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读词又读人，硬核赏析看小陈。
大家好，我是痴人陈，欢迎来到我的新栏目《诗路：唐代诗人的无尽生命力》。
在栏目中，我将挑选20余位最具代表性与影响力的唐代诗人，用最有趣的生平讲述与最硬核的诗歌鉴赏，与大家一同感受大唐气象与唐诗之美，重走唐代诗歌艺术的封神之路，窥探诗人个体命运与历史文学发展耦合的细微情愫。
下面我们正式进入第一期文章《大唐气骨由我肇始——王勃》。
我将从“神童降世，小小王勃如何震惊海内”、“应举求仕，斗鸡文为何让他前途尽毁”、“壮游巴蜀，新时代唐人如何写诗”、“杀身之祸，《滕王阁序》成千古绝唱”四个阶段来讲解王勃短暂而辉煌的一生。
1
首先我们进入王勃人生第一个阶段，“神童降世，小小王勃如何震惊海内”。
公元650年，刚登基不久的唐高宗李治将年号从“贞观”改为“永徽”。
他接手的大唐，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物产丰富、欣欣向荣，历史上的盛唐正从此刻开始。
这一年，王勃出生在山西绛州龙门，也就是今天的运城市。
已知现在是盛唐，已知王勃是一位初唐诗人，怎么自相矛盾呢？
这个问题我们一会儿解答。
王勃他们家非常了不得，真正的书香门第。
他的祖父王通就是隋朝著名的大儒文中子，当时人把他称为“王孔子”。
他的门生遍布天下，其中知名的就有魏征、薛收、杜淹（杜如晦的叔父）等。
甚至有人认为以他们为中心的河汾之学，与初唐的贞观之治有一定的因果性关系。
他的著作《元经》与《中说》，体例接近《春秋》和《孔子家语》，都受到当时儒士的称赏 。
《三字经》说：“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
可见王通的地位。
所以王勃自幼就接受了正统的儒家思想教育。
祖父的弟弟也不得了，传闻中的酒狂诗人王绩。
我说王绩大家可能不知道，我们看一下《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大家都知道了。鼓掌！
王勃的父亲也精通教书育人，后面做官做到太常博士，也是搞教育的，他的六个孩子，皆有才名，王勃排行老三。
随着王勃慢慢长大，他的父母就发现：我儿是一个神童。
那还得了，精心培育，祖传教育家资源全部堆上，所以王勃长到5岁（实岁）的时候，就“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旧唐书·王勃传》）”。
5岁我还在玩泥巴，人家已经从“会写”，到“写得不错“，再到“文思泉涌”，再到“词情英迈”了。
这都已经形成个人风格了呀！
5岁，咱们说到第2层“会写”就已经可以是神童了，王勃在第5层，简直是神中之神，神童中的战斗机。
但是现在先不要点赞，更让人惊叹的还在后面。
3年之后，王勃8岁（实岁），他“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杨炯《王勃集序》”。
什么概念，朋友们？
《汉书》，由东汉史学家班固编纂，历时二十余年完成，全书120卷，共80万字，文字佶屈聱牙，内容极端硬核。
颜氏，颜师古，当时著名的经学家、语言文字学家，以深厚的学术功底、整合了23位前辈大师的成果为《汉书》作注。
王勃，8岁，看完了，不仅看完了，还写了十卷书，指出颜氏《汉书》中的错误。
不是我吹牛，要吹牛也是杨炯吹牛，这是他在《王勃集序》里写的。
他还写王勃“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
10天学完老师一辈子的学术成果。
古人要靠千载难逢的机缘才能领悟的东西，王勃，稍微聊聊就懂了，对《六经》的理解更是仿佛天生就会。
我都怀疑，王勃投胎没喝孟婆汤！
王勃11岁那年的冬天，他第一次离开老家远行，来到首都长安。
他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说“勃养于慈父之手，每承过庭之训曰，’人子不知医！古人以为不孝’，因窃求良医，阴访其道”。
好孝顺的孩子，到长安背着父伯兄弟，秘密拜了一位隐藏身份的名医为师，历时15月学成“遥望气色，洞彻腑脏，洗肠刳胸之术”。
分别的时候师父对王勃说：“无狂妄以自彰，当阴沉以自深也。”
王勃万万没想到，师父的这句话，会成为他一生的谶言。
拿到医学博士毕业证之后，13岁的王勃前往六合（今南京市六合区）看望在那里当县令的父亲，并趁机游览东南一带的名胜古迹。
有版本说王勃就是在这一年途经滕王阁并写下名震天下的《滕王阁序》，以王勃的天才，我相信他可以做到。
但是《滕王阁序》中有“等终军之弱冠”，表示他已过了二十，加之此文中许多典故人物，需要王勃之后的人生经历来共鸣，所以应该不是这时候写的，我后面再具体说。
哇我卖好多关子啊！
2
