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先生说，文字是肉做的，有血有肉才是好文字；田老师说，文字是水做的，闪烁灵动才是好文字。
——题记
（一）
一个人是要有点“癖好”(hobby)的，甚至积习既久，垂老难忘，而且也不尽然都是以无益之事，来遣有涯之生的。以我个人为例，平生最爱的就是逛书店，尤其是逛旧书店，往往一入其中，便好像有无数老友在期待着我良晤交谈，大有莫逆于心，相视而笑之感。正如王辛笛先生所言：“结习可知终少改，年年枉说旧年非”。
（二）
我一生买书的经验是：进大书店，不如进小书铺。进小书铺，不如逛书摊。逛书摊，不如偶然遇上。逛书店，青年店员不如老年店员，女店员不如男店员。我曾寒酸的买过书：节省几个铜板，买一本旧书，少吃一碗烩饼。也曾阔气的买过书：面对书架，只看书名，不看价目，随手抽出，交给店员，然后结账。经验是：寒酸时买的书，都记得住。阔气时买的书，读得不认真。读书必须在寒窗前，坐冷板凳。（孙犁）
说句实话，鄙人对李希凡没有太多好感，原因无他，只因为1954年与蓝翎合撰《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批评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文章，得到毛泽东嘉许，火速蹿红，星火燎原——由俞平伯而胡适，由文艺批评而判决剿灭自由主义，作为一个敢于向大人物开火的“小人物”——点燃了建国初期社会主义文化改造的新一轮高潮；接下来的六七十年代，作为《人民日报》文艺评论员的李希凡，激昂指点，参与到大大小小的文化运动中来，所谓“南姚(文元)北李(希凡)”，李希凡是风光显著的红人。今日遇到这本《论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形象》，本来不打算买的，但看着这么完美的品相，打开版权页，发现竟然是1962年的出版物，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下来了。老板是个70多岁的老头，也懂书，跟我谈了当年的学术论战，真的是哀鸿遍野，殃及无辜。
（四）
阎步克：什么是士族？
秦汉间“世家”有一个巨大断裂。但两汉四百年间，社会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世家”的积累。奥尼尔论大国兴衰，说任何一个国家，只要稳定时间比较久，必定出现利益集团。“世家”现象与此相似。在这一轮的漫长积累中，出现了三种类型的世家。
第一种是官僚世家。汉廷崇尚选贤任能，但也保障官僚特权。任子制就保证了官僚子弟优先当官，让他们赢在起点上。在官场上，一些家族两三代就衰落了，一些家族四五代就衰落了，但总有一些家族比较长久，逐渐建立了族望，是为“官族”。
第二种是豪强世家。西汉初年小农的数量可能比较庞大。文景之后土地逐渐可以自由买卖了，兼并随即出现。大量小农丧失土地、无以为生、变成了豪强的部曲、佃客或奴婢。豪强地主拥有大田庄、大宗族和大量依附民，其生存能力就非常强，小农无法相比。豪强世家也发展起来了。汉代地方长官必须任用外地人、其掾属则在本地辟召、豪强世家的子弟往往优先入选。由此豪强就在乡里建立了政治影响力。
第三种是文化世家。学术家传现象，在先秦诸子那里尚不明显。汉代情况有了变化。东汉官学私学遍布各地，儒生队伍已极庞大。首都洛阳人口约30万，太学生竟达3万余，占1/10。按此比例，今天的北京就该有200万大学生。那么汉末出现了学生清议运动，也就不奇怪了。经学家族、名士家族于是普遍滋生，并逐渐建立了族望。对于官僚子弟先当官这件事，儒生本是反对的，你爹有能力不代表你有能力。但对经学家族、名士家族就不一样，这些家族有深厚儒学教养，他们家的孩子先当官，在儒生看来乃是官得其人。
