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聚焦“写生”概念在中西艺术语境中的根本差异,系统梳理其历史脉络与语义流变,旨在实现中国画“写生”意涵的正本清源。研究指出,传统中国画学中的“写生”并非等同于西方以解剖、透视、光影为基础的造型训练手段,其核心意涵在于“写万物之生意、生机、生趣”,是一种基于生命体验与审美直觉的意象把握方式。尤其在花鸟画科中,“写生”强调对物象内在生命力的感悟与传达,而非外在形貌的精确复制。
近代以来,受西方美术教育体系影响,“写生”被置换为“对物写形”的写实训练,导致中国画创作逐渐偏离“以意驭象”的写意传统,陷入“重形轻意”的误区。本文通过历史文献考辨与理论分析,揭示这一概念误读的历史成因与文化后果,主张回归“生意”本体,重申“写生”作为写意精神内在环节的合法性,呼吁在当代中国画发展中重建民族绘画的文化主体性与审美自主性。
关键词: 写生;中国画;写意精神;生意;中西艺术比较;传统回归
一、引言:问题的提出与概念的混淆
“写生”一词,在当代中国美术语境中几乎成为绘画基础训练的代名词,其默认含义指向“面对实物进行描绘”的写实性实践。这一理解,源于20世纪初以来中国美术教育全面引入西方学院体系的历史进程。然而,当我们回溯中国传统画学文献,却发现“写生”一词的原始语义与今日通行用法存在根本性错位。这种错位不仅关乎术语翻译的准确性,更深层地触及中国画本体精神的存续与断裂问题。
本文的核心论点在于:传统中国画语境中的“写生”,其本质并非“对物写形”,而是“写万物之生意”——即捕捉并表现物象内在的生命力、生长律动与自然意趣。它是一种基于东方生命哲学的审美观照方式,与西方以科学理性为基础的“写生”训练在目的、方法与价值取向上截然不同。近代以来,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概念置换与误读,导致中国画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自身文化传统的“轨辙”,陷入对西方写实体系的被动模仿。因此,对“写生”概念进行本体重构,不仅是术语的考辨,更是对中国画写意精神的呼唤与回归。
二、“写生”词源考辨:从“写物之生”到“对景描摹”
“写生”一词虽在现代汉语中广泛使用,但其在古代文献中的出现频率与语义指向需仔细辨析。
“写”字本义为“移置”“摹写”,《说文解字》释为“置也”,引申为“抒写”“表达”。“生”字则有多重含义:一为“生命”,二为“生长”,三为“生机”,四为“生趣”。在画学语境中,“写生”最早可追溯至五代黄筌《写生珍禽图》,此作虽为课徒稿,但其目的并非训练学生“画得像”,而是通过精细观察,掌握禽鸟的结构、动态与习性,为其后的“写意”创作积累“生意”之感。宋代《宣和画谱》载:“写生赵昌,每晨起绕栏谛视,调色写之”,此处“写生”特指花鸟画家赵昌清晨观察花卉,捕捉其朝露初绽、生机勃发之态,而后以色彩表现。元代夏文彦《图绘宝鉴》亦有“写生逼真”之评,然“逼真”非指形似,而是指所绘物象“如生”——具有生命感。
值得注意的是,“写生”在传统画论中多用于花鸟画科,鲜少用于山水与人物。这并非偶然,盖因花鸟最能体现“生意”之微妙变化。山水之“气韵”、人物之“神采”,虽亦关乎“生”,但“写生”一词更集中于对动植物生命状态的直接把握。明代徐渭题画诗云:“不求形似求生韵”,明确将“生韵”(即生意之韵律)置于“形似”之上。清代郑板桥画竹,强调“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转化过程,其“胸中之竹”正是对竹之“生意”的意象化提炼,而非视觉图像的复制。
由此可见,传统“写生”的核心是“生”,而非“写”;是“生意”的体悟与传达,而非“物形”的描摹。其方法论是“观物取象”“澄怀味象”,强调主体与客体在生命层面的交融,而非主客二分的客观观察。
三、中西“写生”概念的本质分野
要彻底厘清“写生”的本体意涵,必须将其置于中西艺术体系的宏观比较中,揭示其背后不同的哲学基础与认知范式。
(一)西方写生:科学理性与视觉真实
西方“写生”(life drawing / plein air painting)源于文艺复兴以来的科学精神。其理论基础建立在解剖学、透视学、光学与明暗法之上,目的在于准确再现三维空间中的物象。达·芬奇手稿中对肌肉骨骼的精细描绘,即是“写生”作为科学研究的体现。19世纪印象派虽强调光色变化,但其“外光写生”仍以视觉真实为前提,追求瞬间视觉印象的捕捉。20世纪学院教育将“素描写生”作为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其训练逻辑是:通过长期、反复的写生实践,掌握物象的结构、比例、空间与质感,最终实现“画得像”。
这种写生观的核心是“客观性”与“准确性”,其认知模式是主客分离的——画家作为观察者,物象作为被观察的客体。艺术的价值在于对视觉真实的逼近程度。
(二)中国写生:生命哲学与意象传达