下面咱们就带着这些疑惑，一起进入王勃人生的第二阶段，“应举求仕，斗鸡文为何让他前途尽毁”。
旅游完回到家乡的王勃准备谋个一官半职，他先向绛州司马写了一封信，自我吹嘘了一番，希望得到对方的引荐。
第二年他发现右相刘祥道来他家这边巡视民风，又给他也写了一篇《上刘右相书》阐述自己对时政的看法。
刘祥道看了非常惊讶，曰：此神童也，于是真的引荐了他。
王勃因此得到一位吏部侍郎的联系方式，赶紧写了一封《上皇甫常伯启》来推销自己，并附上自己的简历和作品。
他甚至还在得知高宗修了一座乾元殿后，赶紧写了一篇歌颂乾元殿的文章，希望皇甫常伯可以帮他献给高宗，不过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16岁那年，唐高宗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王勃又写了一篇歌颂此事的文章叫《宸游东岳颂》，又联系了另一位常伯（《上李常伯启》），通过他献给皇帝。
另外王勃还有《上从舅侍郎启》、《上武侍极启》等文章，都是希望得到引荐的。
在如此种种多方的运作之下，王勃终于得到应幽素科考试的机会并成功通过，得到朝散郎的官职。
之前那位说王勃是神童的刘右相，从前是沛王府长史，可能因为他的关系，王勃就进入了沛王府任职，受命撰写《平台秘略》。
沛王李贤是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次子，就是后来的章怀太子。
他的墓是李治和武则天乾陵的主要陪葬墓之一，墓里有一些非常精美宏大的壁画，例如《打马球图》、《狩猎出行图》、《客使图》，这使我们得以从宫廷生活场景中窥见一丝盛唐气象。
王勃在沛王府也过得很开心，平时就是写写书，写写文。
如果遇到皇帝出游、宫廷大典之类的事，他就写写歌颂我大唐的文章。
当然他也在宫廷诗人们的熏陶下，开始了自己对于诗的探索创作。
那么，“正菜”上桌了，诗的部分开始了。
我们先来解决第一个遗留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现在是盛唐，但是王勃却是一位初唐诗人。
那是因为唐朝政治经济的发展跟文学没有同步。
我们大唐是万邦来朝、繁华富饶，称得上是盛世了，但我们大唐诗歌，对不起，还没找着北呢。
所以“初唐四杰”的“初唐”是针对文学的发展分期来说的。
诗坛目前流行的是一种“绮错婉媚”的宫廷诗，具体怎么变成这样的，有哪几位代表诗人，以及对他们诗歌的鉴赏，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上一期，唐诗栏目的先导文章。
这里我们简单概括就是，初唐的诗人们常常在应酬之中写诗营业，“争购纤微，竞为雕刻”，大家都忙着在细枝末节上精心雕刻词藻。
王勃在沛王府期间，当然也有这种作品。
我们来看一首《春日宴乐游园赋韵得接字》。
看题目就知道他在应酬，时间是春天，地点在乐游园，领导出了限韵的题目，王勃抽签抽到“接”韵。他是这么写的：
帝里寒光尽，神皋春望浃。
梅郊落晚英，柳甸惊初叶。
流水抽奇弄，崩云洒芳牒。
清尊湛不空，暂喜平生接。
我们就以这首诗为例，来说说初唐宫廷诗的特点。
先导文章里已经提到，诗人们会翻阅或者背诵类书里前人的诗赋，剪辑进自己的诗里，方便润色诗的词藻，增加诗中典故，并同时提高写作效率。
这是宫廷诗工业流水化的一大特点，宫廷诗已然形成了一个三段式的成熟结构。
在诗的开头两句，诗人们一般交代时间地点人物，我在哪里，或者我去哪里。
中间四句，诗人们进行更加深入的描写，引入景物风色、人物状态。
结尾时，则是点一个赞，或者表达一种意犹未尽，虽然时间到了，但因为在一起的时光过于快乐，所以我真是不想回家。
王勃的这首诗就完全符合这一结构。
“帝里寒光尽，神皋春望浃。”
这是在说地点和时间，帝里，就是帝都，其实可以直接写为“帝都寒光尽”，为什么不呢，因为他这里要符合平仄的规范。
神皋指的是京畿之地，意思差不多，寒光尽和春望浃指的是寒冬过去，春日到来。
这里用了一个很不常见的“浃”字，是为了押韵。
“浃”字的意思是“一整个充满”，这是我的注解，小陈注。
我的依据是初唐诗里还有“睿感通寰，孝思浃宇”，孝心一整个充满宇宙。
“喜气流云物，欢声浃里闾”，整个巷子就听到你们班在说笑。
“深仁浃夷夏，洪造溢乾坤”，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仁。
中间四句写的是乐游原上的风景与宴席上的活动，早春时节，郊外落梅纷纷，柳树长出新叶。
“奇弄”是指美丽的乐曲，大家欣赏着主人准备的音乐，在潺潺流水声中，把构想的奇思妙句写在有水珠洒落的花笺上。
最后，王勃为宴会点了个赞。
“清尊湛不空，暂喜平生接”，清尊是青色的酒杯，湛是指美酒的色泽澄清，品质很高，大家频频举杯，为这平常的交往感到喜悦不已。
分析这首诗的平仄，我们发现它完全符合近体诗替、粘、对的平仄原则，但是它押的是一个仄韵，一般的近体诗是押平声韵的。
