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尘。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又是一年中秋时。
与其他中华文化传统大节如春节、端午等相比,中秋节确立时间最晚。名虽晚成,实却先行。不论是原始先民对于神秘星球月亮的无限崇拜,还是嫦娥奔月的古老传说,似乎这些都蕴含着中秋节的部分原始内涵。但倘若严谨追溯这一重要节日的确切起源,似乎又有如披云之月一般,美好神秘而又稍欠些具体清晰。
祭月与中秋究竟有何关联?嫦娥奔月的神话与中秋节是否有关?从先民祭拜月神到文人清夜赏月,月之意象渐被赋予了更多的人间悲喜。而又是谁在何时,赋予了中秋节「团圆」这一重要文化内涵?
清·画院 十二月令图八月(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月之崇拜可追溯至上古时期
依世界范围的视角,人类社会在自然崇拜阶段,月亮的周期性盈亏与潮汐变化,直接影响了古代的农事(播种、收割)和渔猎活动。因而在许多文化中,月亮视为主宰农作物恢复与生长的丰收神。这一点无论在古印度、古巴比伦或是北美等地,均有相关资料可证。有些则在之后氏族祖先崇拜阶段,将月亮视为主宰女性生殖的丰殖神。
290BC-281BC 神话主题金币。正面(左)为太阳神Apollo的头像,反面(右)为月亮女神Artemis。©️大英博物馆
本文我们将视角更多的聚焦于华夏族群中有关秋日祭月,赏月,直至发展成为中秋节以象征幸福团圆的文化现象与内涵。
先秦时期,夕月以夕
在中原,先民祭祀日月的内涵,融入了礼制(儒)与和谐(道)的观念,《礼记·祭义》中记有:
“祭日于坛,祭月于坎,以别幽明,以制上下。祭日于东,祭月于西,以别外内,以端其位。日出于东,月生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
笔者注:专门用坛祭月,已经是明嘉靖以后的事了。
日为阳,月为阴,阴阳调和则万物共荣。
祭祀是古代天子与兴兵同样重要的头等大事之一,在一系列庄重繁缛的规矩之中,选择合宜之时行祭礼也十分必要。《礼记》中“朝日以朝,夕月以夕”,其中夕月之「夕」即为在秋分的夜晚祭月于西门之外。
为何是秋分?引西汉董仲舒于《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上下篇》中的说法:
“阳在正西,阴在正东,谓之秋分。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阳日损而随阴。”
笔者注:指两种气场相对的力量与方位,而非日月具体方位。
也就是说,在西汉先贤的理解中,秋分这一天阴阳正好两分,此后阳损阴增。因此需要在这一天祭祀太阴之精的月神,以祈求接下来的日子风调雨顺以保障农事,阴阳调和以顺应天道。南朝梁时,宗懔《荆楚岁时记》中关于秋分这一天,则记录有:
“秋分以牲祠社,其供帐盛于仲秋之月。社之余胙,悉贡馈乡里周族。掷教于社神,以占来岁丰俭。或折竹以卜。”
可见祭祀供月、乡里大餐、占卜丰俭在这一时期已经成为秋分这一日的重要元素,这或也可以理解为是中秋节的雏形。所谓“仲秋之月”即农历八月的满月。
先秦古书《吕氏春秋》中关于仲秋这一条,记录有不少相关的生活习俗与时节要务。如:
“天子……衣白衣,服白玉,食麻与犬……是月也,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饮食……乃命宰祝巡行牺牲。天子乃傩,御佐疾,以通秋气……乃命有司趣民收敛,务蓄菜,多积聚。乃劝种麦……是月也,雷乃始收声,蛰虫俯户。杀气侵盛,阳气日衰,水始涸。”
仲秋对于古人,从农事上来讲既是丰收之际,又是播种之际;生活上要及时检查家畜的生长情况,同时深挖洞广积粮,准备越冬的蔬菜;卫生防疫上要举行傩祭,也是提醒人民注重防疫,保证健康等等,这一系列活动对当时的社会生活都是极其重要的。
天子祭月通过繁复而盛大隆重的仪礼强调意义与庄严,民间祭月则更多的借助精彩的神话故事以传播和颂扬。恰逢春秋战国时期,神话又和道家方士所传述的仙话相结合,流传后世的经典故事与传说不断涌现,而嫦娥奔月就是其中相当有代表性的一个。
明·唐寅 嫦娥奔月轴(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嫦娥
有关嫦娥的神话起源年代久远,最早见于文字是在约成书于战国初年的《归藏》(已佚)中,其曰:
