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涟文化,致力繁荣!
第二届老舍文学创新奖全国文学作品大赛
十楼
(散文)
风亲在脸上,带着泥土的芳香、花儿的甜蜜,如棉絮一样轻软温柔,顺着我的袖口、衣领钻进我的衣服里,仿佛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钻进去,痒痒的。这种感觉一直蔓延到我的刀口上,好想伸手去挠挠;又蔓延到我的胸口上,让心中的痒痒奇痒无比。
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的士停在靠近医院大门口的第一层台阶处,下了的士,我拾级而上,到了大门的第二层平地——这是条有十米左右宽的水泥路。台阶正上面是停车位,两边是花坛,花坛里长了高大如伞的桂花树,像卫士一样守着二医院。我穿过停车位站在路中间,抬头遥望着十楼。
半个月前,十楼的医生曾用他们那巧妙的手解除了我的痛苦,同时也摘除了我重要的生殖器官。至此这半月来,我都在惶恐中度过,我害怕自己睡过去,一睡过去就怕医生摘走这器官、那器官。
我一次次和睡眠抵抗、搏斗,可医院病床四周安静异常且无限扩张,它像有强有力的手,总是使劲拉我进去。我拼命抵抗,有时声嘶力竭,可易于疲劳的我,一次次在无奈中于病床上模模糊糊地睡着了。我也总是在模模糊糊中记得:睡了一觉,器官就像“飞”了;也总是在朦朦胧胧中记得,一个可怕的深夜,我疼痛得在床上打滚,衣服、头发全汗湿了。无奈之下,我拖着疼痛难忍的身体下楼,在马路边等弟弟,可他迟迟未到,我顺手拦了一辆民警的车。送达医院后,医生用了各种办法,弟弟也赶到了,直到深夜4点多才把疼痛压下去。在疲劳的作用下,我竟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一侧身,发现窗户外有光,心里一激灵,抬头一望,窗外一轮红红的太阳向周围倾泻开来,边缘像长了毛刺,好像刺到了我的胸口,让我痒得难耐。
这是个美好的早晨,是个清澈透明的早晨。只因那轮红太阳底下,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我抬头望去时,那个高大的身影正在医院大门口停车。我出神地望着他,就这样,他忙完后往收费窗口走来,也好像往我这边走来。我还在注视着他,不知是出自内心的声音,还是内心的呼喊所致,当他走到收费窗口时,他无意识地把头往左偏,也无意中望到了我。四目相对之后,又恢复了平静,他交完费便走了。而我的内心波澜起伏,仿佛是一场无言的约会。
8点左右,医院医护人员都上班了。经过几个医生合力诊断,确定我是妇科有问题——从CT扫描中,能看到子宫里有个球样的东西。医生说要住院、要手术。弟弟办好了入院手续,床位是18号,然后他出十楼办事去了。护士领着我向18床走去,也向“他”走去。走到门口,当我伸手敲门时,也敲开了我的爱情之门。
医院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都踏着脚下坚硬平整的水泥路,迎着马路两旁起舞的花花草草,快速穿越医院大门。而我迅速进入大厅内部,看着人们不停穿梭,心中的痒痒似乎不那么痒了;曾经惧怕睡眠的我,看着刚刚带点猩红的阳光从灰色天空中荡漾开来,惧怕也被一丝丝喜悦、一丝丝激动冲刷着。因为等下办完手续,我就可以离开这个既给我除去痛苦、又让我萌生情感,既让我失落、又让我活在渺茫希望之中的十楼。
我终于到了十楼,傻傻地站在长长的过道里,看着忙碌的医生、护士。记忆再次超越了凡间的感恩,独自前来,撞开了我的心扉:手术当天,弟弟、姨妈和那个高大身影的人,三人把我送到12楼手术室门口。门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门内有五个医护人员在做准备。看着干净、整洁、摆满仪器的手术室,我有点害怕,心里甚至莫名紧张起来。可耳朵边不停回响着同一个温柔而深情的声音:“我等你,记住。”
这句话温暖了我,好像温暖了我全身每个细胞。他们让我先躺在手术台上,然后褪去裤子,再用薄棉被盖住下半身,接着是测血压、打点滴。吊完一瓶水后,麻醉师过来了,开始往吊针管内注射麻醉剂。随着液体在针管里缓缓流动,我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后,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左右了,我住进了VIP5号房。那个高大身影又出现在我床边,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随之而来的是护士,她们辛苦了——不停往我病房跑,忙前忙后;医生也隔段时间进来观察。只是回忆让感恩的情绪抽走了部分往事记忆,还是要再说声:医生、护士辛苦了!