中国传统“写生”则植根于道家“道法自然”、儒家“生生之谓易”的生命哲学。《周易·系辞》云:“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宇宙的根本属性。绘画中的“写生”,即是“参赞化育”——参与并赞颂天地生命的创生过程。郭熙《林泉高致》言“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此非视觉描述,而是对山川四季“生意”的拟人化感知。
因此,中国画的“写生”并非被动记录,而是主动的“生意”提炼。画家需“饱游饫看”“目识心记”,通过长期观察与内心酝酿,将物象的“生意”内化为“胸中丘壑”,再通过笔墨“写”出。这一过程强调“意在笔先”“形随神变”,最终呈现的不是“所见之象”,而是“所感之象”“所兴之象”。如宋代《宣和画谱》评易元吉“写生”,谓其“心传目击之妙,一付于毫楮”,“心传目击”四字,精准概括了“写生”中直觉与心悟的核心地位。
故而,中西“写生”虽用同一词汇翻译,实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实践:西方写生是“造型之基”,中国写生是“生意之门”;前者求“真”,后者求“生”;前者重“技”,后者重“道”。

四、历史置换:写生概念的误读与传统断裂
20世纪初,随着“美术革命”思潮兴起,康有为、陈独秀等人主张“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徐悲鸿等人则系统引入西方写实主义改造中国画。在此背景下,苏联契斯恰科夫素描教学体系被全面移植,素描写生成为中国美术教育的“金科玉律”。这一历史选择虽有其时代合理性(如回应“科学”“写实”的社会需求),但也造成了“写生”概念的根本性置换。
原本“写生意趣”的传统被“写实造型”的现代范式所取代。中国画教学从“临摹—写生—创作”的新三段论,取代了传统的“临摹—读书—悟道—创作”路径。写生被置于核心地位,且其方法完全西化:学生需面对模特或静物,用炭笔在纸上精确描绘轮廓、结构与明暗。这种训练虽提升了画家的造型能力,但也带来了严重后果:
偏离写意传统:中国画“以意驭象”的创作逻辑被“以形写形”的写实逻辑所压制。笔墨语言沦为塑造体积与空间的工具,而非抒写心性的载体。
弱化意象思维:传统“胸中之竹”的意象生成过程被“眼中之竹”的视觉复制所替代,导致作品缺乏“象外之象”的审美深度。
割裂文化语境:写生脱离了“游观”“体悟”“修养”的文化整体,沦为孤立的技术训练,使中国画逐渐失去其哲学根基与精神维度。
这一“轨辙”的偏离,使得20世纪以来的许多中国画作品,虽具“写生”之名,却失“生意”之实,陷入“有形无神”“有笔无韵”的困境。
五、正本清源:回归“生意”本体与写意传统
要扭转这一趋势,必须对“写生”概念进行正本清源,重建其在中国画体系中的正确位置。
(一)重释“写生”:从“对景描摹”到“生意体悟”
当代中国画教学与创作,应重新确立“写生”作为“写生意趣”的本义。写生不应局限于户外对景作画,而应扩展为一种全方位的生命体验方式。画家需深入自然,通过“游”“观”“悟”“记”,积累对万物“生意”的感性认知。写生稿不必追求“画得像”,而应记录物象的动态、节奏、神韵与情境。如黄宾虹晚年九上黄山,其写生册页多为简笔勾勒,重在捕捉山势的“龙脉”与云雾的“气机”,而非具体山石树木的形态。
(二)重建写意逻辑:写生作为写意的准备而非替代
“写生”应被视为“写意”的准备阶段,而非其基础或前提。传统“写意”并非凭空臆造,而是建立在深厚的生活积累与“生意”体悟之上。写生的价值在于为“写意”提供“生意”之源,而非提供“形似”之据。画家在创作时,应以“胸中之象”为主导,笔墨为心性服务,实现“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的自由境界。
(三)倡导文化自觉:重建民族绘画的主体性
正本清源的最终目的,在于重建中国画的文化主体性。我们不必拒斥西方写实技巧,但必须警惕其对写意传统的消解。当代中国画的发展,应立足于自身文化传统,在“写生意趣”的指引下,探索既具时代气息又富民族神韵的表达方式。唯有如此,中国画才能真正走出“失语”的困境,回归其应有的文化“轨辙”。
六、结论
“写生”一词的误读,表面是术语翻译的偏差,实则反映了20世纪以来中国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遭遇的深层认同危机。本文通过对“写生”本体意涵的考辨与中西概念的分野分析,揭示了传统中国画“写生意趣”与西方“写实造型”的根本差异。历史的原因导致了概念的置换,使中国画的发展一度偏离其文化传统。今日之“正本清源”,不仅是对一个术语的澄清,更是对中国画写意精神的呼唤与回归。唯有重拾“写万物之生意”的审美理想,重建“以意驭象”的创作逻辑,中国画才能在当代世界艺术格局中,真正发出属于自己的、不可替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