自从南朝齐永明年间，沈约等人提出四声八病等理论以来，诗人们就一直在进行使诗歌声调更为抑扬顿挫的有益实验，五言律诗的格律规范直到武则天时期的“沈宋”才完全定型。
我觉得这里，王勃是把这首诗当格律诗（近体诗）来写的。
当时大家也许认同这个规范，只是后来人渐渐觉得不够优美，把它淘汰了。
这个问题没有定论，大家可以各抒己见。
写这种平庸不已、毫无个性的宫廷应酬诗歌，王勃是很不满意的，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来看王勃在沛王府时期修的两本书。
一本是他受命撰写的《平台秘略》，里面有他的文艺理论。
《平台秘略》是供皇子们阅读的参考书，目录有“孝行一，贞修二，艺文三，忠武四，善政五，尊师六……”等，在艺文这一章里，王勃说：
“‘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能事’，而君子所役心劳神，宜于大者远者，非缘情体物，雕虫小技而已。”
我们跟另一本的内容放在一起理解。
另一本是他注解了一部叫《黄帝八十一难经》的医书，做完之后写了一篇序，说：
“噫！苍生可以救耶？斯文可以存耶？昔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非以徇名也，将以济人也。谨录师训，编附圣经，庶将来君子有以得其用心也。”
立德、立功、立言，是古代所有士人努力追求的普世价值，它被概括为“三不朽”。
王勃希望这本医书的内容可以流传下去，达成这个不朽，不是为了名利，而是希望它确实可以济世救人。
他对自己的文章也是以“立言不朽”的标准来要求的。
他引用了曹丕的《典论·论文》。
这是我们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文学专论，曹丕说：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王勃十分认同曹丕所言，认同文章是关系到治理国家的大业，是可以永垂不朽的盛事。
人的寿命、荣誉、快乐都是有限的，不能像文章一样永流传，所以古之作者把自己的思想、情怀寄托在翰墨篇籍中，不必史官记载，也不必借高官的权势，声名自然可以流传于后世。
因此，王勃认为，写文章要把全部的心思用在“大者远者”上，而不是放在“缘情体物、雕虫小技”上。
我们要创造的诗文应崇高、伟大、宏观，而非着眼于一己之私情、一己之世界，至于修辞藻饰，就更是小道。
这样的王勃当然不愿意写《春日宴乐游园赋韵得接字》那样的诗，那么他要写什么呢？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首诗的开篇虽然还是在写宫廷诗常用的“我在哪里，我去哪里”的范式，却超越了所有的宫廷诗。
因为“城阙”一下就令人联想到长安巍峨的建筑，“三秦”一下让人的思维飘到遥远的楚汉争霸时，项羽将秦的原始土地一分为三的往事。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这实在是一片广袤而又积极的土地！
长安的城阙为三秦所“辅”，是众星捧月的拱卫，是历史沉淀的结果。
我们站在长安，望着蜀地的方向。
我们“望”的是一个虚无的、想象中的蜀川，所以“风烟”令人感到迷茫，“五津”令人感到遥远，它们都代表了一种无限。
因而“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就拥有了时间与空间上的强大纵深感，形成了一种广阔的气概。
以这样的气概开篇，接下来的情绪开合必须拥有无尽的力量，才能接住它，所以我们的离别之恨也来到了极端。
“离别意”是诗人的第一层伤感，我们在风烟之中黯然，因为从此你所在的蜀川，离我所在的长安，有望不到的遥遥五津之远。
如果只是这样，还则罢了，离别本身虽然令人销魂，可是若我们是自由之身，又何愁不能及时相见呢？
可惜这一切都是奢望，因为我们是“长恨此身非我有”的“宦游人”，这是更进一步的伤感。
然而在痛之又痛的情形中，王勃却说，没有关系。
他从一个极端来到另一个极端，用一种极度跌宕的大开大合，来诉说他心中涌动的澎湃，他要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这是一种坚信。
坚信在我们分离的时间，那联结我们成为知己的最重要的部分，也许是共同的理想，也许是相似的爱好，也许是契合的观念，总之，它永远不转不移。
正如当黄庭坚从未见过苏轼时，却已从他的诗文，视他为一生知己。
他写给苏轼的第一封信就说，
“盖心亲则千里晤对，情异则连屋不往来…心之所期，可为知者道。”
心性相近的人哪怕相隔千里也没有距离，性情不同的人哪怕就住隔壁也不愿往来，我心中种种，只愿对知己言说。
