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部分:
H. G. Wells在《世界史纲》一书中是这样描述阿育王的:“在世界历史上,有成千上万的国王或君主自称皇、帝陛、下天皇等。但他们只是昙花一现,其功绩在他们去世后很快被人们遗忘。而阿育王却像一颗闪耀的明星,直到今天仍然熠熠生辉。确实如此,在现在还流传着关于孔雀王朝第三代国王阿育王的种种传说。但在传说背后,是一个笼罩在迷雾中的身影:他既是性情暴戾、穷兵黩武的篡位者,又是弘扬佛法、广立佛塔的转轮王。那他为何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又是什么促成了他的改变?让我们走进他的世界。
一、伟大崛起的孔雀王朝
孔雀王朝一切的开始来自于公元前323年,马其顿王国亚历山大大帝在巴比伦驾崩。在此之前,他率领马其顿的军队击败波斯,在埃及建立亚历山大。随即他侵占中亚,向南穿过巴克特里亚,并沿着开伯尔山口到达希腊人称为“Indika”(印度)的地区。他希望掠夺这块传说中的富庶之地,创建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国,达到他对荣耀的追求。他也渴望追随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脚步,同狄俄尼索斯一样进入印度后创建了城市、制定了法律、引入了酿酒技术,建立起由153位国王组成、统治了6000年的世系。
2世纪罗马石棺上的雕饰《狄俄尼索斯从印度归来》
到了公元前326年,亚历山大控制了整个罽宾(喀布尔河)山谷,并到达了塔克西拉。塔克西拉国王和其他国王纷纷归降,但波鲁斯君主却不肯。于是他发动了赫达斯庇河战役(Battle of the Hydaspes),大败敌军,这也是是亚历山大入侵印度的高潮。但事实上从地理范围来看,亚历山大大帝控制的 “印度地区” 主要是今天巴基斯坦的大部分区域以及印度西北部的少数地区(如旁遮普邦一带),并未触及印度次大陆的核心区域(如恒河流域、印度半岛南部等)。亚历山大军队在印度河流域的征战中,无法适应湿热的气候,大量士兵因战斗、疾病和劳累丧生,幸存士兵的思乡情绪与厌战心理日益加剧。当亚历山大计划继续向东征服恒河流域时,军队军队的厌战哗变迫使他放弃东扩。同时为了巩固核心与整合疆域以帝国统治的战略需求,他返回了巴比伦。
但当他在公元前323年驾崩后,由于事发突然没有明确继位者,他手下的将军们聚到一起,瓜分了马其顿王国,公元前321年,在他们在叙利亚达成了《特里帕拉迪苏斯分封条约》。《特里帕拉迪苏斯分封条约》规定:西比尔提亚斯得到了阿拉霍西亚与格德罗西亚;的一个斯塔桑德尔得到了阿利亚和德兰吉亚纳;斯塔萨诺尔得到了兴都库什山脉以北的巴克特里亚与索格底亚纳;奥克夏特斯得到了帕洛帕米萨达(喀布尔);阿革诺尔的儿子培松获得了印度河以西比邻印度的领土。我们能看到印度河以东的地区并不在划分名单中,很简单,因为亚历山大大帝命管理印度河下游地区的阿革诺尔与他的儿子培松丢失了信德,印度人仍统治旁遮普。
于是在公元前323年,压力山大驾崩的消息传到了印度。公元前323年10月,时机一到,在旃陀罗笈多·孔雀领导下印度爆发了起义,他也就是孔雀王朝的创始人。关于他的出身,众说纷纭,在此采纳耆那教的说法。旃陀罗笈多的母亲是村落首领之女,该首领因为