“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
这段文字引自南朝梁《文选·祭颜光禄文》注引,其中省去了部分关于嫦娥奔月的内容,很难一窥原文全貌。幸好在湖北江陵王家台秦简中,我们似乎能读到更多关于这一神话的部分信息。其第307号文:
“《归妹》曰:昔者恒我窃毋死之……”第201号文:“(奔)月,而(枚)占……”
东汉·西王母画像石 滕州西户口出土 山东博物馆藏 ©️春秋十二章 上层正中为西王母,两侧有伏羲女娲,玉兔捣药等
在南朝梁刘昭《后汉书·天文志》补注引后汉张衡《灵宪》(已佚)的版本中,该神话被描述为: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占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这其中“枚占于有黄”与王家台秦简卜辞中的“枚占”互相印证,进一步说也就意味着嫦娥奔月成为蟾蜍在这一时期可能已见端倪。
传世文献始见于汉武帝建元二年成书的《淮南子·览冥篇》: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
在几乎同一时期的马王堆T形帛画上,可以清晰分辨出帛画左上角有一枚弯月与右侧红日相对,月上一只巨型蟾蜍,左上方一只白兔作奔跑状,月下有一仙女抬头仰望着月亮,似为奔月的嫦娥。
西汉·长沙马王堆汉墓1号墓出土T形帛画局部 左上角依次为玉兔、蟾蜍、月亮与仙女(嫦娥?) ©️湖南博物馆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晚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将这一神话描述为:
“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尺,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学仙有过,谪令伐树。”
在唐代传颂中,不仅月中有蟾蜍与桂树,还有了一位因为学仙有过而被罚来砍树的吴刚。继续过了很久,到了明代又出现了西游记中二师兄(天蓬元帅)因为调戏嫦娥姐姐而被贬下界的故事。
通过上述文献与考古资料,我们能够了解到如下一些主要信息。
-
其一,嫦娥传说的初代版本:嫦娥之名初为恒我(关于这一点论证请见《秦简〈归妹〉卜辞与“嫦娥奔月”神话》一文),服了西王母不死之药,奔月而成月精;
-
其二,先秦至明清,有关嫦娥的故事主体与细节均在不断变化之中,涉及的人物也在不断拓展。最初仅作为孤独的仙家奔月为精,其后由西汉先贤做媒,嫦娥被描绘为后羿之妻,并且扣了顶背信弃义的帽子,成为了蟾蜍。后世则又推翻了这一说法,嫦娥是嫦娥,蟾蜍是蟾蜍,嫦娥最好的朋友是玉兔。最晚至唐,嫦娥,玉兔,蟾蜍,吴刚,桂树,月宫中的主要人物基本聚齐。及至明清,嫦娥显然代表月宫的绝对主人,是天庭中不可或缺的仙家之一;
-
其三也是我们本文要探讨得出的结论之一:嫦娥与月,中秋节与月,均为强关联,涉及月的相关文化时大概率都会被提及,但嫦娥与中秋节之间并非直接强关联。
中唐以降,袭古玩月
玩月,亦为赏月。唐欧阳詹曾在探访友人之时写下《玩月诗序》:
“月可玩。玩月,古也。谢赋、鲍诗,眺之庭前,亮之楼中,皆玩月也……秋八月十五夜,诣陈之居,修厥玩事。月之为玩,东则繁霜大寒,夏则蒸云大热,云蔽月,霜侵人,蔽与侵,俱害乎玩。秋之于时,后夏先冬;八月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兔圆……四君子悦而相谓曰:斯古人所以为玩也,既得古人所玩之意,宜袭古人所玩之事,作玩月诗云。”
欧阳詹所谓古人,即为其诗序中提到的南朝宋文学家谢庄与鲍照。其文中对于选择八月十五玩月的原因令我们不禁联想到先秦时期人们于仲秋夕月之礼。数百年之后,彼时的唐朝文人们早已不再着重于农时与防疫,而是每值遥望一年之中最高圆月,面对素月流光,似乎情感中的文化基因对中秋之月变得越发复杂而特殊。
中唐·月魄菱花镜 镜背上可见月宫中的桂树、捣药玉兔、蟾蜍、飞翔的嫦娥等元素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玩月诗的兴起,还有观点认为此起源于东晋谢尚牛渚玩月,“谕尚书镇牛渚,中秋夕与左右微服泛江”,后因偶遇穷书生袁宏并邀以共叙,以此成为佳话,因而受到文人追捧,不过欧阳詹在他的《玩月诗序》中并未提到此事。
