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步云”门,我拾级而上,白塔便从疏朗的枝叶间婷婷地现出全身来。初见它,心里微微一怔——不是震撼,是清雅秀润的美,轻轻叩在心弦上。这塔与我在北方所见的白塔,气质迥异。北京北海的白塔,如敦厚雍容的华盖,稳坐琼岛之巅,自有皇家的庄严气度;而眼前的这一座,却像一位素衣的江南女子,28米的身姿,修长而匀停,这由塔基、龛身和“十三天”相轮构成的轮廓,在扬州的柔光下,显得分外轻盈,仿佛不是砌筑于大地,而是生长于云霄。陈从周先生评它“比例秀匀,玉立亭亭”,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绕着塔基缓缓走着,耳边仿佛响起那“一夜造塔”的传说,这急就的篇章,竟成就了永恒的风景,为白塔平添了几分盐商富贾争胜的幽默。
我的目光从白塔收回,信步便到了御碑亭。亭内肃然立着几方九龙碑刻,乾隆皇帝的诗文,便在这石上沉睡了二百余年。这位皇帝六度南巡,在扬州留下了无数诗篇,此处所刻,正是他四次游历的墨迹。
我的目光最先落在辛未年的那首《平山堂》上。“梅花才放为春寒,果见淮东第一观”,是初见的惊喜与激赏;到了丁丑年(1757),诗句便成了“江南山色秀无尽,二月韶光美不禁”,欣喜之中,多了几分从容玩味。而最令我动容的,是壬午年(1762)的《四月朔日游平山堂》。那时的乾隆已年过半百,第三次站在这里,笔下不再是纯粹的流连光景,而是悄然转入了对先贤与民生的思虑。
步云
“步云”一词本身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常用来比喻达到高位,如宋代诗人杨万里《再和春雨呈袁起岩》中的“顾我江湖钓竿客,识君台阁步云人”。瘦西湖的“步云”匾额取“漫步云端”之意,既形容游客拾级而上时如在云雾中穿行的体验,也暗含“平步青云”的美好祝愿,与周围的景致和文化氛围相契合。
题平山堂
画舫轻移邗水滨,人思六一重游巡。 …… 江南山可平筵望,望岂因山因忆民。
“人思六一”,思的是那位“文章太守”欧阳修。乾隆在另一首《题平山堂》中写“贤守建堂邻大明,江南山色与檐平”,更是直接点出了这景致与人文的融合。他一次次地来,一次次地题咏,与其说是在摹写“平山栏槛倚晴空”的景色,不如说是在与数百年前的欧阳修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唱和。他推崇的,是欧阳修“朋盍欣兹近四并”的风雅与文采,更是其“家声让彼称三至”的吏治与德行。那“四字檐端垂圣藻,千秋座右揭官箴”的警句,分明是将这山水之间的游赏,化为了惕励自己的座右铭。
于是,这御碑亭在我眼中,不再仅仅是皇帝南巡的纪念物,它成了一间露天的、最为幽静的书房。在这里,帝王的诗笔、先贤的遗风、江南的秀色,共同熬煮成一炉深厚的文化沉香。乾隆将他的宸翰,从帝都的宫阙,移植到这邗水之滨的亭阁,仿佛是将北方雄浑的钟鼎,化为了江南清越的磬声。这磬声,飞远了梵唱,也警醒着尘心。
潮海广陵磬声飞远梵;
树连邗水铃语出中天。
这副楹联是典型的“景、史、情”交融的帝王题联,以瘦西湖周边景致为骨,融扬州历史文脉与禅意哲思,尽显皇家题联的大气与雅致。
上联“潮海广陵”写远景与阔境,以“广陵潮”的历史典故勾勒扬州的磅礴气势;下联“树连邗水”聚焦近景与静景,用“邗水”这一扬州母亲河锚定地域根脉,一远一近、一动一静,构建出立体的景观层次。
我想起清代诗人汪亢那句妙喻“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做瘦西湖。”他将扬州西湖比作赵飞燕。那么,眼前这白塔,不就是这位绝代佳人头上一支素净的玉簪么?它亭亭地立着,看过乾隆皇帝的龙舟画舫,听过盐商雅士的丝竹管弦,也默然陪伴着这座古城历尽的沧桑。它不仅是砖石砌成的建筑瑰宝,更是一枚钤在时光长卷上的秀雅闲章,静静地诉说着,一个朝代,一座园林,与一个皇帝在此地寻找到的,超越于山水之外的精神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