沿用。但与后世文学史家在排序的宏观概述上明显不同的是,明清小说、至少是明代小说被轻视了,不管雅言俗语小说,都未能入理堂法眼;他看重的倒是后世贬斥的八股文。只是无法想象又过一百多年后,20世纪的伟人写出了一篇《反对党八股》的名文,一下就使八股文在文学史上形同“社死”。其实,深入点看,即便是相反的观点,根本上也还是纸媒时代的文学写作价值观,区别在于目的不一,评价坐标设计和参照物选取就会有所不同,抑扬褒贬决定于立论者的动机,但说到底也都仍在纯粹的、几乎居于绝对标准地位的经典文学传统体系之中。这种价值观一直下延到了至少20世纪末。所以,我曾说,在文学史和文学价值观上,鲁迅和莫言、余华……是一代人,他们是同时代人。他们尊奉的都是中外文学史上的经典大师;而后,鲁迅也是莫言、余华们眼里的大师,莫言、余华的终极地位则取决于如何排定在鲁迅之后。

《我们的鲁迅》   余华 著

选自杂文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不曾料想,后来的情形和标准忽然就变了。世纪之交、21世纪初,鲁迅代表的现代文学史经典系谱明显受到了冲击。但是,还没有被完全颠覆。原因就在文学写作进入了网络时代,与此同时,纸媒时代并没有消失。迭代的实质就是指含有、代表不同时代特性的势力在同时代产生了利益博弈的关系。也就是说,不同时代的利益要在同时代的市场上竞争了。想想这不就是文学史千百年未有之变局、所谓不确定性的情形吗?这就是我们这个文学时代的特征。我称之为迭代的同时代性。

围绕网络写作及其关联现象,最能鲜明看出文学迭代的同时代性特点。在网络写作出现前,当然只有纸媒写作。文学生产的全流程只能依赖于纸质媒介。到了网络写作,是不是就主要依赖网络了呢?也不一定,纸媒依然流行,并且,纸媒还代表着依然在场的巨大权利。

网络书写工具如电脑、移动平板“爱派”、手机等,一经出现,首先就充做了传统用笔的书写或图画的工具。这是对用纸媒介的明显剥夺。当然,在这个方式上,还不能说写作就进入了网络时代。网络写作至少需要表现出网络独具的自身特征才能真正成立。我一直把网络写作界定为:凭借互联网人工智能平台及其技术(产品)支持而形成的文学写作方式;网络写作是以媒介技术(数字化、新媒体、人工智能技术)为核心支持并驱动、传播的全流程写作生产机制。换言之,严格的、狭义的网络写作是不需要纸媒支持的。但是,在实际的文学写作生产流程中,网络生产不仅与纸媒、而且与传统电子媒体如影视甚至广播都深度而广泛地捆绑在一起了。这是技术的迭代,更是时代文明的迭代——技术是一个时代的工具文明标志;文明阶段演化或发展进步,相当程度上,就以工具的技术水平为划分标准。当我们说身处的现实是网络时代、网络写作时代时,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在说一个新的文明时代?是不是意识到,这是一个纸媒、传统电子媒介、新电子媒介的迭代共存特征的文明时代?而这个文明时代的所有特征,都可以归结为因技术迭代而生成的整个时代的总体性不确定状态?

文艺批评 | 吴俊:不确定性,或迭代的同时代性

技术因素并不仅在技术层面发生作用。这有点像是从量变到质变的道理。技术因素导致的是形态、生态之变,最后是观念之变。简单说个道理,在网络阅读方式成为主流的时代,如果传统经典文学的习得和传播不能主要在网络上进行和完成,那么传统经典文学的价值地位、价值标准就将随着日常阅读、审美经验的弱化与缺失而渐渐式微,取而代之的就是海量般的网络资源。一旦传统的文学阅读方式成为古董和稀缺行为,新的文学人口和新兴市场跟着诞生、成形、壮大,新旧势力的强弱消长发生转换和更替,技术迭代最终就演变成了价值观迭代。这时,我们追问、纠结什么是好的文学时,根本性的标准就会因日常的文学经验歧异而发生矛盾甚至对立。遭遇不断弱化、边缘化的只能是原先一直强势的传统经典文学。在此意义上,你也可以把技术迭代看作是新兴势力对于传统势力的一种权利争夺,继而通过新的生产机制和市场机制,重构、重塑了新的产品价值地位及广义生态。

《2024年度中国数字阅读报告》

目前看到的趋势是,网络写作以来,最大的不确定性仍在不断地来自网络、数字技术的疯狂发展。两年前,ChatGPT出现了,大模型AI宣告了人工智能进入了新时代。过去一年,中国的Deepseek一夜之间震惊了世界。震惊之下,我忽然意识到,网络写作、刚刚20年历史的网络写作也许就此与传统写作合流了;或者说,原先的网络写作一下子就变成了传统写作方式。AI写作也许首先影响、冲击的就是此前的网络写作。倒是十足意义上的纸媒传统写作依然如故——此前与网络写作迭代共生同存,现在与AI角逐也未必就落下风。夹缝中凌乱着的,更多是网络写作。为什么这样说?

