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不走的,永远都是真情。
据《四川省丰都县地名录》记载,白江洞,因此地是条河沟,两山口窄,外边是一个坡度较大的石滩,水流经石滩呈白色而得名。
每个地名看似普普通通,但细细体会,你就能发现劳动人民的智慧。比如白江洞,有条河,山口窄,坡度大,这不正合适拦水筑坝,因此白江洞水库应运而生。
白江洞水库最早开始启动修建于1968年,可由于所处年代的特殊背景,坝基清理后但中途停工。1972年又重新开始修建,1976年主体完工,1989年开始完善泄洪和护栏等,直到1992年才全面完工。
所有的坎坷不平,无非就是等待更好。
我去的时候,秋光正好,天是那种澄澈的、干干净净的碧色。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桓,窗外是起伏的丘陵,待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平坝,迎面便是那一道弧形的石坝。它并不如何张扬,就那样静静地、温顺地弓着身子,嵌在两山之间,像一弯褪了色的旧月亮。坝体是浆砌的块石,岁月和风雨给它染上了斑驳的黛青色,缝隙里挣扎出几丛倔强的绿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这便是白江洞水库了。
站在坝顶,视野豁然开朗。一汪水,满满当当地盛在山坳里,是那种沉静的、近乎墨绿的色泽。四周的青山一层叠着一层,浓郁的苍翠仿佛要滴落下来,化在这潭秋水里。
我沉醉于这山水之间的壮阔,同行的萌哥,则正和乡亲们热情的攀谈着。七十一岁的蒋大哥,便是当年修建这水库的大队长。说起往事,他浑浊的眼睛里,便泛起一种奇异的光彩。他告诉我们,那时没有机械,全靠着每家每户的青壮年,一锤一锤地开山,一钎一钎地采石。那沉重的石料,是用最原始的架子车,吱吱呀呀地从各个采石场,靠人的气力,一块一块拖到这工地上的。“是我们用劳力和汗水争工分修好的,”他淡淡地说,语气里没有悲壮,只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朴素的坦然。他说,水库淹了三百多亩好田,国家没有安排一个人就业,只是减免了公粮和提留。
我听着,心里蓦地涌起一股热流。再回头看那巍然的大坝,感觉便全然不同了。那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石块,那上面附着着无数滚烫的汗珠,无数双磨出老茧的手,无数个在工地上啃着干粮、枕着星光入睡的年轻躯体。那是一种怎样沉默而伟大的柔情啊!为了一个或许自己都看不清的、关于未来的朦胧愿景,便将最好的力气与光阴,毫无怨怼地浇筑了进去。这柔情,被时间封存在这石坝里,化作了今日这一池似水的沉默,滋养着后来的人。

从水库下来,我们沿着一条荒草蔓生的小路,去看那藏在丛林里的四座渡槽。它们各有长短,各有高低,又各有风格,像一道苍老的“天桥”,横跨在山坡或山腰。槽身全是石砌的,那拱券、墩柱,都带着一种手工时代的、朴拙而坚实的韵律。它静默地立在那里,周身披拂着藤蔓与绿苔,周围的农田静静地绿着,树木静静地长着。我想象着,在几十年前的某个清晨,当第一股水流,欢腾着、雀跃着从这石槽里奔涌而过,流向干渴的田地时,那些在坝上流汗的人们,脸上该是怎样一种满足的笑。这渡槽,便像一条凝固的河,流淌的不是水,是一个时代的人们,用最纯粹的真情实感,共同谱写的一首无言的诗。
走出渡槽,内心里五味杂陈。那些用尽满腔热血筑起的希望,在时代的洪流中已长满野草。我已不知,有多少时光,渡槽已看不见滚滚的流水,而只有白花花的阳光。但那些付出的汗水,依然恩惠着这方百姓。因为那些碗口般粗漆黑的塑料管道,依然沿着渡槽延伸向远方。
也许有些柔情,还需要慢慢读懂。
后来,我和萌哥又去了新建的梨子坪水库。景象便迥异了。巍峨的混凝土大坝,像一面巨大的、光滑的屏风,带着现代工程那种不容置疑的、冷峻的威严。七十七点七米的坝高,让人须得极力仰头才能望见顶端。总库容两千多万立方米,设计供水人口二十余万,灌溉良田两万余亩——这是一组庞大而精确的数字,它代表的,是一种高效的、强有力的保障。我读到资料,说它在施工中创新应用了“燕尾挑坎消能”之类的技术,还荣获了中国水利工程最高荣誉的“大禹奖”。
我站在这现代化的庞然大物面前,心里充满了敬意。这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高标准的柔情。它像一位技艺高超、严谨可靠的国家工程师,用最先进的知识与材料,为一方百姓构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水上长城。它的柔情,藏在每一组缜密的数据里,每一方合格的混凝土里,每一张荣获的奖状里。它宏大,却有些遥远;它完美,却少了些可以触摸的体温。
这恰恰是敬畏自然最好的映证。诺大的水库,保障了群众的生产生活,而我们需要的,就是少去干扰,少去破坏。那四周高高的隔离网,那不是影响你不能亲近水的扫心之举,正如大坝上历代关于水的名言,“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等等,那是对每个人最好的保护。
不只是水库,而是水库的四周,天然林保护区的牌子随处可见。那举目可见的蓝天白云,宁静清幽的村庄,共和大堰、老碗厂遗址……一个个故事已走远,一个个故事又在发生。
正如爬上老鹰岩,那四周的山,都已俯视,那繁华的场,也如平坝,而回首我们曾经走过的路,有沟壑,有陡坡,有丛林,有荒草……
当山顶的风,早已压制不了登顶的喜悦,我常想,两个不同的水库,带给了我什么,一个是乡亲们用血肉之躯“抬”出来的,带着农耕时代互助协作的全部温情与悲壮;一个是国家用现代技术“铸”出来的,彰显着工业文明精准有力的气魄与担当。它们仿佛是中国水利事业的一体两面,从“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集体热忱,走向了“大国工匠”的科技自强。
白江洞的水,是流过先辈手掌的汗,温热而苦涩;梨子坪的水,是经由精密管网输送的血脉,强劲而丰沛。时代在变,治水的理念与方式在变,但那水底所深藏的,对于这片土地与人民的那一份似水柔情,却从未改变,也永不断流。
那柔情,有时是沉默的基石,有时是奔涌的波浪,千回百转,终究都化作了这万里江山的一片润泽,与千家万户灯火里,那一杯平静而安全的清茶。
而有时候,品着品着,不禁热泪盈眶,那不只是怀念,更多的是感动。因为,总有人奉献,我们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