帮助皇室饲养孔雀而闻名,孔雀王朝的名字就是来自梵文的“孔雀”(mayura)。在怀孕期间,她渴望喝下月亮。不久,婆罗门旃那克耶(考底利耶)路过此地,恰好这位婆罗门想寻找一位国王取代难陀,于是同意满足她的请求,前提是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将属于他。旃那克耶给了她一碗映照出月亮的牛奶,因此这位小孩得名“旃陀罗笈多”,意思是“被月亮保护的人”。
印度教贝拉神庙的孔雀族旃陀罗笈多雕像
当时旃陀罗笈多·孔雀所在的摩揭陀国处于难陀王朝的统治,他与考底利耶联合起来,要面对两个主要的敌人:执政的难陀王朝和西北的希腊人。他们的策略是从旁遮普和喜马拉雅地区的部落和政治团体中招募新兵,原因是这些地方的民众曾经抵抗过亚历山大,讨厌难陀王朝的总督阿姆比和波鲁斯。关于他如何战胜难陀王并不可考,梵文戏剧《指环印》的主题的主题是这段历史,但并不可信。但最终结果很明确:旃陀罗笈多在摩揭陀王国的首都华氏城登上了摩揭陀国的王位,成为伟大的月护王。他的王号是“piyadassana”。意思是“受到珍爱”。
在消灭难陀王朝后,他开始与希腊人开战。在《特里帕拉迪苏斯分封条约》达成后,公元前321年,塞琉古当上了巴比伦总督。公元前305年,塞琉古一世率军成功渡过印度河攻打印度。但旃陀罗笈多·孔雀率领的军队击败了塞琉古王国军队,塞琉古一世被迫率军撤退。战后,公元前301年,这两位君主签署了一项条约——这是已知的第一个由印度统治者签署的国际条约——根据该条约,塞琉古将印度河以西的大片地区割让给旃陀罗笈多,其中包括阿拉霍西亚、格德罗西亚(Gedrosia)和帕罗帕米萨代(Paropamisadai)在内的所谓“上总督辖区”。该条约的签订使旃陀罗笈多的帝国扩展到波斯边界,现在阿富汗王国几乎全部领土以及俾路支和莫克兰,当时都受孔雀王国统治。
阿育王时期印度次大陆地图
二、历史迷雾中的Ashoka Maurya
月护王旃陀罗笈多·孔雀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宾头娑罗·阿米特拉加答。二十八年后,宾头娑罗·阿米特拉加答又传位给自己的儿子Ashoka Maurya,也就是阿育王。
关于阿育王的记载有两种来源,一种是阿育王铭文,另一种是佛教经典《阿育王传》及阿育王去世后几个世纪中出现的巴利文、梵文、汉文和藏文佛教文献。这也分别对应着两个阿育王:一个是历史上的阿育王,另一个是传说中的阿育王。阿育王铭文并非传统概念中的敕令,即君主发布的官方通告,而是正法典籍(Dhamma Lipi)以弘扬他的道德法则,倾诉他的内心思想。其正如梵文学者帕特里克·奥利维尔认为,这些铭文并不代表“真实和准确的历史,他们只是呈现了阿育王想要呈现的内容。它们只是政治文件,就像美国总统发表的国情咨文。因此,阿育王铭文中没有过多记录他的生平,我们只能把铭文中记载的他与后世想象的他所整合,以还原历史中的雄主阿育王。
阿育王铭文“破僧法敕”,多使用婆罗米字母书写