也正如苏轼在牢里以为自己被判死刑，他给弟弟苏辙写绝命诗说“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就是这种坚信，坚信我们即便相隔阴阳，我们的情谊依旧如夜雨对床时一般。
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是这种坚信。
坚信我们那“胜却人间无数”的灵魂相契，让我们虽隔亿万光年，却好似一直都在对方身边。
所以既然我们已有幸拥有知交，又何必像别人一样，在分离的路口擦拭眼泪呢？
因此，王勃写的不是送别，而是一种昂扬的气概、一种博大的胸襟、一种旷达的境界。
难怪这首诗会成为传唱千古的顶流佳作。
此诗除了思想质量高，形式技巧也已经颇为成熟，这得益于王勃在工作中进行的流水线式的宫廷诗训练。
由于不是命题限韵的作品，这首诗的遣词非常和谐，既没有“浃”这种生僻的字眼，又保持了宫廷诗一贯的高水平文采。
它不仅完全合乎格律诗的平仄规范，在对偶上，还富有变化。
格律诗本应三四、五六句对偶，可是王勃却在一二句设置工对，来增加作品的气势，并在三四句稍稍放开，形成一种张弛。
第一句“城阙辅三秦”是为了切合平仄使用的倒装。
因为如果按照原意来写，应该是“三秦辅城阙”。
诗人们非常巧妙地使用了“汉字的顺序不影响阅读”这一特点，让每一个字处在平仄和谐的位置，不仅使节奏顿挫、音调开合，还无心插柳地产生了更为曲折的审美效果。
类似于上一首诗中的“梅郊落晚英，柳甸惊初叶”，长满梅树的城郊外，究竟是落下了即将过季的晚梅，还是其它的花英？
杨柳青青的野甸里，究竟是柳树自己惊讶于叶的新生，还是过往的游人？
我们不得而知。
兴许是王勃在格律训练里发现了这种形式可以造成特殊的美感，所以他的诗中有好多这样的曲折。
例如“郊童樵唱返，津叟钓歌还”（《长柳》）。
在郊外砍柴的牧童、在渡口钓鱼的老头，都哼着歌回家了，明明是如此简单常见的田园图画，竟然被王勃排列组合成“郊童樵唱返”、“津叟钓歌还”这样的妙语。
竟不知“叟”钓的究竟是鱼还是歌，牧童究竟是砍樵的时候就一直在唱，还是返家的时候才开始。
这两句接在“晚风清近壑，新月照澄湾”之后，实在既有舒畅自由之胸怀，又现清新明朗之意境。
又例如“鸟飞村觉曙，鱼戏水知春”（《仲春郊外》）。
究竟是飞过的鸟儿察觉到天光即将破晓，还是村中之人见到飞鸟，发现即将天亮呢？
究竟是鱼在戏水时知觉春天的到来，还是水知晓了这一切呢？
又例如“江涛出岸险，峰磴入云危”（《泥溪》）。
竟不知此地之险，究竟是险在浪涛湍急到出岸的程度，还是河岸本身之地势险要。
竟不知此地之危，究竟是危在峰磴入云之险境，还是诗人在突出山云之高。
在齐整严格的工对里形成双关与曲折之美，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样的流水对里产出境界，王勃写对句之绝，正在于此。
我们在先导文章里曾经讲过两首《咏风》，一首是来自李世民，另一首是来自虞世南。
我们也来欣赏一首王勃的《咏风》，与两位前辈对比，就能发现他势必要将眼光放在“大者远者”上的理念。
肃肃凉景生，加我林壑清。
驱烟寻涧户，卷雾出山楹。
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李世民歌咏的风，寄托着他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可是他的描写却庸常干燥，不能承接他的气概。
虞世南歌咏的风，则剪辑了许多南朝诗人的成句，虽然生动美妙，却毫无个性。
可是王勃歌咏的风，是“肃肃凉景生，加我林壑清”，是带来凉爽和澄清、吹散阴霾的风。
是“驱烟寻涧户，卷雾出山楹”，不管山沟溪涧边的房屋还是半山腰的人家，它都无差别地为他们送去清凉，吹散迷雾。
是“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它虽然来去没有任何痕迹，可我们都明白，他是慷慨有情的风，因为当日落时，当山水都平静下来之后，好风将会吹动松林，为普天下所有人演奏松海听涛的美妙白噪音。
他歌咏的，正是一种“利万物而不争”的君子之风。
可是，这样无私的王勃，却遭到同僚的嫉妒与陷害。
在他19岁那年的春夏之交，王勃的直系上司沛王李贤跑到弟弟周王李显的府上玩。
王勃为沛王写了一篇檄文。
檄文是古代用于声讨敌人或者叛逆的文书，有很强的政治批判意味，但是王勃写的这篇檄文，是给鸡写的。
因为兄弟俩在府上斗鸡玩，王勃替沛王的鸡给周王的鸡下挑战书，是写着玩的戏作。
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但是事情传到高宗李治那里，一念之间，李治觉得，不对劲，兄弟之间写檄文，不行，今天敢写檄文斗鸡，明天就敢玄武门斗械！
震怒之下，李治就把王勃赶出了沛王府。
这个惩罚很妙啊。
这一罚，大家就知道，皇上其实知道这是在开玩笑，要不然王勃就不是丢工作了，而是丢脑瓜了。
但是玩笑归玩笑，这种事情以后不能再有。
李治的处置很聪明，王勃的失业很无辜。