三种世家不断发展，围绕“家族”这一轴心，形成了三位一体的循环。我们看到了三个不同领域——乡里、士林和官场。乡里豪族凭借着经济实力让自家子弟念书，由此成为儒生、进入士林；进而明经入仕，进入官场；获得政治权力后，反过来又强化了其乡里势力。世代传经、世代公卿的家族出现了。东汉弘农杨氏家族世传《欧阳尚书》,“四世三公”;汝南袁氏世传《孟氏易》, “四世五公”,四代就出了五个“三公”,据《三国志》,臧洪说袁氏“四世五公”。这样的家族在历史后期，就极罕见了。三位一体的循环，逐渐成了一个排他性的闭环。什么是士族呢?就是官僚家族、文化士族和乡里豪族的三位一体。（摘录自《新雅中国史八讲》第三讲：“变态与回归：魏晋南北朝的政治历程”）
（五）
梁启超说：“贵族政治者，虽平民政治之蟊贼，然亦君主专制之悍敌也。”贵族强大了，君主专制就不大容易，这在人类史上是一个普遍规律。培根说：“一个完全没有贵族的君主国总是一个纯粹而极端的专制国，如土耳其是也。”孟德斯鸠说： “在没有贵族的君主国，君主将成为暴君。”贵族与皇权此消彼长。在魏晋南北朝，皇权低落，主要原因就是士族发展与官僚的贵族化。
（六）
邓小南：有人说，宋人跟在唐人后边作诗，是宋人的不幸，因为盛极难继，各色题目都被唐人写过了。于是宋人试图走出自己的路，当时的“新变”包括诗作的散文化，也包括他们对日常生活情趣的体悟，以及对于思理的追求。这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 “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
此言甚是有理，近读《千家诗》，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千家诗》收诗122人266首诗，其中唐代65位诗人，宋代有52位诗人，减却占比最多的杜甫（25首）、李白（8首）、王维、孟浩然等之外，以数量计，可谓唐诗和宋诗平分半壁江山。为什么这种蒙学读物收了这么多的宋诗？与宋诗的平民化、通俗化和哲理化，易为孩童的理解和教化有密切关系。
（七）
“文字狱”的频发，……除了抑制舆论自由和扼杀私人撰述这个显性后果外，我个人认为……最大祸害是培养了地方官控制知识界和地方社会的敏感嗅觉，一些官员在制定文化政策时往往会过度揣摩皇上旨意，宁可使用最严厉的控制手段压抑士林个性风气的发挥。在启动编纂《四库全书》的时候，乾隆曾要求地方官员注意书里有没有对皇权不利的违碍言论，很多地方官最初无法理解乾隆的意图，感到一头雾水，大多声称没有发觉任何不利于皇权的悖逆迹象，这些懈怠观望的官员随即遭到了乾隆的严词斥责，几经反复之后，官员们终于慢慢培养出了自我审查的能力，大量本来并不属于查禁范围内的书籍因此难逃密织文网的追缴。文字狱频发还会鼓励告讦之风，为了让对手倒霉，士林文人相互之间告密成风，知识界空气被严重毒化。
（八）
何满子说：《陋室铭》是一篇伪作，词文不见于本集，文格纤仄，非中唐所宜有；而且文中以杨雄、诸葛亮自比，绝不合从未向慕过隐遁的刘禹锡的口气；尤以像“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那样的句子，只有附庸风雅的半吊子文人才说得出，刘禹锡绝不至于庸陋至此。他绝不会瞧不起“白丁”，而他的声位俱在，也无须以与“鸿儒”交游来自我炫耀，这是不辨可知的。
（九）
读晏同叔《寓意》，经不自觉的想起了另外两首诗，一首是李太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另一首李商隐的《曲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寓意 晏殊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曲江 李商隐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十）
王之涣（688-742年），字季凌，晋阳（太原）人，后迁居绛郡（今新绛县）。与岑参、高适、王昌龄一同被称为唐代“四大边塞诗人”。可惜他的作品大多失散，传世之作仅存诗六首（见于《全唐诗》），录之如下：
宴 词
长堤春水绿悠悠，畎入漳河一道流。
莫听声声催去棹，桃溪深处不胜舟。
送 别
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
近来攀枝苦，应为别离多。
九 日 送 别
蓟庭萧瑟故人稀，何处登高且送归。