从词源来看,“Ashoka” 由否定前缀 “a-”(无、非)与词根 “śoka”(忧愁、痛苦)组合而成,字面意思即 “没有忧愁”,最初在梵语文献中常用来形容 “无烦恼的状态”,因此阿育王也被称为无忧王。Maurya,意味孔雀,也是阿育王身为孔雀王国君主的象征。他大约于公元前302年出生在首都华氏城。潘古拉利亚(Panguraria)的铭文有这样的记载:“王……昔为执政之王子时,与未婚之妃于此游乐。”在登上王位之前,他其实是乌阇总督辖区的总督。公元前273年,Ashoke继位,是为阿育王。但十分奇怪的是,4年后他才举办了加冕仪式接受灌顶,也就是公元前269年才是阿育王1年。据《大譬喻集》记载,宾头娑罗希望将王位传给修私摩,但大臣们支持的是阿育王。据《阿育王传》记载,在大臣成护的帮助下,阿育王除掉了王位的合法继承人,最终登上了王位,并任命成护为首相。而在《岛史》与《大史》的记载中,阿育王在登上王位前杀死了他的九十九个兄弟。但这王位争夺战,阿育王铭文丝毫没有提及。有可能是佛教典籍为弘扬佛法的伟大而夸大皈依前阿育王的残暴与泯灭人性。也有可能是阿育王特地隐去这段历史,但耐人寻味的是阿育王号称“devanam piya”或“piyadasi”,前者意思是“天宠”,后者意思是“慈颜”。在碑文中两个王号与“王公”或“国王”一词结合时,阿育王王号的全称就是“尊贵仁慈的陛下”。后续的8年间,并无阿育王具体统治的记录,只知道每年的执政纪念日,他都会大赦死刑犯纪念自己加冕。
随后为完成统一大业,公元前261年即阿育王9年,阿育王派兵大举进攻并占领羯陵伽国,这也成为他命运的转折点。据《大唐西域记》所载:羯陵伽国周五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稼穑时播,花果具繁,林薮联绵,动数百里。气序暑热,风俗躁暴,性多狷犷,志存信义。言语轻捷,音调质正,辞旨风则,颇与中印度异焉。少信正法,多遵。羯陵伽国位于默哈讷迪河与戈达瓦里河之间的孟加拉湾沿岸,对孔雀王国素来有威胁。阿育王最终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占领了羯陵伽国,但战争中生灵涂炭的惨状令阿育王懊悔不已。并且阿育王将羯陵伽国的苦痛与自己无尽的悔恨记录在《第十三摩崖法敕》的石柱上:
“尊贵仁慈的陛下在加冕后第八年征服了羯陵伽国。在羯陵伽之战中,十五万人被俘,十万人被杀,还有数倍于此的人因战争而丧命。羯陵伽之战后,尊贵仁慈的陛下就开始热爱、维护并积极弘扬虔诚之法。他为羯陵伽之战中的杀戮、死亡与俘虏备感懊悔……在战争中,即使只有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人罹难——遭掳、被杀或丧生,他也悔恨不已。”
其实站在阿育王的立场上,身为统治者他完全不需要被指责,甚者反而会夸耀自己的征伐之功,何况牺牲也是战争不可避免的。正如历史学家尼安佐特·拉希里认为的那样,在应该耀武扬威的时候,这位国王却哭泣了……这是对王权概念的惊人逆转。他如此发自内心的悔恨,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许多生命的消逝,并告诫子孙。我认同他本性是一个仁慈的人,他有一颗伟大同理心。由于没有文献提及阿育王发起过其他战争,加之阿育王铭文显示他与南方诸国保持着友好关系,很可能羯陵伽之战是他发起的第一场战争,也是最后一场战争。如此,我认为深入人心阿育王前半生凶暴残忍的形象是为了凸显佛教的教化作用,因此对阿育王皈依前的为有所夸张,即用之前的“黑阿育王”反衬经历佛教洗礼的“白阿育王”。
不论如何,在这场战争后,剩下的只有一个认同真正的征服是“虔诚的征服”的僧伽。
水彩画《阿育王传奇》
三、庄严正法的转轮王