最大的原因,在我看来就在两个相关方面。网络写作毕竟还是人写的,是具体的、个体构成的、具有情感和逻辑思维能力的人写的;AI则是智能机器写的,它是间接的人力、直接的机器排列组合写的。AI在归纳、综合能力上远胜于人力和一般网络技术的水平,但归根结底不是原创性生产。因此,能够在底层逻辑上保持自身特殊性、也就是自身优势的写作方式,应该在两个极端,即个体的传统纸媒写作(哪怕是在电脑上打字)和主要是智能机器完成的AI写作。最关键的一点是,在这趋势中,传统的网络写作将会被AI写作所取代——前者既靠不上个体性鲜明的取向传统经典化的纸媒写作,也无法与后者(AI)的生产效率和全覆盖的生产规模相比拼、争短长。也许,很快,网络写作就会全面沦陷,成为AI写作的殖民地、新疆域。

另一方面看,或者说主要从消极面来看的话,如果说网络写作有点像是“胡说八道”,那么,比烂的胡说八道的程度和下限,总不可能比得过AI吧?反之,人模人样、像煞有介事的胡说八道,也不会有比AI更高明的吧?例如,AI随时都能不动声色地说谎、严肃认真地胡说八道,但同时,AI写作旧体诗文同样能令专擅此道的传统纸媒学者专家自叹不如,遑论发育未全的网络写作。简言之,在生产体力和体量、智力和能力上,AI都要远胜于网络写作;但在原创性上,在产品的情感内涵、思想逻辑等个体性、个性化意义和价值要素的呈现方面,AI写作的“人的主体性”的缺失就是它的先天性致命弱点——AI不可能实现从零到一(0→1)的原创,但在从一到无限大(1→∞)的增量生产上,人力绝无胜算,传统网络写作也完全不可能是与AI同场竞技的对手。

于是,我们的写作实际上已经进入了、处在了三个不同时代的迭代期:传统纸媒、网络媒介、人工智能。这就是所谓文学迭代的同时代性特征。

《写作时代迭代》

豆包ai生成

不久前,我已经把这一看法渐渐引用到了有关创意写作的分析中了。如何看待创意写作?如何理解中国的创意写作?这其实是两个相关联的、也很费思量的问题。在网络时代、人工智能时代,创意难免引导人们思考数字技术方面的加持赋能,但创意写作实际上完全是在纸媒时代形成的。不太严格地说,从纯技术角度看,早期的创意技术是很低级的,和传统写作实在是相差无几,或者说就是以传统文学经典为基本价值导向的一种文学教育方式。创意写作并不能越出一般经典文学传统。至于说激发写作者的创造性云云,并不能成为一种可以观察、确认的学习效果或能力成长。倒是一些套路性的类型写作技巧、商业写作模式的技术训练,给予学习者的帮助更为直接而有效,能够直接、直观地提升写作者的实际操作能力。然而,这似乎又走向了创意写作初衷的反面,变身为路径依赖的模式化写作了。但不管怎样,纸媒时代诞生、成形的创意写作,秉持经典文学的价值观,开启了反对古典语言学、传统人文研究的一家独大的革命时代,并且终于蔚成大观,在文学领域特别是文学教育领域扩展了势力,推动了高等教育中文学教育的课程系统建设。我把这称之为创意写作的1.0时代。1.0时代的创意写作主要在欧美诞生、成长,百余年间渐渐影响及于全世界。在这过程中,需要强调的很重要的一点,创意写作的诞生和成长,同步汇同了整个世界现代文学的发生和成长,从19世纪后期、几乎贯通了整个20世纪。

正是在这创意写作的前期历史、基本精神及其经典文学价值的导向上,我有可能把中国现代启蒙文学、或曰新文学,也视之为创意写作。鲁迅、郭沫若、茅盾……也就是第一代中国创意写作的大师。反传统、反对古典价值观的唯一性、创新文学表达的语言形式、拓展文学审美经验、弘扬个性写作的价值等等,正是世界创意写作的兴起、中国新文学革命的共同主旨和动机。在现代文学、文学的现代性意义上,创意写作对于世界文学和中国新文学具有同样的启蒙意义和思想价值。因此,我的中国新文学观即创意写作观两者合一的观点,要义就在彰显这样一种中国-世界文学的关系图景:中国新文学就是世界现代文学、也是世界创意写作历史发展中的有机组成部分,特别是在创意写作的意义上,中国新文学就是世界文学在中国文学转型进程中的创意写作体现,中国新文学由此获得了世界创意写作的精神加持和赋能。同时,世界现代文学、世界创意写作也由此获得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有力支撑,创意写作在中国具有一般文学革命、文学史转型发展的真正的创造性价值体现。换言之,如果说世界文学影响到了中国新文学的诞生和发展,那么,影响中国的世界文学精神也包括了创意写作的精神价值取向;如果说中国新文学也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那么,作为新文学的创意写作就是中国文学对于世界文学、对于世界创意写作的贡献。

