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康博物馆的二楼展厅里,静静陈列着一件略显残破的青铜器皿。它敛口鼓腹、圆底残足,青铜表面的绿锈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内底93个古朴的钟鼎文却如惊雷般,揭开了一段被史籍遗忘的西周往事。
这件文物便是被誉为“安康镇馆之宝”的史密簋,它不仅是商周青铜礼器的典型代表,更是连接三千年前西周王朝与今日安康的历史纽带,每一道纹路、每一个铭文,都藏着不为人知的传奇。
簋,作为商周时期贵族专属的青铜重器,最初的功能其实颇为“日常”——盛放主食,相当于如今的大碗。只因当时贵族饮食规模宏大,簋的容量也远超普通食器。
而到了周朝,随着礼乐制度的完善,簋从“食器”升级为“礼器”,成为贵族祭祀、宴饮与随葬的重要器物,其使用规则更是严格到与身份等级绑定:天子用九鼎八簋,诸侯用七鼎六簋,大夫用五鼎四簋,层级分明,绝不容许越级。这种“明贵贱,辨等列”的制度,让青铜簋成为西周社会等级秩序的直观体现,而史密簋,便是这一制度下的珍贵遗存。
1986年,安康汉江边的王家坝,一位村民在田间劳作时,无意间从土里挖出了这件“怪东西”。它浑身裹泥,形状酷似古代头盔,村民看不出稀奇,便随手放在门前,当作了喂鸡的盆子。
谁也想不到,这个沾满鸡食残渣的“破铜盆”,竟是距今约3000年的西周青铜重器,内底的铭文更是记载着一场改变东方格局的重要战役。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1987年冬天。时任安康博物馆馆长的李启良,在同事家中看到了一张描摹着篆字的纸片。作为深耕安康文史多年的专家,李启良一眼便认出,纸片上的文字笔画古朴遒劲,与商周时期流行的钟鼎文高度相似。追问之下才得知,这些文字源自一件流落在安康民间的青铜器。多年来,安康从未出土过有如此多铭文的青铜器,李启良敏锐地意识到这件文物的价值,立刻让同事追寻线索,可遗憾的是,线索很快中断,寻宝之事暂时搁置。
直到1988年10月,一封来自省文物局的转信,让这件宝物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信中提到,安康早阳乡有位农民持有一件带大量文字的青铜器,虽写信人地址不详,但李启良立刻联想到前一年那张篆字纸片——这大概率是同一件文物!他当即协调早阳乡政府多方排查,终于找到了文物持有者。
初次见面时,持有者透露,这件器物是他从其他村民手中购得,此前已有多位专家看过,确认绝非普通古物。约定次日在持有者舅舅周老汉家看货时,李启良与同事终于见到了这件梦寐以求的青铜簋:底座残损,口沿与圈足有破缺,铭文部位被砂纸轻度打磨过,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看着内底密密麻麻的铭文,李启良心中激动不已——这不仅是一件西周青铜礼器,更可能是填补历史空白的“活史料”。
经过一整天的耐心沟通,李启良向持有者详细讲解了文物的历史价值与保护意义,最终说服对方将这件国宝交给国家。

此后,史密簋被陕西历史博物馆借展多年,如今终于回归安康,成为安康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静静向世人展示它的故事。
让史密簋真正“名震学界”的,是内底那93字铭文。
铭文开篇便记载:“惟十又二月,王令师俗、史密曰:’东征,啟南夷。’”寥寥数语,揭开了西周时期一场重要的东征战役——周天子命令师俗与史密两位将帅,领兵征讨叛乱的南夷部落。当时,卢、虎两族联合杞夷、舟夷等部落,大举进攻东国,周军兵分两路:师俗率领齐师与遂人从左侧攻打“长必”,史密则率领族人、莱伯与夷周从右侧夹击,最终俘获百人,大获全胜。战后,史密为纪念这场光宗耀祖的胜利,也为告慰已故的父亲“乙伯”,特意铸造了这件青铜簋,将战役经过铭刻于内底,作为祭祀父亲的礼器。
这段铭文的价值,在于它弥补了史籍的空白。此前,关于西周时期这次东征南夷的战役,史书并无记载,史密簋的铭文不仅证实了战役的存在,更详细记录了统帅、兵力部署与战果,为研究西周军事制度、民族关系提供了一手资料。
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李学勤正是根据铭文内容,确定了这件簋的主人是“史密”,并将其命名为“史密簋”。
而随着研究的深入,一个更有趣的问题浮出水面:史密的身份是“史官”,掌管王室的官书图籍,为何会领兵打仗?
这背后,藏着西周时期的社会制度密码。商周时期仍处于奴隶社会,普通平民只有名无姓,贵族则多以国名或官职为姓。史密姓“史”,源于他“史官”的官职;而与他一同领兵的师俗姓“师”,则因“师”是西周最高军事单位——当时周王室的军队仅有“西六师”与“殷八师”共14个师,每个师约2500人,全部由周天子的宗亲或亲信掌管。师俗能掌管一师,爵位至少是侯爵,而史密能与他并列领兵,说明其爵位不低,且深受周天子信任。
更令人惊讶的是,专家考证发现,史密还是当时安康巴人虎族的统治者。作为巴人部落的首领,他同时在周王室担任史官,这种“双重身份”,既体现了西周王朝对边疆部落的管控策略,也说明安康在当时已是周王朝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史密“能文能武”的形象也愈发清晰:坐在案前,他是掌管典籍的史官,记录王朝兴衰;跨上战马,他是领兵作战的将帅,保卫家国安宁。
如今,当人们站在安康博物馆的史密簋前,看着它残破的缺口,总会觉得那缺口像一个淡淡的微笑——历经三千年风雨,它从西周的祭祀礼器,变成田间的喂鸡盆,再到博物馆的国宝,命运跌宕却始终未被遗忘。
而更具传奇色彩的是,它的发现者与研究者李启良,身份也是“史官”(博物馆馆长本质上是当代文史研究者与记录者)。一位三千年前的史官,用青铜与铭文记录自己的功绩;一位当代“史官”,用专业与执着让这段历史重见天日。两个跨越千年的“史官”,因一件青铜簋产生交集,为这件国宝增添了更多人文温度。
史密簋的故事,远不止是一件文物的发现史,更是安康与西周王朝深度绑定的历史见证。它告诉我们,三千年前的安康,并非偏远蛮荒之地,而是与周王室紧密相连的边疆要地;巴人部落与中原王朝的交融,早已在青铜铭文里留下印记。
如今,这件青铜重器静静矗立在博物馆中,破损的缺口里藏着岁月的故事,古朴的铭文间闪耀着历史的光芒,迎接着每一位前来探寻的游客,将这段跨越三千年的传奇,继续讲述下去。
在安康博物馆的二楼展厅里,静静陈列着一件略显残破的青铜器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