羯陵伽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年,阿育王皈依佛教成为优婆塞,并前往佛陀觉悟之地摩诃菩提进行朝圣,并在全国进行巡游。自此一年余,阿育王亲近僧伽,热心地修行,到达“三菩提”(Sambodhi),即觉悟的状态。他认识到以暴力获得的胜利并不是真正的胜利,唯有“依于法之胜利”(dhamma-vijaya)才是真正的胜利。
巡游结束后,他在印度各地的岩石上刻下《第一小摩崖法敕》,也是最早的阿育王铭文以表达自己的思考;“
皈依的硕果。据坎纳达王公与高官所言,应按以下方式致辞:尊贵仁慈的陛下这样讲道:我为佛陀居士,已两年有半,但其间未尽力弘扬正法。一年前——实则一年多前,我皈信僧伽,从此竭力奉行正法。这期间,印度民众从未与神祇相连。弘扬正法可以使民众与神祇相连,这就是弘扬正法的成果。并非只有尊贵显赫之人才能获此成果,寻常百姓,无论身份如何卑微,只要潜心修行正法,终会获得极乐。为此,发此公告:无论贫富贵贱,皆当尽力奉行正法。邻人也应知晓此训令,望此训长存!此愿将与日俱增——愿民众能更虔诚地践行正法,至少加倍而为之。此公告由传播佛教的组织宣读256。(256人是弘法者)。”从中能明显看出,阿育王对正法的无限追求,认为潜心修行正法便会获得极乐。而正法也是阿育王一以贯之的道,助力他完成佛塔,石柱的建造。
在此有必要对正法进行解释:正法(梵语 sad-dharma)词根是“dhri”(举起,固定,稳定)人们往往将之解释为宗教法律、道德准则或哲学、正确的行为和义务。根据传统的印度教思想,人生有四个目标:道德行为(Dharma)、世俗成功(Artha)、欲乐(Kama)和解脱(Moksha)。在宗教层面,法(dharma)在巴利语中强调 “保持自性不改变”的状态,正法则是超越时空、不随外界变迁的终极真理。但在阿育王铭文的古希腊语翻译中,他使用了希腊传统中的“eusebeia”(“美德”“虔敬”或“法律”)代表”正法”。阿育王的正法并非神授,也与种姓阶级无关。相反,他推荐的是所有人都可以,而且应该遵循的行为和态度与一种普遍的行为准则。这明显与宗教含义上的“正法”不同。
在《布哈布鲁摩崖法敕》中,阿育王也阐述了自己对于正法的理解:“诸位贤士,以下为引荐箴言:一、笃信戒律;二、崇圣向贤;三、释惧戒恐;四、隐士之歌;五、隐士论道;六、优婆帝沙问经;七、致罗睺罗,由虚佞为始。”这七条均来自于佛陀,是阿育王在佛经中选取最适合成为正法成为行为准则的段落。在《第二石柱法敕》中他具体指出:“尊贵仁慈的国王陛下这样讲道:“正法乃至善”。但哪些事情中包括正法?在以下事中:即,没有不虔诚、大量善行、怜悯之心、心胸宽广、坦诚、纯洁。”
公元前1世纪的桑奇浮雕:《阿育王乘坐战车访问罗摩伽摩的那迦人》
阿育王认为他命人撰写正法文稿,这样人们就可以按正法行事,这样正法就可以永世长存。遵循此教诲之人将幸福安康。同时他也清楚的认识到人性会阻碍正法的实施,他在《第十一摩崖法敕》中写到:“任何施与都不及来自正法、虔诚之友谊、虔诚之慷慨以及虔诚之亲属的施与。“于是在第七石柱敕令中他自省到:“我要如何鼓励苍生遵循正法,从虔诚