杨炯在《王子安集序》里提到这件事说“临秀不容，寻反初服”，意思是说王勃是才华太高，被同事嫉妒陷害了，才失业的。
细想一下很容易操作，沛王和周王正斗鸡呢，同事A说如往常一般斗鸡实在无趣，不如我们来点新鲜的吧，同事B说早闻王修撰才高八斗不如为此鸡写一檄文，沛王周王觉得这有意思呀，写吧王修撰。
说不定他们搞过很多这种小动作，最后这篇斗鸡文成功了。
这对于一直一帆风顺的王勃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也许他想到了师父曾经的话：
无狂妄以自彰，当阴沉以自深也。
难道真的是我狂妄自彰的错吗？王勃在长安郊区游荡，他想：
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顿忘山岳，坎坷於唐尧之朝；傲想烟霞，憔悴於圣明之代。情可知矣。（《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
为什么上天要给予我幽闭、孤愤、耿介、不平的性格，让我在如此蒸蒸日上的朝代，都得到这么大的挫折呢？
王勃为了仕进，有许多身不由己。
例如他曾写过一篇《拜南郊颂》，是因为高宗举行了祭天大典，宣扬讨伐高丽的胜利，王勃对此歌功颂德了一番。
可是，很多年前他还没有进入官场的时候，14岁的他在《上刘右相书》里提出的几条对时政的看法，第一条就是反对讨伐高丽。
可惜上天并没有放过努力经营的王勃。
3
伤心的他离开了长安，开启了他人生第三阶段，“壮游巴蜀，新时代唐人如何写诗”。
王勃相当于裸辞之后穷游，在巴蜀之地漂泊，正是从这里开启了他的创作高峰期。
有人可能就问了，那王勃不上班钱从哪来呢？
首先他应该有一笔存款。
其次别忘了王勃的祖父是大儒王通。
他们家在绛州是名门望族，祖父的学生故旧遍布天下，所以第二个经济来源是乡亲朋友的接济。
第三王勃当时名气很大，他去参加宴会、浏览名胜，“每写一文，海内惊瞻”，大家当然都愿意出资请他。
相当于现在某知名博主被文旅局邀请，给某景点做宣传视频，也能有些收入。
最后就是募捐，例如他在成都写的《为人与蜀城父老书》，就是乞求经济援助的募捐启事。
钱的问题解决了，咱们马上出发。
公元669五月，19岁的王勃从长安出发，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到达西蜀，一路上他写了三十首入蜀纪行诗。
其中有一首叫《易阳早发》，说明王勃前一天晚上在易阳这个地方休整，第二天一早准备开始迁徙到下一站，所以他是“易烊千玺”。
虽然讲了一个要扣钱的谐音梗，但是大家因此记住了《易阳早发》，太厉害了！
诗里说：
饬装侵晓月，奔策候残星。
危阁寻丹障，回梁属翠屏。
云间迷树影，雾里失峰形。
复此凉飙至，空山飞夜萤。
赶路的一天。
早上天还没亮王勃就收拾东西，披星赶月地出发了，一路上遇到几个观景台、停车区，休息的时候，远眺一下丹障，回望一下翠屏，在路上穿梭的时候感到树影模糊，山峰在云雾中失去形状。
这是一个绝妙的天气情况。
经常自驾的朋友知道，阴天，湿润，赶路都赶得非常舒服，它既不晒太阳，又没有下雨妨碍视线，能见度很高，山间云雾又非常漂亮。
到了晚上更舒服，一扎营，空气清新，体感幽凉，松声虫鸣，实在是快活似神仙，所以王勃写“复此凉飙至，空山飞夜萤”。
注意看，他已经逐渐脱离宫廷诗结尾的固定模式，他没有为今天的赶路、路上的风光做一个总结或是点一个赞，而是宕开一笔，描绘了一副空山凉夜、晚风吹萤的静谧画卷，营造出清幽闲适的意境。
由近及远，从身边环绕的凉风写到远方山中飞舞的萤火，引起人无穷的回味和遐想。
这种含蓄蕴藉式的精妙结尾，还有他的《江亭夜月送别》：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寂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前两句又是一种由近及远的镜头推移。
首先是一个特写，烟雾逐渐笼罩了长有青苔的台阶。
接着跟了一个远景，天边的月逐渐向南低沉。
之后镜头摇下来到江边，空寂的离亭似乎要被江雾掩没。
最后定格在江山寒夜之全景。
此夜之寒，由眼前的烟到天边的月，由亭到整个江山。
这烟、月、亭、江、山就是我精神世界的写照。
在分离之后，我未曾说过，我多么迷茫，我只是看到缭乱的烟。
我未曾说过，我多么低落，我只是看到南沉的月。
我未曾说过，我多么寂寞，我只是看到孤独的亭。
我未曾说过，我多么凄凉，我只是感到整个世界的寒。
一个“寒”字，似乎世界向我刺来了穿心一箭，透彻我的魂魄，渗入我的骨骼。
离别之心，多么寒冷啊！
诗人未曾明写情绪，而是将情绪寄托在景物中，借由他所营造的空灵蕴藉的意境，达成一种含蓄的、曲折的、多层的审美效果。
我们可以再看一首《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这一首的情绪是比较外露的。
