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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四月，就在皖南泾县石井坑的竹林里头，刘奎把最后那七块银元埋在了一棵苦槠树底下，他旁边就俩伤员，还有一条打了补丁的汉阳造。

警卫员黄诚左胳膊还吊在脖子上，右手紧紧攥着枪托，关节都发白了，问首长，咱还能守住吗，刘奎没回话，就是把子 弹又数了一遍，四发，他抬眼看了看天，太阳跟个烧红的铜钱一样，把身上的血衣都烤硬了。

三天前，皖南事变最后那阵枪声就在石井坑这里没了动静，两千人冲出去了，七千人没起来，刘奎是军部作战参谋，本来应该跟着大部队过江往北撤的，副参谋长周子昆拍着他肩膀跟他说，皖南不能没有火种，你留下，名字就是番号。

他就把军装反过来穿，袖口里藏了密电码，带着肚子上一个大洞的李建春和骨头断了的黄诚，一头钻进了黄山的山沟沟里，晚上冷啊，三个人就挤在山洞窝里，洞口拿些干树枝挡着，怕枪口的火光露出去，李建春的肠子往外漏东西，刘奎拿刺 刀挑开棉絮，蘸着雪水给他擦伤口，刀尖碰到骨头，咯吱一声响，黄诚把最后一粒吗 啡给了战友，自己疼得不行就咬青竹子，牙印深的能掐进去指头。

粮食吃光了，刘奎就摸下山，摸到了樵山村，村里就剩下些破墙烂瓦，他在烧黑的土墙上拿木炭写字，抗日救国，匹夫有责，刚写完，墙后面伸出来一只干枯的手，一个姓王的大爷递给他半瓢发了霉的苞米，嗓子哑得跟拉锯一样，说后生，就你们三个人，能顶什么用，刘奎把枪机拉得哗啦响，大爷，枪一响，人就都来了。

第二天，真来了五个人，是打猎的，扛着火绳枪，柴刀，还有打老虎的铁叉，最大的也就十九岁，最小的才十四，刘奎把身上唯一的手 榴 弹别在腰后面，带着他们就去了谭家桥，下着大雨的夜里，泥水都淹过脚脖子了，六个人趴在稻田埂上，等着日本人的运输队，车灯一下把雨幕划开，刘奎第一枪就把司机给打爆了，猎户们点着了火绳，轰的一声，土 炮里头的铁砂喷出去，押车的伪军捂着眼睛就在地上滚，三分钟，弄到了三支三八大盖，两百发子 弹，还有一箱子手 榴 弹，回去的路上，那个叫王二虎的小伙子把新枪摸得发烫，说原来鬼子也怕死。

枪是有了，吃饭还是个要命的问题，刘奎就带着人换上伪军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进乡公所，说是来押送壮丁的，里头的乡兵还在烫黄酒呢，枪都没来得及摸，就被柴刀顶住了喉咙，二十条步 枪，两挺歪把子，还有一袋子银元，连夜就给挑回山上了，在灶王爷像前面，刘奎给新来的队员发枪，跟他们说，记住，这枪是老乡的血汗换的，命可以丢，枪不能丢。

到了六月份，皖南特委的交通员摸上山，带了胡明的信，信上说县委就剩下十个人，两条枪，问刘奎要不要，刘奎连夜走了四十里山路，鞋底都磨穿了，拿藤条把脚缠起来，把那十个战士接了过来，他们还带来了两本油印的《论持久战》，晚上大家围着松明子点起来的火，刘奎念一句，大家就跟着念一句，声音压得特别低，跟地下的暗河在石头底下流一样。

七月份，打了第一仗，是旌德县的庙首据点，刘奎把十八个人分成三伙，枪法好的爬到房顶上，扔手 榴 弹准的趴在墙根下，没枪的就扛着梯子去浇煤油，凌晨两点，浇了煤油的火把扔到碉堡上，那火苗子一下就窜上天了，鬼子撞开门往外跳，全被房顶上的排枪给一个个点名了，二十分钟，干掉了一个小队，缴获了两挺机 枪，三十支步 枪，撤的时候，刘奎让人把日本兵的军服撕成布条，每个人都系上一条，说是讨个血债的记号。