奉行正法中取得进步?我要如何通过弘扬正法达到此种目标?……我决定颁布正法敕令,并下诏对正法进行教诫。我任命官员,让他们教导人们,并向人们诠释正法。我亦下诏乡村官员(rajuka),他们是我在数十万人之中遴选出来的,帮助我弘扬正法。为此,我树立正法石柱,任命正法大督察,并颁发正法敕令。……我敕令弘扬正法,依靠两种方法:道德制约与说服。但是,道德制约的效果并不如说服。例如,我下令让人们不得杀害某些动物,但是说服的方法让正法得以弘扬,因为它使人们停止伤害人类和动物。……凡有石柱或石板的地方,都要书刻这些文字,使这些文字长久留存。”阿育王使这个法增长的方法有两个:法的规制”(dharma-niyama)与“法的静观”( dharma-nidhyati)。法的规制、是阿育王颁布的“规章”。法的静观,是净心而去观法,即由于去观想法,可以更深一层地理解法的意义,无疑更胜一筹。
因此他对正法的推行落实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用法的规制规范人民的行为。他即位 12 年后,颁布了他所体悟的法,并下令刻于石碑之上以永存后世,这项工作一直持续到他即位 27 年时。其中,有刻在磨平岩壁上的“摩崖法敕”,还有在磨过的巨大的砂岩柱上刻的“石柱法敕”。摩崖法救有大小两种:大摩崖法敕主要在当时国境,在是代表性的法敕;小摩崖法敕发现于中印度、南印度,记述阿育王是如何修行佛教,是与佛教关系紧密的碑文。其次,石柱法敕 也有大小两种:大石柱法敕,主要发现于中印度的6个地方,以法的内容说明为主。小石柱法敕发现于鹿野苑、山齐等的佛教遗迹,是诫止僧伽的分裂等,有关佛教教团的法敕。
从社会层面来说,他推行人和动物的安逸法则,完善基础建设:他安排的两类医疗措施。一类医人,另一类医畜;他引进并栽培了医治人畜的短缺的草药,引进各种国内缺少的树苗与花苗;他还在路旁掘井、植树,以供人畜享用。同时他还要求各地官员要为当地居民提供公共福利,关心当地居民的生活水平,恪尽职守,秉公处理。
在个人层面,阿育王铭文从伦理道德、宗教信仰 、个人品行各方面都作了强制要求。在《第二小摩崖法敕》中他进行了正法与职责概述:“要孝顺父母;爱护尊重一切生灵;言必真实。这些是虔诚之法的精髓,应全力践行。依理推之,学生应尊重师长,师长宜爱护学生。”同时在《第九摩崖法敕》中他谈及所理解的真正的仪式:“尽管这些仪式收效甚微,却仍须施行。同时,这种礼节——虔诚的礼节,能结出硕果。这些虔诚的礼节包括善待奴隶和仆人、尊敬师长、对苦行者和婆罗门教徒慷慨接济。这些礼节与其他同类礼节称为虔诚的礼节。”阿育王自己也戒掉了狩猎等娱乐活动,举行法的巡行 (dharma-yatra) 即拜访宗教家和耆宿,给予布施,接见人民,进行法的教诫与布施。同时通过法敕,阿育王反复地命令人们应该尊重一切生物的生命,禁止不必要的杀生,即使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禁止杀害怀孕或哺乳中的动物。对于已判死刑的罪人,他还给于3天的缓刑恩赦。到他即位 26年为止,共释放囚犯25次。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阿育王的法的本质是:所有的生命都是尊贵的,对生命本质的自觉、而由这种自觉,慈爱、布施、说真实语、清净(清净的行为 )、对父母柔顺、正确地待人处世、对社会的报恩等,便自然地显现出来。
至于另一个重要概念转轮王(cākravartirāja),“cākra”一般解释为战争的车轮,等同于古代近东地区常用的王号“众王之王”与“世界君主”。转轮王正是佛教王权观的核心,即“一佛一转轮王”。在宗教领域最高的是佛,负责说法,在世间便是转轮王,负责供养。可以说转轮王既是统治者,又是社会秩序的维护和调整者。而这一概念与因果和轮回密切相关。换言之,成为转轮王,是功德积攒的结果,阿育王之所以成为转轮王也是如此。