中唐之前,玩月诗并不算多见,其时间也多在八月仲秋甚至仅是秋季而非固定的八月十五日。月宫中的嫦娥、玉兔、蟾蜍也常出现于诗中,“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等皆为写照。开元之后,玩月之诗大兴,成为中晚唐诗人创作的一个常见主题。以开元作为玩月诗兴起的时间节点,或许与当时广泛流传的玄宗中秋赏月游宫的故事有关。
在《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述了一则有关唐玄宗八月十五日夜赏月之事:
“望月台:玄宗八月十五日夜与贵妃临太液池,凭栏望月不尽,帝意不快,遂敕令左右:’于池西岸别筑百尺高台,与吾妃子来年望月。’后经禄山之兵,不复置焉,惟有基址而已。”
笔者注:类似的传说无一例外充满对美好时光的追忆与向往,对家团国圆的美好期冀。正是这种对盛世美好的集体记忆与深切渴望,恐怕才是中秋节逐步走向团圆美好象征的真正动因。及至两宋之交中华文明史上第三次衣冠南渡之后,此种情感寄托的再次强化,可视为又一佐证,这是后话。
在宋代《太平广记》中可见两条与玄宗游月宫相关的内容,旧传柳宗元所著《龙城录》中也有相关故事,综上可以看出该故事当时流传比较普遍。想见皇帝八月十五与美人赏月却没看够,之后竟又游于月宫见“仙女数百,素练霓衣,舞于广庭”,并因此创作出名传后世的《霓裳羽衣曲》,这些话题性极强的故事或许都为诗人们的玩月诗兴做足了铺垫,此后玩月诗更多与中秋(八月十五)相关。
清·竹编朱地描金唐王游月宫图漆盒 北京民俗博物馆藏
如白居易在《华阳观中八月十五日夜招友玩月》中开篇即写“人道秋中明月好,预邀同赏意如何”,可见当时八月十五赏月并不是小众之事。此外,杜甫《八月十五夜月》、刘禹锡《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等等皆可例举。
若说这些八月十五夜玩月诗有什么共同之处,除了对于月夜、友人、神话中月宫的描述之外,均有一些惆怅之意氤氲其间,并总给人一种清冷之感。“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绝景良时难再并,他年此日应惆怅”。
联想玄宗末年,安史之乱持续长达七年之久,唐代人口锐减,国力由盛及衰。人口锐减的背后,又是多少流民背井离乡,家庭破碎。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中晚唐诗人们面对中秋圆月,感慨物是人非也是情理之中。
晚唐李商隐《嫦娥》中所写“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也是将嫦娥从窃药奔月的女子,变成了孤寂懊悔,夜夜思念自己丈夫,祈望与他团聚的可怜女性了吗?唐末诗人殷文圭诗“万里无云镜九州,最团圆夜是中秋”终于直接点出了团圆的主题。
明·董其昌书李白诗(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凄与谁怜。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

上述综见,中秋节在唐代虽尚未成为全民性节日,但中秋赏月,文人玩月尤其在玄宗之后逐步成为风尚,情感寄托无疑是这一风尚的真实底色。唐代文人们的玩月文风之下,遥念故乡、追忆往事、思念故人的淡淡惆怅贯穿于字里行间,为其后的祈念团圆与欢庆的节日垫就了主题与基调。
两宋之际,月圆人更圆
收录于宋词选集《阳春白雪》、《花庵词选》中的无名氏佚作《洞仙歌·桂风高处》中也有“桂风高处,渐近中秋节”之句。这被认为是关于“中秋节”一词最早的文献记载,蒲松龄《古今岁时杂咏》亦有相关考证。
宋人拜月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关于中秋的描述今人引述最多:
“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簧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伴随着北宋商品经济的大力发展,似乎这一时期中秋已成为了开封城内无论贫富皆举家欢庆的全民性节日,其声势之浩大我们从孟元老的文字中可窥一斑。至于唐代文人的玩月之风至宋并未消散,甚至更加普遍,只是风格稍有变化。