想必这时王勃已经在蜀地待了很久，所以他看到奔流的、咆哮的、激情的大江，他觉得，他是在痛哭流涕，他甚至觉得它痛到停滞不前。
王勃爱写这种与客观事物完全相反的情状，来凸显他内心的崎岖。
正是我们都知道长江不曾悲与滞，才更体会到诗人“念将归”的急切之情。
到第三句，王勃更进一步地表达了他的不平，本来长江就悲已滞了，我也焦虑得不行，结果我还刚好处在一个高风肆虐的晚秋季节，实在是痛上加痛。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我已经是一个天性情感丰富的 人，我已经一旦遇到离别就伤痛不已，结果偏偏我还在这最冷落的清秋时节跟你分开，就是这种痛上加痛。
很妙。
结尾处是最妙。
不写了。
长江的悲已滞，诗人的念将归，况属的高风晚，都且放在一旁，秋风将山间的黄叶吹得翩翩，悲啊，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
诗歌结束在一幅“深秋浸染，黄叶飘飞”的图画中，看似拉开了情绪，实则却进入了更深的情绪。
实有自然高妙之美景、悠远深邃之意境、荡气回肠之情怀。
这样的结尾，是王勃诗歌的一大特色，我们将在最后进行总结。
王勃到四川之后，接触到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这时候卢照邻正担任新都尉。
新都是成都的郊县，坐地铁一个小时能到成都市中心。
有一年重阳节，他们一起相约爬山，爬的是梓州的玄武山，登临送目就看到鸿雁南飞，同行人邵大震诗性大发作诗一首，说：
九月九日望遥空，秋水秋天生夕风。
寒雁一向南去远，游人几度菊花丛。
卢照邻也作诗说：
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
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我们发现邵大震只是客观地写出了时间地点、所见所闻，寒雁南飞，游人赏菊。
卢照邻则是借共酌的节令之酒和南归的鸿雁，抒写思亲之情与远方亲人“同悲”的想象。
而王勃则推翻了他俩的雁，他说：
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
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边来。
感觉王勃没有在思乡，更多地是在表达对于南方的不满，人都已经厌烦了南中的种种痛苦了，怎么鸿雁你还（从北方）飞到南方来干什么？
这又是一次“长江悲已滞”，长江明明奔流，鸿雁明明就是飞到南边，王勃偏要说，不，他试图用自己的主观情绪影响客观存在，令读者产生一种黑白颠倒的审美体验，从而更加体会他的“南中苦”。
他在《秋江送别》里说：
归舟归骑俨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
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
谁说这河是一整条的？
那我跟我朋友明明在同一条河边，为什么我在此地，他在远方！
蛮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小朋友，也许这就是诗歌的灵气所在。
王勃在四川游览了梓州、益州、广汉、金堂、德阳、绵州等地。
在绵州，王勃遇到了一个故人。
故人名叫薛升华，他的祖父薛收，是王勃的祖父大儒王通的得意弟子，是李世民麾下十八学士之一，运筹帷幄，有从龙之功。
古代的师徒关系是很紧密的，甚至薛收可能曾经拖家带口住在师父家中，两家人既是通家之好，又有姻亲关系。
在漂泊的他乡、痛苦的南方，忽然遇到一个曾经一起玩泥巴的小伙伴，是“目极良友，相依穷路”，王勃感慨万千，激动之下接连写了《秋夜于绵州群官席别薛升华序》及《别薛升华》和《重别薛升华》等诗文，感情比之送杜少府时要激烈多了。他说：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漂泊中，王勃总是孤身一人彷徨问路，现实的地点可以问寻，人生的方向却太难找定。
幸好，在壮游中开拓了眼界、增长了见闻、沉淀了思索的王勃，总算有了一个决定。
“江汉深无极，梁岷不可攀，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还！”
22岁的王勃，结束了三年蜀地漂泊生活，跟卢照邻一起回到了长安。
“咸亨之初，乃参时选”，京城举行了盛大的选贤大会，一时豪杰齐聚，初唐四杰“王杨卢骆”，也终于在长安汇合了。
王勃写了一封《上吏部裴侍郎启》，阐述自己的文章之道，想要以自己在蜀地的诗文实践，改革当时绮错纤丽的文风。
他认为文章“可以甄明大义，矫正末流，俗化资以兴衰，国家由其轻重”。
从前文风之所以衰败，是由于：
