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年总编室同事在人教社的早年书稿档案中发现的一份手稿，我看到后如获至宝，也建议将其纳入“人教社藏名家书信手迹展”中进行展出。这份手稿是1955年留下的，是叶圣陶先生亲自执笔为中小学教材撰写课文的最好实证，而且还充分体现了一篇经典课文诞生是如何经过反复锻打、千锤百炼的历程。我先把事件的背景介绍一下。
大约从1953年开始，在中央的支持下，中学语文教育尝试一次大尺度的改革——文学和汉语分家，人教社受命分编中学《汉语》和《文学》两种课本。作为著名文学家、社长兼总编辑，叶圣陶先生亲自领导《文学》教材的编写。初中第一册有个单元，按照教学要求应安排两篇民间故事。但编写组遍翻各种民间故事的集子，不是故事内容不典型，就是文字表达太浅薄，选不出一篇合适的作品。无可奈何之下，大家决定自己撰写，选择了两个题目：《孟姜女》《牛郎织女》。据当时的文学编辑室主任张毕来先生回忆，最初《孟姜女》由室里一位编辑执笔撰写，他擅长的是“五四”时期的学生腔，写出来是这种味道：
“那孟姜女外出寻夫，路过一家客店，客店老板娘很好，殷勤招待。第二天，孟姜女上路。那老板娘看着孟姜女的背影想到，多好的姑娘，我要是个男子，也会爱上她”。
大家看了都直摇头，这实在不能作为中学课本的范文。叶圣陶先生不辞辛劳，主动重写此篇。于是我们就有幸看到这样的文字：
古代秦始皇时候，有个女子叫孟姜女，嫁个丈夫叫万喜良，两人感情非常好。可惜结婚才一个月，官府就征万喜良去当差，并且期限很紧，立刻就得动身。到哪儿去呢？北方荒凉地带，去干什么呢？修万里长城。多长时间可以回来呢？谁也不知道。当时各县各村都征人，人数成千上万，万喜良是其中的一个……。
作为知名的文学史专家，张毕来的鉴赏水平是很高的，他对于叶老这稿《孟姜女》的语言风格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是多么纯洁的语言，多么质朴的文风。是很好的文学教材，也是很好的语言教材”。
在这一段时间的叶圣陶日记里我们也能看到，他在自己繁忙的教育部副部长、人教社社长及各种重要兼职的公务中，一直很专注于这两篇新课文的写作、修改与完善。
（1955年1月4日）午后，看材料准备作文。中学文学课本第一册拟收民间故事二篇，搜集无当意者，遂决定自己动手写。室中同志已写成《孟姜女》、《牛郎织女》两篇，大家讨论，谓殊不能满意。余乃自告奋勇，由余试为改写。今日看他们之初稿，并看他们之讨论会记录，又看有关此二故事之书本，直至放工，尚未动笔。
（1月5日）上午白韬、安亭、伯箫三位来谈社事，约一时许。他们去，余乃开始写民间故事。先写《牛郎织女》，据中学语文室之稿，加多想像，语言求其朴素而流畅，合于故事之体式。
（1月7日）上午开部务会议，讨论部中考勤考绩办法。大家意见不多，开一点钟有馀即散。余遂续作昨文，得千字不足。全篇完毕。此篇《牛郎织女》一气呵成，仅两天有半而完篇，且亦有四千言以外，如此顺利，实为近年少有之事。
见缝插针地挤时间写作，61岁的副部长叶圣陶仅用两天半时间就完成了4000多字的《牛郎织女》初稿，他也觉得是一气呵成、格外顺利。接下来，就是所有备选篇目都少不了的“打磨”环节，叶圣陶不认为自己是知名作家就可以少一道这个关键程序。这篇稿子被誊抄了数份，分送给文学编辑室的几位资深编辑审改，大家都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见。这些修改手迹今天也很有幸保存下来了。但叶圣陶依然觉得不够踏实。
（二月三日）上午，中学语文室五位同志来余室，与余商量如何修改余所写故事《孟姜女》、《牛郎织女》。他们所提意见不甚具体，还得由余决定如何修改也。回家午饭。
张中行（1909—2006）
可能是编辑室同事提的意见都比较客气、概括，叶圣陶决定托付当时的人教社检查科工作的张中行。张中行是河北香河人，三十年代的老北大中文系毕业生，文史底子深厚，五十年代叶圣陶经常拜托他帮自己修润早年发表的小说、散文，使其语言更加接近以北京音为标准的普通话习惯。张中行的修改每次都让他十分满意，以至于后来自己的稿子发表前不让张中行把一次关都不放心。这次为文学教材撰写的两篇课文也是一样。
