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事从来都是随着如水的光阴奔流向前,因为正如李白所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想要留住离我们远去的昨日本就不可能,偏要在那些已然远去的回忆中“刻舟求剑”,除了得到些虚无缥缈的“心理安慰”,便再无其他作用。
而丢了江山的亡国之君李煜,便靠着这泡影般的“心理安慰”度过他的囚徒生涯,直至死去……他近乎偏执的用“梦”来麻痹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往昔的回忆清晰,假装自己从未失去……
李煜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世事漫如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是的,若未错登帝位,李煜本该逍遥一生,奈何终是繁华梦一场。
当如流水般的世事一幕接一幕从亡国之君的李煜眼前掠过,那场繁华旧梦的轮廓便愈发清晰:美梦的开端,是在“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故都金陵,作为王子的他可以尽情地享受秦淮河上“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的欢乐,可以尽兴沉浸在“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的恣意里,而彼时“花月正春风”。
随着命运的捉弄,绝代才子黄袍加身成了一国之君,“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当《霓裳羽衣曲》的宴乐响起,伴随着“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喧嚣,这场繁华美梦渐入高潮,李后主已然分不清美梦和现实。
系家国社稷于一身的帝王,不愿意从美梦中醒来,发出了“几曾识干戈”的惊天一问,至此,繁华美梦终被彻底击碎。
作为故事主人公的亡国之君李煜,依旧不愿意醒来,无他,因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妄图留住故国金陵的繁华,他明知道这是徒劳无功,却仍想试一试,他早已知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早就不是春天的季节,无限江山也不属于他。
那些把握不住的过往、那些逃不掉的失去,李煜必须接受,也容不得身为囚徒的他讨价还价。他什么都不能做,唯有做词中伤心人,用笔哭诉着自己无边的人生愁恨:
人生愁恨何能免,
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
人生天地之间,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九五之尊,亦或是身陷囹圄的囚犯,都要经历人生的愁恨,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
如果不是人生命运的阴错阳差,李煜或许真的能当一辈子“无愁王子”,他也有这个资本:毕竟他生来锦衣玉食,不用忍受饥饿之困,也不用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他可以想学什么学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并且能做到一学就会,一学就精:
经史子传,一见辄解;善兵法,工书画,明音律;其睿知明聪,罕有出其右者。
——腾毅《南唐家国四十年》

他本可以欢欢喜喜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太幸福了,李煜确实可以炫耀地说一句“快活如侬有几人?”彼时的他哪里会有什么人生愁恨?
没有的,可以说,如果历史按李煜父亲李璟设想的南唐王朝接下来将实行“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那样发展的话,李煜没有继承皇位的机会,就算后来“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作罢,皇位继续回到“父死子继”的制度上来,李煜前面还有大他六岁的长兄李弘冀。假使历史正常进行发展延续,再怎么着,这个皇位都与李煜这个绝代才子无缘,他自然也不可能有后来的人生愁恨。
可命运的戏剧性恰在于它的不可预知。命运的推手还是将李煜送上了“可怜薄命作君王”的亡国之路。
至此,他的人生愁恨便“剪不断,理还乱”,只剩“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让他每每想起都“黯然销魂”,伤心不已,悲情无限。
一场春雨袭来,李煜面对着早已不属于自己的“无限江山”,只能独自凭栏,哀叹“春意阑珊”,悲叹“流水落花春去也”,要是又遇上了“朝来寒雨晚来风”的天气,便要眼睁睁看着林花春红尽数在雨中匆匆落去,他阻止不了花辞树,只能旦夕以泪洗面,他恨再也见不到南国的芳春。
你问他:“问君能有几多愁?”李煜无声:“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你再问他:“问君能有几多恨”?李煜还是无声:“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而愁似流水,恨亦似流水,流水滔滔不绝,他的愁恨便也绵绵无绝期。
可究竟有多少恨?多少泪呢?李煜说不清,道不明。
而愁恨何以消解?唯有无边梦乡聊以自慰,李煜在现实中仓皇辞别的故国,在梦里却可以重归。他“还似旧时游上苑”,隐约感觉“雕栏玉砌应犹在”,却也是“不堪回首月明中”,在似醒未醒间,这位囚犯仍贪恋着花月春风。
春去秋来,李煜渐渐沉溺于喝酒,并且通宵达旦,日子就在这醒醉之间悄悄磨过,白日里秋光漫过囚禁他的小院,随风落下红叶满阶,李煜痛苦地知道:纵是秋色再宜人,终是逃不了苒苒物华休……
他却还清晰地记着,某个晴朗的秋天,在高楼眺望。而如今依旧站在台榭登临处,李煜问出:“高楼谁与上?”无人回应他,只有岁月无言,而人亦无言。所以到了夜深人静时,“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秋天被锁,自己也被囚困,面对秋风兼雨和飒飒秋声,他能做的只有进入梦乡,留恋着梦中南国的清秋。
他驾一叶扁舟,沿着秦淮河溯洄从之,梦中自是没有现实的道阻且长,故乡也不再路远,他于美丽的芦苇荡中泊舟,李后主看见了属于他的千里江山被淡淡的秋色笼罩,又一次听见了那悠扬的笛声回荡在明月楼,可终将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当秦淮河上的玉楼瑶殿变成虚幻泡影,独留明月高悬空照那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故国。李煜就算不想明白也终是明白:南唐旧事随流水,可他依旧不愿意醒来,始终不愿意相信,“往事已成空”的现实,因为醒来他能做的太少,只能双泪簌簌;不醒,他就可以骗自己“还如一梦中”。只是,最后到底能抓住多少故国回忆,对李煜而言,只有他自己冷暖自知。他应该不在乎,他只想通过虚无缥缈的梦境,离自己的故国近一点,哪怕是虚幻的近一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