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8日下午,我慕名而至,进得个园来。绕过几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的,便是宜雨轩了。这是一座四面厅,黛瓦歇山顶,檐角轻灵地挑起,像鸟儿将飞未飞的翅。走进去,南面是通透的落地的长窗,其余三面则开着灵巧的半窗。人坐在厅中,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窗子牵着走,窗外的竹、石、树、天,都成了框景里一幅幅活的画。真真是“人在厅中坐,景从四面来”了。轩内陈设着一堂橄榄纹的老家具,木质温润,泛着幽光,昔日的奢华,如今也只余下这沉静的典雅了。
宜雨轩

      宜雨轩因轩前植被茂密,轩后有清浅池塘。扬州多雨,每逢雨天,园中可听到雨打芭蕉、竹叶、荷叶等声音,雨声园韵,声声入耳,故得名“宜雨轩”。又因轩前有百年桂花树十余株,所以又名桂花厅。

朝宜调琴暮宜鼓瑟;

旧雨适至今雨初来。

      由扬州国画院原院长李亚如撰联。

      我的目光,最终停在那副楹联上:“朝宜调琴,暮宜鼓瑟;旧雨适至,今雨初来。”字是费新我先生所书,笔意洒脱。这二十个字,仿佛将整个宜雨轩的魂灵道尽了。白日里,在此调琴,琴声与风声、竹声相和;夜晚时,在此鼓瑟,瑟音共着月光、水光流淌。这不仅是娱乐,更是一种与自然、与自我心灵的酬答。而“旧雨”“今雨”,用的是老杜的典,说的是故友新朋,络绎而至。可以想见,当年园主在此,与一二知己,品茗清谈,或与满座高朋,诗酒唱和。那是一种何等的风雅与热闹!这轩名“宜雨”,想来不独是爱听那雨打芭蕉、竹叶的清响,更是爱这如雨水般不时来访、滋润心田的友情罢。

竹语

      从宜雨轩出来,信步走向一旁的竹丛。个园以竹名世,品种繁多。我独自一人在“竹语”匾额前驻足良久。这名字起得实在是好。若说宜雨轩是热闹的、向外的,是与友人互通的“情语”,那这“竹语”便是静默的、向内的,是与自我倾诉的“心语”。风过处,千万竿翠竹一齐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这便是竹的语言了。它不似人声那般急切,只是从容地、一遍遍地诉说着。它在说些什么呢?是说它的中空,是谦逊的胸怀;说它的节节向上,是坚韧的志气;说它经冬不凋,是独立不移的风骨。古人说“不可一日无此君”,所求的,怕就是这无声的言语里,那份安顿心神的力量。

两枝修竹出重霄;

几叶新篁倒挂梢。

2025年旅途(89)/ 下扬州之二:个园匾额楹联解读

      楹联出自郑板桥的题画诗。其意思是,两根修长的竹子高耸入云,几片新生的竹子枝叶倒挂在竹梢上。这两句诗生动地描绘了竹子挺拔向上、生机勃勃的形态,展现了竹子的高洁与雅致,与个园以竹为特色的景观相契合,也体现了园主对竹子所代表的高尚品格的追求。

清漪亭

      再往前走,便是一池曲水,水上卧着一座小小的石桥,通向池中的清漪亭。亭是六角的,俏生生地立在水中央,被几株老树斜斜地护着,颇有几分娇羞之态。亭檐下悬着“清漪”二字,是卞雪松先生的手笔,笔意清癯,与这亭子的气质正相合。两旁的楹联写得极妙:“何处箫声,醉倚春风弄明月;几痕波影,斜撑老树护幽亭。”

      小巧秀丽的清漪亭位于个园中间,周围布置了许多太湖石,这些太湖石形态各异,其外又有一弯绿水环抱,亭台、绿水、奇石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优美的园林景观。

      卞雪松(1949-2005),原名卞盛余,号广陵痴生,扬州人,是中国当代著名的新安画派画家、书法家、诗人。他是林散之先生的得意关门弟子。

何处箫声醉倚春风弄明月;

几痕波影斜撑老树护幽亭。

——魏之祯撰并书

      细细品味楹联。上联是虚写,是听觉与想象的极致。那箫声不知从何而起,却让整个园子都浸在一种迷离的醉意里,连春风与明月都成了可以亲近、可以“弄”于掌股的玩伴。下联是实写,是眼前真切的景致。几痕淡淡的波光映在亭上,那虬枝盘曲的老树,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卫士,用他苍劲的臂膀,卫护着这一方幽静。这一虚一实,一动一静之间,园林的意境便被无限地拓展了,它不再仅是目之所及的物质空间,更成了一个可以安放所有诗意与遐想的精神桃源。

      魏之祯(1916-1992),字诚生,号心饮,是江苏南京人。他是现代扬州最有代表性的书法篆刻家之一,和蔡易庵、孙龙父、桑宝松并称为现代书法篆刻史上的“扬州四家”。

      在个园里,我仿佛听了一场漫长的、多声部的交响。宜雨轩里,是人间烟火与友朋情谊的欢快乐章;“竹语”声中,是独善其身与内心坚守的沉静低音;而清漪亭畔,则是物我两忘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空灵回响。这些亭台、匾额、楹联,便是这交响乐的乐谱,它们将自然景物、建筑匠心与文人情怀精巧地编织在一起,诉说着数百年来,中国士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完整人格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