“屈宋（屈原、宋玉）导浇源於前，枚马（枚乘、司马相如）张淫风於後。谈人主者，以宫室苑囿为雄；叙名流者，以沈酗骄奢为达。故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虽沈、谢（沈约、谢脁）争骛，适足兆齐梁之危：徐、庾（徐陵、庾信）并驰，不能止周陈之祸”。
以至于发展到现在，“天下之文，靡不坏矣”，天下的文章全都烂了。
不仅如此，朝廷选官擢人，都以诗赋为先。
他恐怕“君侯器人於翰墨之间，求材於简牍之际”。
难道诗赋写得好，就代表一个人能力强、会办事吗？这对于选秀选贤，是完全不够全面的，“徒使骏骨长朽，真龙不降”。
一个把诗赋写到第一流的人才，居然敢于推翻自己最强势的实绩，令人感触于他纯澈无私的心灵和敢说敢做的魄力。
可惜这封信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王勃此时求仕，除了想搞事业，更是因为家族需要他站出来了。
王勃从前羞耻于“道未成而受禄”，恨不得像古时候的君子一样“四十强而仕也”。
但是现在，家族中有一些需要帮扶的人，已经吃不起饭了。
唐朝有“诸鳏寡、孤独、贫穷，老疾，不能自存者，令近亲收养”的法令，世家大族中的优秀成员扶助其他穷困成员，是魏晋以来的积习。
王勃一家幼承祖父庭训，更是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儒家道德看得很重。
王勃从小就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孩子，还记得他为父亲偷偷学医的事情吗？所以当时他非常需要一份工作来为父亲分忧。
恰好他有一个叫陆季友的朋友，在虢州任司法参军，他说虢州有个叫弘农的地方(今河南省灵宝县)盛产药材，引起了医学博士王勃的兴趣，于是王勃就设法补了虢州参军。
4
这就来到王勃人生最后一个阶段，“杀身之祸，《滕王阁序》成千古之绝唱”。
平稳的日子还没过两年，有一天一个叫曹达的官奴私逃到王勃家中。
那时候的官奴一般是犯了罪或者被株连没为官奴的，官奴一旦出逃就是死罪。
这位曹达的身份没有史料记载。
也许他是王勃的老师曹元的亲戚，也许是王勃从前的朋友，或者王勃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总之王勃一开始心软，把他藏在了家里。
《旧唐书》在这段记载的前面还特意写上了一句“勃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很难不令人联想到，有一些心怀鬼胎的同僚在暗中操作。
例如他们发现王勃最近形迹可疑，便进行了一些旁敲侧击的试探，王勃害怕事情泄露连累自己，就让曹达赶紧离开自己家。
曹达本身犯了死罪，一旦在外面被抓就等于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冤大头，在他家里有吃有喝，哪里肯轻易走掉。
说不定他还威胁王勃，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说我到时候要是被抓了，死之前也要把你供出来。
王勃一怒之下，恶魔的小人就控制了他。
王勃心想，反正他都是死罪了，他死还要拉我去坐牢，不如我把他悄无声息地做掉，一切恢复如常。
他果然这么做了。
行动越多，破绽就越多，这些事皆被人告发，王勃被判处了死刑。
他恐怕是一个情绪上头之后会丧失远见的人。
他也许根本考虑不到事情最差的结果，也许考虑过，但却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态，认为最差的结果不会发生。
斗鸡的时候，头脑一发热就写下檄文。
罪人逃过来的时候，心肠一软就把他藏起来。
后来发现藏不住，赶又赶不走，一冲动又将其杀害。
恐怕他导师那一句“无狂妄以自彰，当阴沉以自深也”，实在是最佳的劝告。
幸运的是，王勃遇到天下大赦，因而免刑，不过他的父亲受到连坐，被贬到南荒之外、现在的越南为交趾令。
王勃又恐怕是一个忧思负担过重、难以面对犯错后果的人。
他死刑被赦一年后，朝廷就宣布恢复他的旧职，但是他选择了逃避。
“岁余，寻复旧职。弃官沈迹，就养与交趾焉。”
这些后果里，最令王勃不敢面对的，莫过于父亲被连累一事。
这件事对于王勃的打击，甚至比他自己被判死刑还要严重。
他认为自己“辱亲可谓深矣。诚宜灰身粉骨，以谢君父”，他不仅说自己的罪行对于家族门楣是一种侮辱，甚至不惜粉身碎骨来道歉补偿。
“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
这是多么强烈的自我谴责啊。
然而，王勃拯救了自己。
上元二年，25岁的王勃，前往交趾省父。
途中路过南昌，写下了一生的绝笔，被誉千古第一骈文的《滕王阁序》。