宴殊之“若吟含翰久,清宴下楼迟”,欧阳修“罗绮尘随歌扇动,管弦声杂雨荷干”都说明了这一时期中秋并不再延续唐的清冷之风。而今世中秋看重的团圆主题在这一时期也在文人们的玩月诗中常见,如刘斧在《青琐高议》中秋月诗作:“秋静夜方静,月圆人更圆”,孔平仲“团圆最相称,尽饮至深更”,还有最著名的苏东坡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以说,中秋的团圆主题在文人作品中已成为共识,这是其节日内涵的延伸与丰富。
南宋·松下赏月图纨扇面 苏州博物馆藏
时间来到靖康之变后,南宋偏安江南,民众经历了被迫逃亡的生活以及与亲人故土的离散之后,更加向往团聚与期待欢庆。南宋诸多笔记如《梦梁录》、《西湖老人繁盛录》中均有记载,《武林旧事》在描述临安城中秋夜时有:
“夜深,天乐直彻人间。御街如绒线、蜜煎、香铺,皆铺设货物,夸多竞好,谓之’歇眼’。灯烛华灿,竟夕乃止。此夕浙江放’一点红’羊皮小水灯数十万盏,浮满水面,烂如繁星,有足观者。”
南宋宁宗时,中秋节更是作为国家法定节日,可以休假一天。至此,以团圆为主题的中秋节已成为中国又一重要节日,并延续至今。
民以食为天,如今作为中秋节标志之一的月饼自然也要好好聊聊。
五代末至北宋初年陶谷所著《清异录》中记录有「张手美家」一则,其中说该食肆“每节专卖一物”,其节日列有元日、上巳、寒食等,中秋也在列。与中秋对应有「玩月羹」一条,可见北宋初年至少在民间,已有与中秋节相关的节日饮食。
据《梦梁录》一书中对“蒸作面行”所售各类点心饼类记载,当下有:“芙蓉饼、菊花饼、月饼、梅花饼、开炉饼”,且均为“市食点心,四时皆有,任便索唤,不误主顾”。关于玩月所馔美食,除玩月羹外,新酒螯蟹、时令鲜果皆为宴饮必备。这一时期饮食中「月饼」虽有其列,不过依据在该书与同一时期其他笔记的记载,我们尚无法得出“月饼”在当时已经成为“中秋节”专有美食这一结论。
元至明清,月饼终成气候
元代延续了两宋关于中秋赏月宴饮的汉俗,其中尤以元末武宗时期一场盛大的中秋夜宴为后世所津津乐道。据陶宗仪《元氏掖庭记》中记载,己酉中秋之夜(至大二年,公元1309年)元武宗于禁苑太液池(今北京北海公园一带)举行泛舟宴饮,其时:
“武宗与诸嫔妃泛月于禁苑太液池中……
月色射波,池光映天,绿荷含香,芳藻吐秀,游鱼浮鸟,竞戏群集……
于是画鹢中流,莲舟夹持,舟上各设女军。居左者冠赤羽冠,服斑文甲,建凤尾旗,执泥金画戟,号曰’凤队’。居右者冠漆朱帽,衣雪氅裘,建鹤翼旗,执沥粉雕戈,号曰’鹤团’。又彩帛结成采菱采莲之舟,轻快便捷,往来如飞……
当其月丽中天,彩云四合,帝乃开宴张乐,荐蜻翅之脯,进秋风之鲙,酌玄霜之酒,啖华月之糕。”
这段文字为我们生动描绘了彼时中秋之夜的盛大场面。月色射波,湖舟上“凤队”、“鹤团”衣冠华奇,旗帜独特,戈戟在握。又有采菱采莲之舟往来如飞,似有些许爱情意象。当满月高升,华宴徐开——蜻蜓脯、秋风鲙、玄霜酒、华月糕成为主角。
北京北海公园中秋夜景 ©️春秋十二章
遗憾的是,这段如此具象生动的笔记最大的硬伤却是信源。据考,陶宗仪一生大部分时间隐居于浙江,其笔记来源主要源于传闻、听闻、或从宫中流出的小说、诗词等。显然他并非这场夜宴的亲历者,因而宴会的盛大排场与丰富细节可信度有不小的争议。
而元代与月饼有关的另一则传闻则流传更广——即元末用月饼夹带反元信息最终推翻元朝统治的故事。必须指出的是,“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闻并不见于正史,仅是明清之际民间口耳相传,并在清末民初再次被加工与定型的民族主义故事,后成为解释中秋节吃月饼起源的传说之一。
元·月宫人物图银盘 镇江博物馆藏
时至明清,在经过了持续的酝酿继承与发展后,中秋节更是成为上至宫廷下至民间的盛大节日。总体来说这一时期中秋节虽无公假,民俗却愈加盛行。除赏月宴饮、出游逛灯外,吃月饼更成为中秋节的一个重要习俗——
明中期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中记载有江南习俗:
“八月十五谓之中秋,民间以月饼相遗,取团圆之义”。
晚明沈榜《宛署杂记》中记载顺天府宛平县(北京)的风俗:
“士庶家俱以是月造面饼相遗,大小不等,呼为月饼。市肆至以果为馅,巧名异状,有一饼值数百钱者”。
明末刘若愚《酌中志》中记载宫中和京城习俗:
“自初一日起,即有卖月饼者”,且“家家供月饼、瓜果,候月上焚香后,即大肆饮啖”。
明·吴彬 月令图 卷 八月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末《帝京景物略》中提到:
“八月十五祭月,其祭果饼必圆;分瓜必牙错瓣刻之,如莲花。纸肆市月光纸,绘满月像,趺坐莲花者,月光遍照菩萨也。……家设月光位,于月所出方,向月供而拜,则焚月光纸。月饼月果,戚属馈相报,饼有径二尺者。女归宁,是日必返其夫家,曰团圆节也。”