一位实习小护士甜甜地说:“小姐姐,请您到您的病房等好吗?”我像领了圣谕似的,抬步就往124床走去,可走到门口,却转身进了另一间病房——到了18床。
望着病房,身边的万千事物仿佛一下子纠缠在一起。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和那三张寂寞的病床,17床躺着一位67岁的阿姨。半月前我一进来,她就与我搭讪了。阿姨姓李,打扮时尚,短头发下藏着一张精明好看的瓜子脸,显得很干练。
“姑娘,怎么了?脸色不好看,一个人吗?”她抢先与我打招呼。等我爬到18床,才开口回话:“子宫肌瘤,早上打了止痛针,现在又开始有点痛了。不是一个人来的,弟弟把我送到十楼,然后出去办事去了。”“嗯,我点滴快打完了,完了后我帮你揉揉。”不再搭腔的我,像猫一样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床上。
电话铃声响起,只听电话那头问:“妈,中午您想吃什么?我在姨妈家做好,等下拿过来。”“随便,谢谢儿子。”很快,阿姨的点滴打完了,她下了床,搬了把凳子坐在我床边,像亲人般用关切的语气问:“姑娘,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老公呢?”边说边用手帮我揉肚子。我被这突然的关怀打动,内心温润得如同被上帝的唇吻过一般,回答道:“姓欧阳,大家都叫我树枝,45岁,离异。”她一听说我的年龄,吓了一跳,连忙把手一缩,像触了电似的,说:“你看起来好年轻哦,看上去才三十多一点,与实际年龄相差太大了。阿姨告诉你,你一进门,阿姨就觉得你很特别——端庄谦和、面容和善,一头乌黑发亮的短发加上你这张娃娃脸,真的显得年轻漂亮;个子不高却体态婀娜,好一个江南小美人,阿姨喜欢!”被她一夸,我有点飘飘欲仙之感,甚至觉得肚子都不痛了。
不久,我上午的点滴打完了,护士通知我去做检查,有好多项,估计全部做完得下午三四点钟。我一项一项去完成,到了中午,弟弟还没回医院,而阿姨的儿子却来了。只见他高大帅气,皮肤白皙,两只眼睛虽然长得稍开些,却炯炯有神,英俊又精神;穿着黑色衬衣、打着领带,一副公司职员的打扮,整体形象很好,给人一种威而不露的感觉。年纪看上去大约40岁左右,竟与清早见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他一手提着水果,一手拎着饭盒,迈着有力而矫健的步伐,直往他妈妈的床位走来。当我们再次四目相对时,我像被什么东西电到了一样,又好像有个大窟窿引诱我跳下去。正在胡思乱想时,阿姨问我:“你有人送餐吗?”“没有。”只见她吩咐儿子,把饭分成两半,说:“反正我吃不了这么多,我俩一人一半。”我接受了阿姨的分享。
下午,我继续做各项检查,检查完后,下午一轮吊水又开始了。我躺在床上,阿姨的儿子坐在我床与他妈妈床之间的过道里,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阿姨下午也在吊水。躺在床上的我,嗅到了一股成熟男人的气味,甚至连他的呼吸声都能听到。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让我有点窒息,又有点不好意思。思绪像潮水一般朝我涌来,围着我、裹着我,让我无法自控。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阿姨:“树枝,不要客气,你没人陪,有事叫我儿子帮忙。他在长沙做食品生意,是那边招商引资招进去的,目前担任市场营销总监职位,叫吴子龙,你叫他阿龙就好。我是中学语文教师,退休了经常来株洲,我妹妹就住在医院附近的百翔花园。儿子平时忙,我妹妹也一个人,所以我成了这里的’常客’。你的病,是不是需要做手术?”