今日暂同芳菊酒，明朝应作断蓬飞。
登 鹳 雀 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凉州词二首 （其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词二首 （其二）
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
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
边塞诗人四大家尚且如此，何况你我碌碌无为藉藉无名之小辈乎？
（十一）
韩森冢，位于西安市东郊之韩森寨以西，长乐公园之东侧。此墓唐代以后开始称秦庄襄王墓。秦庄襄王是秦始皇的父亲，史书记载死后“葬芷阳”，据《汉代长安词典》，秦芷阳县与汉芷阳乡均位于今西安市东部的灞桥区境内，具体方位与白鹿原、霸川西阪等地理单元存在空间关联。唐代《史记》集解引《三秦记》进一步佐证：“白鹿原有霸川之西阪，故芷阳也。”根据2017年《文博》期刊专题研究，秦王室在芷阳县境内设立的陵墓区被后世俗称为”秦东陵”，位置应在骊山西麓，故韩森冢存疑。
根据2011年考古钻探资料，韩森冢是一座“亚”字形大墓，由东、西、南、北四条长斜坡墓道、竖井土圹墓室及封土组成，现存封土略呈不规则方形，底边长约70多米，高19米，规模宏大，与秦东陵墓葬，结构几乎完全相同，故定性为战国秦王陵级墓葬。结合陪葬墓坑及地理位置分析，推测其墓主为秦始皇祖父秦孝文王的可能性较大。因国家禁止主动发掘帝王陵墓，墓主尚未定论。
另据《汉书》等史籍考证，“韩森冢”或是汉宣帝的父亲，即汉武帝之孙的墓冢，“韩森冢”乃是“皇孙冢”的谐音。
（十二）
假日遽毕，独守蜗居，小疾虽痊，而四肢无力，终日曵杖而行，未出柴门一步；借此闭门，与坩一史中古人相对，领现在可行之乐，补平生未读之书。昔有善用其短者，吾亦善用其病，夫子闻之，必为莞尔。（袁枚《答两江制府尹公》）
（十三）
陈仓老师下午说：
匈牙利作家拉丝洛，深度关切人类的精神困境，老汉肯定获奖。
理由是：希特勒纳粹模式+斯大林苏联模式，两大极权主义人祸给东欧国家造成的伤害尚未疗愈，需要长期关切，深度疗愈，例如，信仰污染，制度败坏，人性扭曲，精神创伤，文化摧残，经济掠夺等等，这是上个世纪极权主义人祸的后遗症。
诺奖评委会偏好之一是抵抗滥用权力危害人类社会，坚决反对极权主义。匈牙利作家拉斯洛的作品高度契合诺奖评选标准。
（十四）
宇文所安：学术著作的散文形式是很重要的，好像有人曾经说过，散文可以把学术普及化。如果我们的学术著作没人看，那就是没用的，如果学生没有兴趣，我们的学术研究也是没有价值的。散文化不是通俗化，散文化更不等于通俗化。把思想和学术都混在一起，再注意表述的优美，那这样的学术著作肯定更受欢迎。如果说得激进一点，学术的特殊性是要求越没意思、越轻松越好，表面看起来没有意思，其实背后有很多东西。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好好思考学术的问题，然后写出优美的文章来，让读者能够读懂这些文章并且能够内化为他们的思想。有些学术太“隔”了，就是王国维所说的“隔”与“不隔”。学术化的文章也可以采用一种散文化的形式。虽然是散文化的，但是它最大的效果却是“不隔”，能够最直接地与读者沟通，否则再好的东西没有读者也就没有用了。学术研究也还是要考虑自己的读者和受众，不能把研究成果完全变成一种孤芳自赏的东西。
小结
书，传递着人们的思想和感情，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正如高尔基说的：他告知了许多未知、未见，以及属于人的内心世界的不太容易知、见的东西。书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神奇的创造。不过人们爱书的动机，却又千差万别：有的为了换取钱财，有的为了装点书斋，有的为了追求知识，有的为了钻研学问，貌似时而不同，使人兴孔子阳货的感叹，说来也是大家周知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