根据《阿育王传》:“尔时世尊与阿难在巷中。行见二小儿。一名德胜是上族姓子。二名无胜是次族姓子。弄土而戏以土为城。城中复作舍宅仓储。以土为麦着于仓中。此二小儿见佛三十二大人之相庄严其身。放金色光照城内外。皆作金色无不明彻。见已欢喜。德胜于是掬仓中土名为麦者奉上世尊。无胜在傍合掌随喜。德胜于是说偈赞曰……佛告阿难。如是如是。阿难。佛不无缘而微笑也。汝今见是二小儿不也。已见世尊。佛言。我若涅槃百年之后。此小儿者当作转轮圣王四分之一。于花氏城作正法。王号阿恕伽。分我舍利而作八万四千宝塔饶益众生。”阿育王前世便被世尊预言会成为法轮王。其附近有七宝(sapta ratna):金轮宝(cakra),白象宝(hasti),女宝(stri),马宝(asva),珠宝(mani),主兵臣宝(parinayaka),主藏臣宝(grhapati)。文中所谓“转轮圣王”四分之一则代表四种转轮王:金轮王,银轮王,铜轮王,铁轮王。在《分别功德论》中写道:“昔佛去世后,百岁时有阿育王,典主阎浮提。”阿育王成为佛灭后真正掌管教团的人。
巴黎集美博物馆藏转轮王形象,附近有七宝,疑似阿育王
四、变造佛教的统治者
虽然在《第一小摩崖法敕》中阿育王明确自己皈依了佛教,但我认为他并不是一个完全的佛教徒:首先,阿育王平等对待各宗教,没有过分偏心佛教。在《第七石柱法敕》中他任用正法监察员打理各个宗派之事务。正法监察员负责僧伽、婆罗门和耆那教徒之事务;同样,还负责耆那教和各宗派事务。同时,虽然阿育王修建了大量的佛塔并得到了考古学的证明,但他也为正命派修建修行的洞窟。其次,在上一章讨论阿育王的正法思想时,其虽然与佛教教义有相同的地方,但阿育王却避而不谈佛法与涅槃等佛教核心理论,而是重视社会伦理。可是,如果我们把阿育王的法和佛教完全割裂也不可取:象征印度传统的吠陀或奥义书中,强调梵我一如,对法并不怎么重视。但法在佛教中意义非凡,是佛、法、僧三宝之一。所以阿育王的法显然从佛教而来。因而约翰·斯特朗认为,阿育王与佛教的关系是矛盾的:“他充其量是对佛教有同情心的半个护持者,他对佛教的关心只是实现帝国宏图伟业的一部分。”
比哈尔毗舍离洞窟(内景) 遮卢婆迦派
在阿育王对佛教所做众多事业中,最大的贡献是他组织了佛教徒的第三次结集,让大目犍连子帝须主持,对经律论三藏进行了确认。但此事只在南传佛教典籍有记载,在北传中不见其事。
阿育王组织这次结集的原因众多,但最重要的无疑是国内佛教教团的分裂趋势。佛陀涅槃后,僧伽失去领袖后无所适从,生出不同意见,导致对立。在第一次结集后佛教僧团有两大主流:师承阿难的僧团与师承优波离的僧团。前者重经,必须持戒;后者重律,必须学经,两者相处融洽。但在阿育王登基前出自优波离师承的毗舍离僧团,擅自收受金钱等非律十事,引发”十事非律僧争“。出自阿难师承的商那和修对此进行了静律羯磨(karman),也就是通过投票的方式议事。从此事后商那和修率领的摩偷罗僧团收到尊敬,毗舍离僧团则收到排挤。在阿育王登基后,附会毗舍离僧团的外道大天,公然提举诽谤阿罗汉的五事,而摩偷罗僧团坚决反对,引发“五事异法僧争”。五事分别为:余所诱,无知,犹豫,他令入,道因声起,他质疑摩偷罗僧团以为理想境地的阿罗汉并非完善。经过两大僧争后,两大僧团已经不可避免的出现分裂。