（二月十四日）晨至部中，看报志而外，续改《孟姜女》稿。午刻回家。饭后复改《孟姜女》，至五点乃完毕。此篇将交张中行，请其修润，使成平易干净之口语。前《牛郎织女》一篇，亦尝经张修改也。
今天要展示的这份手稿，即是张中行用红笔在叶老亲自誊抄的《牛郎织女》初稿上进行逐字逐句修改，誊抄过程中叶老也依然在调整修改，算是比较原始的一个文本。此前，两人应该经过多次磨合，叶圣陶一直让张中行不要有任何顾虑，对他的文稿要放开胆子进行删改。所以，张中行下手也“毫不留情”，这几页手稿几乎改花了。修改的方向其实非常明确，就是叶老自己所说“平易干净之口语”。如果有人将来将这份修改稿，认真的一一对照、分析，总结出来一些有规律的东西，一定可以做出来一篇很好的文章。限于篇幅，下面我略举数例。
例子一：
原文：古时候有个孩子，父母双亡，跟着兄嫂过活。兄嫂给他吃些残羹剩饭，穿些破烂衣裳。夜间让他睡在牛栏里，说干草就是他的床铺，再不用预备什么床铺了。
张修改：古时候有个孩子，爹妈都死了，跟着哥哥嫂子过日子。哥哥嫂子待他很不好，叫他吃剩饭，穿破衣裳。夜里让他在牛棚里睡，牛棚里没有床铺，他就睡在干草上。
可以看到，叶老的原文多少还有一些五四时期的“文艺腔”，虽然他极力在避免了，尽量“口语化”地讲述故事，但张中行的几笔修改下来，确实更加晓畅、地道、顺口。
例子二：
原文：牛郎随口哼了几支小曲儿，没有人听他的，可是牛摇摇耳朵闭闭眼，好像听的挺有味。牛郎心里想些什么，口头就说出来，没有人听他的，可是牛咧着嘴堆着笑脸，好像领会他的意思。
张修改：牛郎随口哼了几支小曲儿，没人听他的，可是牛摇摇耳朵闭闭眼，好像听的挺有味儿。牛郎心里想（张注：北语无“些”）什么，嘴就说出来，没人听他的，可是牛咧开嘴，笑嘻嘻的，好像明白（张注：“领会”意更切，北京口语不说）他的意思。
这里，张中行主要力求文章的行文更加符合北京口语化。这种语感的习得，确实是为难“吴方言”环境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叶圣陶先生。
例子三：
原文：第二天黄昏时分，牛郎翻过右边的那座山，穿过树林，来到湖边。湖面上受着落日的光，晃荡闪亮。又听见波声跟女子的笑声，果真有些个仙女在湖里洗浴。草地上果真放着好些衣裳，五颜六色，渐渐鲜艳。牛郎仔细看去，其中果真有一件粉红色的纱衣，他就拿在手里，回转身在树林里守候。
张修改：第二天黄昏时候，牛郎翻过右边的那座山，穿过树林，走到湖边。湖面映着晚霞的余光，蓝紫色的波纹晃晃荡荡。他听见有女子的笑声，顺着声音看，果然有好些个女子在湖里洗澡。他沿着湖边走，没几步，就看见草地上放着好些衣裳，花花绿绿的，件件都那么漂亮。他在里头找，果然有一件粉红色的纱衣，他就拿起来，转身走进树林。
张中行在这一段的修改，有几处神来之笔，将原文的“湖面上受着落日的光，晃荡闪亮”，改为“湖面映着晚霞的余光，蓝紫色的波纹晃晃荡荡”，意境和韵味都增色不少。原文这段有三个“果真”，挨得很近，不免繁冗，张中行改用两个更加口语的“果然”，更为合理。
《牛郎织女》这篇课文，后来被人教版等多种语文教材版本长期沿用，直到今天的统编小学语文教材依然还在选用，也是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经典名篇。对比现在的版本文字，能够发现，张中行在这篇手稿上修改的大部分地方都被叶圣陶采纳吸收，体现在最后的定稿中。这又一次印证了叶圣陶先生在1954年一篇日记里对张中行文字能力的高度评价。
（1954年3月6日）回家时，余托张中行校读余所为文已送回。渠（他）提意见凡十一纸，有若干处，余原文较板滞，经渠一点，即见灵活。灯下一一改定，极大部分皆从其言，未照办者近三数处耳。以后为文，拟逐篇请渠读过，然后发表。
对于叶圣陶先生，无论是为人还是为文，张中行一直是作为前辈师长极为敬重的，他在曾入选过中学语文统编教材的《叶圣陶先生二三事》中说：“在我认识的一些前辈和同辈里，重视语文，努力求完美，并且以身作则，鞠躬尽瘁，叶圣陶先生应该说是第一位。”
欢迎观展，这份手稿亦将展出（2025年10月——202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