“是,好像要切除子宫。”
“切了好!我也切了——早听医生的话,我也不会转成子宫癌。2011年我在长沙湘雅医院做手术,因不想切除子宫,只把瘤子切了,几年后就子宫癌变了,现在在这化疗。”
“哦,阿姨,说实在的,我不想切除,但又怕万一。”说完,我偏过头去,暗自掉了几滴泪。这眼泪像一颗颗小石头,砸在枕头上,也砸在我的心上。用手去擦脸上的眼泪时,阿龙转身望着我。这一望,我见他的脸像个红苹果,有点羞涩又有点拘束;同时阿龙身体往后侧了一下,只听他说:“健康第一,又不生小孩子了,没关系的。”话毕,阿龙起身帮我把床摇高了一些,又按了呼叫铃。护士换完水,便进了另外的病房。我窘迫不安,看着阿龙高大的身影,一种从未有过的熟悉感,在心里像野草一样滋生、疯狂生长,道不清也说不明。
紧接着是另一段记忆:我的主治医师李芳,吊完水后叫我去办公室。这位女医生个子高挑,模样俊俏,性格温温柔柔,医术也不错。她在办公室跟我聊了我的病情及手术相关的事,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另一位负责手术的医生也跟我讲了许多,她是一位年长且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在整个办公室里应该是最年长的,人称“刘妙手”,可见她医术高明。她们随和亲近的态度,大大拉近了我与她们的距离,慢慢融化了我,也让我开始慢慢接受“切除子宫”这个事实。
接下来的一天多,病房里洋溢着快乐的气氛。我与阿龙母子俩接触频繁,也互加了微信、留了电话号码。我知道了阿龙也离异,有个11岁的女儿;阿姨也希望他能找个伴,才放心。尤其是阿姨,对我特别亲和,时常鼓励我、开导我。我开始不再恐惧,原先内心如洪水般汹涌的不安,突然像获得了特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平静。
今天是我手术的日子。清晨,我倚窗而立,不禁感叹道:“隔窗花草,明艳一片。曲曲折折,同赖朝阳。花花叶叶,惊风摇晃,却晃得我一片茫茫。”“有文采,说得好!阳台上的花草,正如你所描写的那样。树枝,你是不是还有点担忧?”阿姨问道。
“是,阿姨。您瞧:四月春风,不吹也倦;看这些迎风花草,最是不解人惆怅,让人黯然感伤,却无言独徘徊。”我说罢,转身进了阳台,用手摸摸花草,又凑上去嗅了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全然不知阿龙就在身后,只听见一个带着温柔与磁性的深情声音在耳边响起:“不错,不错,有才!健康第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勇敢点!我等你!记住!”