也许,1.0时代的中国创意写作还是世界创意写作、世界文学的追随者,到了20-21世纪之交开启的网络时代以后,中国创意写作就是世界创意写作的同行者。我将此称为创意写作的2.0时代。

众所周知,网络时代的文学写作特别是创意写作领域,中国的发展早就以飞快的速度在世界创意写作的生产规模、市场影响上名列前茅、一枝独秀。以网络文学发展数据、网络文学“出海”为代表的中国创意写作的世界影响,最近几年间,一直都在不断持续地攀升。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课题组《2023年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5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79亿人,互联网普及率达76.4%。其中,网络文学用户规模5.37亿人,创历史最高水平;较2022年12月,占网民整体的49.0%。网络文学阅读市场规模404.3亿元,网络文学IP市场规模2605亿元,网络文学作者规模2405万,网文作品数量3620万部。

《第5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  2023-08

在网络文化“出海”方面,网文、游戏、影视构成了三驾马车。网文出海市场规模破40亿元,海外网络作家约41万名,海外原创作品约62万部。海外访问用户约2.3亿,用户覆盖全球200 国家及地区,日均阅读时长90分钟。网文授权作品出版1000余部,合作海外出版机构66家。

与此同步的是,中国创意写作在高等学校全面开始了课程教育实践,直到近年,粗略的判断,应该至少有逾千所高校开设了各类创意写作课程,结合传统的大学语文、大学写作课程建设,创意写作在教材相关的出版上也已经超过了两千种(据笔者为首席专家承担的国家文学教材重点建设基地《中国创意写作教材调查报告》统计数据)。因此,不妨说,在一般文学写作意义上、大学课程教育实践上,网络文学时代的中国创意写作已经赶上、成为世界创意写作的同行者,而且中国的创意写作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强、成果最突出、可持续发展的动力最强劲。这才有了中国创意写作从2.0时代迅速跳跃式上升到了3.0时代——成为世界创意写作的引领者。

实际上,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中国创意写作在人工智能时代前夕,已经成为世界创意写作的引领者。中国和世界创意写作3.0时代的主要标志就是创意写作学科在中国教育制度中的正式确立。此前十几年间,中国大学教育体系中的创意写作,并没有独立的学科合法身份,大多权宜、寄生在不同学科中曲线发展,虽然生命力顽强,但总不免有些委曲求全、自我矮化了。近年《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简介及其学位基本要求(试行版)》中《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2022年)》的发布,彻底改变了创意写作的身份定位:中文创意写作正式成为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中的独立二级学科。这意味着创意写作从此就和古典文献学、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文艺学、汉语言文字学、应用语言学、理论语言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民间文学一起,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学科体系。这在世界各国的大学课程教学和学科体系设置上,都可以充分有力地证明:中国大学创意写作的制度性设计和未来成长规划已经获得了长期稳定的条件保障,正在成为名副其实的引领者。

华师大中文系、华师大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

主办中国大学创意写作联盟成立大会

暨“新文科背景下中国创意写作学科发展”研讨会

综上简要地概括,中国创意写作历经传统文学时代的追随者、网络新媒介文学时代的同行者、学科制度建设发展时代的引领者这三重角色的变迁和成长,分别对应了创意写作的1.0时代、2.0时代、3.0时代,构成了中国和世界创意写作的全部发展史及其阶段性成长过程。迄今以学科制度建设为标志和动力,世界创意写作将在中国引领下,适逢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制度建设叠加了技术赋能,走向无穷之远。

但从本文的观点及目标来看,这显然又是一个典型的以迭代为特征的创意写作时代。也就是说,创意写作的1.0时代、2.0时代、3.0时代,迭代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同时代性特征——正与传统纸媒经典文学写作、网络新媒介新文体和新文类写作、人工智能-人机合作写作的同时代迭代特征一样。显而易见,在这样一个宏观生态上以迭代为基本和主要特征的文学写作时代,文学生产链中的生产、判断、传播等全部环节,一定都会充满了严重的不确定性。文学常态不复存在,或者说,文学变局一定会因此成为新常态。

那么,终极问题就出现了:基本共识认同、可以诉诸相对共同经验的文学观念或将不再可能存在和形成了。

看到的已经是大势所趋,我仍要表达出我的忧虑所在。这就是人工智能写作对于文学可能产生的颠覆性影响。简言之,如果人工智能写作成为主流,文学创造的主体就不再是人类了。文学的基石和本性就此被拆除和抽空——因为文学中的人的主体性价值地位发生了动摇而不免于最终坍塌。我们还能说,文学是人类文化和文明的精神结晶吗?

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悲观,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最大的迭代时代:以人类主体性为基石的个性化原创时代与以智能大模型为主体的综合量化创造时代的终极迭代时代。终极结局就看人类文明如何能够保障自身价值地位的生命延续,人类文化如何在与智能大模型的对决中胜出而不是被反噬。这虽是一个最大的不确定性,但我们别无选择,必须保持信心。

本文原刊于《当代文坛》202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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