全文773个字，涉及典故37个，成语40个，可谓字字珠玑，金句频出。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其景色描摹之壮阔绚烂，其视觉想象之生动无限，素称千古绝唱。
文章从写景、写境到写情、写理，情思飞逸，止无可止。
整篇文章写到“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已经到了快乐的极端。
睇眄，都是指眼睛，眼睛看着宇宙中天的极限，诗人产生了乐极生悲之情：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
他一连举了数位历史人物的例子，他要说明什么？
王勃说的这8个人，似乎每一个都是他自己。
他像宗悫一样年少就有惊天的壮志，可却像贾谊一样因才高被同僚嫉妒陷害，贬出京城。
后来贾谊回到中央成为王子的老师，又运气不好，王子失足坠马而死，贾谊自责辜负了老师的使命，抑郁而终，不正如王勃自责连累父亲一样吗？
冯唐有军事才华，但文帝景帝的时候讲究休养生息，不打仗，他的才华无用武之地，等到汉武帝准备对外开战的时候，他又已经90高龄。
正如王勃等人立志改革凋敝的文风，可是恐怕真正的时机还没有到来。
李广镇守边疆打了无数防守反击的胜仗，飞将军称号震慑匈奴，但是他政治觉悟太低，汉景帝彼时正怀疑弟弟梁武王在觊觎自己的皇位，你李广竟然敢接受梁武王赐的将军印？
政治觉悟低加上主动出击能力不足、运气不好等种种原因，李广一生没有达成封侯的愿望。
写下斗鸡檄文的王勃，不也有政治敏感度太低之过吗？
隐士梁鸿因写作讽刺政治的诗歌被通缉，只好逃到齐鲁。
年少有为的终军请缨出使，却在镇守边疆时被敌方团灭。
廉洁的好官（孟尝）没有启用的机会，不愿陷入政治斗争的人（阮籍）只能发出绝望的痛哭。
他们有人生活在昌明的时代，有人生活在乱世之中，有人怀才不遇伯乐，有人自己错失良机，有人一帆风顺最后死于非命，有人生活坎坷最后依旧坎坷，有人被同事嫉妒陷害，有人自责辜负使命抑郁而终，有人想要报国却只能避世，有人归隐都逃不脱政治的碾压。
“关山难越，谁非失路之人！”
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座重重阻碍、难以翻越的关山，我们谁又不是迷失方向的人呢！
对于整个宇宙来说，个体的能力，实在宛如蚍蜉撼树般微弱渺小。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难道宇宙欣欣向荣，每个人就都可以趁势而上，获得幸福与成功吗？
难道身逢乱世，人就没有一展身手的舞台吗？
通透的王勃因而无视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先决条件，抛下了全部自我预设的困境焦虑。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即便我没有任何伯乐抑或知音，那又如何？
执着于自我的才华，有什么可羞愧的！
虞世南说“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张九龄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这种对于自我人格的高度肯定，对于自身才华的充分认可，对于不利局面的从容不迫，乃是一脉相承。
《滕王阁序》秋景之开阔、楼台之壮美、用词之瑰丽、音节之雄健、气概之昂扬，令人读罢充满忘我奋发之斗志。
令人感到，这正是盛唐气象之肇始，唯有唐朝，才出产如此充满生命力的绝唱。
只可惜，重拾自信的王勃还未迎来自己的新仕途，就遭遇宇宙无情的打击——“天妒英才”。
上元三年（676年），王勃在交趾海上溺水而死，享年26岁（实岁）。
一代天才陨落，同为初唐四杰的杨炯感叹道：“非君之博物，孰能致于此乎？”
王勃的一生虽然短暂，但是不仅曲折复杂、精彩丰富的程度非同一般，体验感拉满，还为初唐文学史贡献了最为光辉的章节。
他的诗歌以五律和五绝见长，不仅有宫廷诗遣词精致、对仗工整、音节顿挫、结构成熟的优点，还能够超越宫廷诗，利用词序的颠倒引起曲折双关的审美趣味，构建宏大的叙事，凸显昂扬的气概，并在诗的末尾营造深邃的意境，引发人的回味与遐想。
他的诗歌和骈文不仅在当时广受赞誉，为“初唐四杰”之首，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对于唐太宗等人提出的文质彬彬的审美理想，以王勃为代表的初唐四杰为我们呈现了初步的实验成果。
另外三位卢照邻、杨炯、骆宾王我将在番外篇再详细解读。
那么接下来，是谁完成了文的突破，在形式技巧上成功规范了格律诗，又是谁高举汉魏风骨的旗帜，揭开了盛唐诗歌风云壮阔的金榜呢？
有趣的词人生平，硬核的诗歌鉴赏。
我是痴人陈，我们下期文章《开天地之先气——陈子昂》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