八点后,我进了手术室,阿龙便回长沙了。他在微信上发信息鼓励我、安慰我,说的话浪漫又温柔;还说下午会回医院,等他到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从手术室出来了。这些信息,我直到术后第二天下午才看到——也是在那天下午,我从VIP5号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因为原先的18床有新病人入住,我被安排到18床对面的124床。一切安顿好后,我打开手机,那些文字像跳动的音符,一蹦一跳地在我眼前闪烁。其中一句尤其柔软了我的心际,让我苍白的脸瞬间泛起潮红,映得此刻的面容格外动人:“我用我所有的不快,化装成属于自己的美丽钻石,从凉凉的、慢慢变暖暖的,再慢慢变滚烫的,像火种一样包围着你、温暖着你。”看着这些优美的文字,我特别感动,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不禁感慨:外面冷风冷雨,阿龙的软语温存却让茫茫愁绪,顷刻间载满“声声慢慢、慢慢声声”的缱绻之情。同时,我的床头柜上摆满了燕窝、虫草之类的滋补品,阿龙说他们公司就做这类食品生意,送我些补身体;还说他们公司正在招商。不过,在他母亲面前,他没表现出太多异样,只是不停拿着手机和我聊天。
124床的临床是24床,住着一位瘦高的女人,年纪大约40岁左右,做的是人流刮宫手术。相处了两天,我们也熟悉起来,聊到了我的家庭。她说:“你孩子的父亲送饭过来时,看着好冷漠。他年龄应该快60岁了吧?有你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孩子也教育得好,一家人本该和和乐乐的才对。不过,对门那个高个子(指阿龙)对你有意思,你们肯定会有故事的,也很般配,祝福你们!”我告诉她:“我比他大些,似乎不太可能。”她却说:“你再大几岁也般配呀!你这娃娃脸,一点都看不出来年龄。总之好好把握,这跟年龄没关系,要相信自己。”这话让我欢欣鼓舞。每次这位大姐吊完水回家后(她晚上不在医院住),阿龙便会进来礼貌性地转一圈,跟我姨妈打声招呼,顺便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比如打热水、倒垃圾;而最主要的,是监督我吃了什么、吃了多少,因为我有点挑食。但在我术后第七天,阿姨出院了,阿龙也跟着离开了这家医院,只留下手机里的“他”。我心中的痒痒又滋生出来,一阵难耐,难以言说。
回到124床时,已经快十点了。一个护士来房间叫我:“小姐姐,李医生叫你先去换药,换完药到护士站服务台打印资料,办理出院。”到了换药室,只见其中一张床上躺着的“胖子妹妹”,跟我同一天做的手术,刀口到现在都没愈合,真可怜。医生告诉我:“她太胖了,愈合起来比较慢。”看来还是我这瘦子好。我躺到另一张床上,把肚子完全露出来,李医生也做好了准备工作。她熟练地解开我的绑带,拿走纱布,扯掉胶带——我的刀口一览无余:一道长长的口子像一条线,两边颜色深,中间是粉色,沿着肚脐笔直往下,像小时候我们在书桌上画的“三八线”。李医生打趣道:“要是肚子上没这道疤,还真看不出你生过小孩。”“是吗?看来我得把它藏起来,再把自己当’老黄花大闺女’嫁出去。”我们俩说说笑笑地出了换药室。
到了护士站,护士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资料也打印好了。拿着资料,我回头望向18床、124床的方向,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笑靥还是哀伤,都沉默着,像碎渣一样零落一地,又被我一点点拾起来贴回脸上。当笑靥浮现时,眼前是阿龙的音容笑貌、吴侬软语,只觉“只隔屏幕不隔心”;当哀伤涌上时,耳边是阿龙说的“希望你成为他公司经销商”,是他那句“能走在共识的道路上,才是真正的幸福”。他奉行他的理论,我无可辩驳,只因为囊中羞涩,无力与他“共勉”。这一整天都过去了,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是不是美好的东西总不能长久?“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句诗词,不正是我此刻心情的写照吗?
电梯“咯噔”一声,到了一楼。我一闪身进了电梯,门一关,也关了我无尽的遐想。出了医院大门,上了的士,心中的痒痒又冒了出来——我那千寻万顾、缠绵缱绻、缕缕纷纷的千千心劫,将随着车轮滚滚,不断翻飞……
【编后荐评】
本文以“十楼”为空间锚点,串联起住院手术的病痛、与阿龙母子的相遇相知,文字细腻如私语,将身体的痒、内心的慌与情感的暖交织呈现。作者善用细节勾勒心境,从刀口的痛感、与睡眠的搏斗,到阿龙“我等你”的温柔承诺,再到出院时的怅惘,皆真实可触。虽写的是病痛与情感的细碎日常,却藏着对生命、对情感的真切体悟,让读者在字里行间,读懂一个普通人在困境中对温暖与希望的珍视。
作品与知音优雅相会 佳作与美刊相映生辉
当代文学家·顾问阵容
厚名家亦厚新人 重当代更重未来
清涟一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