伤员一多，又没药了，刘奎就领着队员们进深山里，教他们认草药，白芨能止血，七叶一枝花能消肿，金线吊乌龟能止痛，黄诚还学起了针灸，拿自己的腿当试验品，扎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最后竟然能下地走路了，山洞里头，草药味混着血腥味，那味道就像熬烂了的铜。

一九四二年过年的时候，山下的老百姓冒着险送上来一篮子热豆腐，上面还点了红点，说是给战士们压岁，刘奎把豆腐切成十八块，每个人一块，那汤汁滴在雪地上，跟一串朱砂印似的，他举起杯子，杯子是竹筒做的，里头是山泉水，说今年咱给鬼子过年，明年让鬼子给咱哭坟。

春天的时候，黄山游击队改名叫“皖南支队”，下面设了三个中队，人跟枪都过百了，刘奎定了铁规矩，晚上行军不准咳嗽，抽烟得先含块湿布，放屁都要蹲低了放，谁要是犯了，第一次就饿一顿，第二次就让他走人，队员们都说，刘队长的纪律比鬼子的子 弹还硬。

五月份，又去打太平县的郭村据点，刘奎派了两个妇女扮成回娘家的，把炸 药藏在裹脚布里，那一路臭味熏的，伪军都捂着鼻子让她们过去了，到了夜里，炸 药一下就把碉堡给掀翻了，墙砖都飞到了天上去，跟黑色的风筝一样，这一仗弄来了五十支枪，还救出来二十多个壮丁，里头有十个人当场就要报名参军，裤腿都还没放下来。

队伍跟滚雪球一样，到了一九四三年初，人有三百，枪有两百，可刘奎自己也差点死了，那天他发疟疾，浑身打摆子，牙齿抖得能把舌头咬碎，被人护在一个炭棚里，结果叛徒带着特务摸上来了，枪口都顶到他脑门上了，那冰凉一下让他烧都退了，他假装指着钱柜在哪，一脚就把炭盆给踹翻了，火星子溅到叛徒眼睛里，他趁乱就滚下了山崖，被一棵老栗树给叉住了，肋骨断了两根，命算是捡回来了，从那以后，支队又添了新规矩，宿营地必须留暗哨，口令一天换两次，每天晚上月亮的叫法都不一样。

最苦的是一九四四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山外面闹蝗灾，山里头的野菜都给挖光了，刘奎就把部队分成“蝗虫队”和“麻雀队”，蝗虫队晚上摸下山，专门去吃日伪的粮仓，麻雀队白天就散开，一个人拿个米袋子，挨家挨户去换粮食，还帮老百姓收稻子，收完了就留下一筐，两个月下来，部队里没饿死一个人，还攒下了三千斤军粮，老百姓都说，刘队长的兵，吃饭给钱，天旱给雨。

一九四五年端午节，支队攻下了泾县的赤滩镇，那时候人枪都有八百了，轻重机 枪十几挺，还有两门迫击炮，日本的指挥官在电报里写，打不死的刘奎又来了，刘奎把粽子绑在炮口上，点了火，一声巨响，糯米飞得满天都是，跟下白雨一样，那一刻，他想起了四年前埋银元的那棵苦槠树，树早就被雷劈倒了，可树旁边又冒出来一圈新苗，绿得晃眼睛。

抗战胜利了，皖南支队整编成了新四军第七师皖南独立团，刘奎当了团长，他回到石井坑，把那七块银元挖了出来，银元都锈成了墨绿色，边上磨得发亮，他把银元分给了最早的那八个老兵，一人一块，剩下的一块送进了皖南事变纪念馆，标签上写着，火种，1941.4——1945.8，四人，一枪，八百。

后来，刘奎受了九次伤，脖子被子 弹打穿过两次，还是活到了新中国，一九五五年，他肩膀上扛着大校军衔回到黄山，山下盖起了一片片新楼，山风里还是带着那股松脂味，老人指着云海对他儿子说，你看，那云像不像当年的火药烟，可烟散了，山还在。

参考文献

1.中 共中 央党史研究室：《新四军文献》第3卷，中共党史出版社，1990年版，第418—423页。

2.安徽省档案馆编：《皖南事变档案史料选编》，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7—162页。

3.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所：《新四军抗战史》，解放军出版社，1995年版，第276—2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