凡此,我们大抵知道了明代尤其是中后期,中秋节月饼不仅用来祭月,之后也供食啖。其形圆如满月,面饼中有果馅,尺寸有大至二尺者。除了家家供月饼外,亲朋间也会互赠月饼来表达心意,月饼作为独特的节物,价格自然也是随行就市。
清代中秋节延续明风,进入了巩固发展时期。晚清富察敦崇撰《燕京岁时记》中记载:
“中秋月饼以前门致美斋者为京都第一,他处不足食也。至供月月饼到处皆有。大者尺余,上绘月宫蟾兔之形。有祭毕而食者,有留至除夕而食者,谓之团圆饼。”
清代木雕朱地彩绘“中秋月饼”招幌 北京民俗博物馆藏
除了民间习俗外,清代宫廷中秋节也要制作与赏赐大量月饼。据清代内务府档案《节次照常膳底档》记载乾隆二十八年(1763):
“在避暑山庄的烟波致爽殿院内摆月供时,有供品二十八种,其中有自来红小月饼,祭月完后,赏宫内众人,随往山庄的皇后、贵妃、及妃4位、嫔5位、贵人3位、常在4位、阿哥7位等,每位亦伺候自来红月饼一盘。”
雍正·月白色云龙妆花纱夹朝袍 礼服 穿用于夕月坛祭月 故宫博物院藏
另据《御茶膳房·宫中杂件》(光绪十五年/1889年档案)记载:
“八月十一日皮库库使六十五随果报发去瑜妃、颖妃恭进万岁爷:奶酥油枣馅月饼四十个,香油果馅月饼四十个,椒盐芝麻馅月饼四十个,香油澄沙馅月饼四十个,猪油松仁果馅月饼四十个,二百个月饼共二柳条箱;皇太后奶酥油枣馅月饼二十个……一百个月饼共一柳条箱;皇后(同皇太后)一百个月饼共一柳条箱。乾清宫总管看发。”
可见清宫之中的月饼口味众多,数量惊人,与之相关的模具、包装、赏赐分食制度也已十分精细。至此,月饼这一中秋节物,终于从万千甜食面点中脱颖而出,成为了节日中祭祀、社交、饮食的主角,表达着人们对于万家团圆、生活美满的向往与祝福。
清·冷枚 赏月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月饼讲完,本文亦将接近尾声。
值此中秋佳节之际,引用清代文人袁景澜《咏月饼》诗一首,与各位共享诗人为我们精心描摹的合家宴饮之风俗画卷。曰:
“巧出饼师心,貌得婵娟月。
形殊寒具制,名从食单核。
入厨光夺霜,蒸釜气流液。
揉搓细面尘,点缀胭脂迹。
添入蔗浆饴,和以油酥泽。
戚里相馈遗,节物无容忽。
皓月瑶池怨,碗中泛青光。
玉食皆入口,此饼乃独绝。
沾巾银丝透,举头相思愁。
儿女坐团圆,杯盘散狼藉。”
@春秋十二章——专注研究传承中国古典首饰服饰与生活方式。带您亲近历史,感受传统文化之美。欢迎订阅关注。
【参考文献】1. 周礼. 周礼[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7.2. 通典. 通典·朝日夕月[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8.3. 吕不韦. 吕氏春秋[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1.4. 宗懔. 荆楚岁时记[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8.5. 段成式. 酉阳杂俎[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7.6. 孟元老. 东京梦华录[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6.7. 吴自牧. 梦梁录[M]. 杭州: 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4.8. 富察敦崇. 燕京岁时记[M]. 北京: 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3.9. 刘侗, 于奕正. 帝京景物略[M]. 北京: 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3.10. 翫月诗序. 翫月诗序[M//]. 见: 唐代文献集成.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3.11. 马琳琳, 编. 中秋节[M]. 长春: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3.12. 萧放. 团圆饼: 中秋节的文化解读[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