阿育王对潜在的僧团分裂行为感到担忧,语气十分严厉的发表《鹿野苑小石柱法敕》;“华……其他城邦,任何人都不得分裂僧伽……无论何人误导僧伽,不管是僧侣还是僧尼,都要身披白袍发往他处。因此应让该法令广为知晓,僧侣与僧尼聚会中务必宣读该法敕。……高级官员必须在全年的每一个斋戒日参加斋戒活动以熟知该法令。在你们的管辖范围内,你们必须按此法令行事,将分裂分子驱逐到他处。同样,在所有的要塞城镇与地区,你们务必确保按法令要求进行驱逐。
阿育王为了更好的统治佛教,建立起王朝御用的分别说部教团,由目犍连子帝须领导,依据《舍利弗阿毗昙论》为宗本。但此书采用了奥义书,七要素论,耆那教的思想,篡改了佛陀的教义,其中对十二因缘观,四圣谛等佛教核心理论进行修改。可以说,《舍利弗阿毗昙论》既是变造佛教的思想来源,也是后世各派阿毗达摩的来源。
佛教僧团按《十八部论》所说分为龙众,也就是附会毗舍离僧团的大天学团、信从目犍连子帝须学团;因缘众,优波离师承的毗舍离僧团;多闻众,师承阿难的摩偷罗僧团。
阿育王因建造众多寺塔,日日供养僧众。僧尼之数不断增加。当时由王家施造的鸡园寺(Kukkuttaräma)据说常住僧人数达六万。然而,为供养,也有不少外道之徒也以佛僧形象混入僧伽。在寺中修习邪命之法。当时的僧团中,凡圣杂居,真假莫辨。僧伽既不和合,纷争时起。史料说竟至有七年不曾行布萨说戒的局面。王曾遣使到僧中,命其和合诵戒而竟然遭受拒绝。遂有王使怒而杀僧之事。阿育王登基16年,便组织帝须处理五事异法僧争,主持结集。但有趣的是,参与结集者是由阿育王亲自挑选的,并认同分别说部教义的才有资格。此次结集之内容,涉及经律论三藏。帝须就佛教与外道两方之纷争,一一列举论点,辨析说明,制成《论事》(Kathavattu.)一书。之后,分别说部学团自称“上座部”,称毗离舍僧团是“大众部”,摩偷罗僧团为了维护佛法再次举办维持四部圣典与律的第三次经律结集,拒绝论的合法性。佛教也正式来到了部派阶段,正统佛法的传承逐渐湮没。
阿育王结集之大业了毕、裁断异论以后,即向各地派遣了宣传佛教的僧人。96 第一篇 佛教兴隆的时代 其所至之地如下:①末阐提(Majiihantika)去往罽宾(Ksimira)、犍陀罗(Ghandara); ②摩诃提婆(Mahādeva)去往摩醯沙曼陀罗(Mahisamandala); ③勒弃多(Rakkhita)去往婆那婆私(Vanavāsi); ④昙无德(Dhamma-rakkhita)去往阿波兰多迦(Aparantaka); ⑤摩诃昙无德(Mahadhamma-rakkhita)去往摩诃刺陀(Maharajha); ⑥摩诃勒弃多(Maharakkhita)去往臾那世界(Yonaloka); ⑦末示摩(Majjhima)去往雪山边(Himavantapada); ⑧须那迦(Sopaka)、郁多罗(Uttana)去往金地(Suvaqqabhumi); ⑨摩哂陀(Mahinda)等五人前往铜牒(Tambapani),亦即锡兰。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摩哂陀,他是阿育王的儿子,他去斯里兰卡开创了南传佛教,其中关于阿育王的众多传说均来自于南传佛教典籍。
部派佛教的分裂
总得来说,佛教分裂的诱因是”十事非律僧争“与“五事异法僧争”,直接原因是《舍利弗阿毗昙论》的出现与背后阿育王的支持。虽然不能说是阿育王一手导致部派佛教的出现,但无疑,他的支持与组织结集加大了各僧团的矛盾,使变造佛教的分别说部教团占据领导地位,导致最终的分裂。
据估计,阿育王统治了三十六年,于公元前232年驾崩。相传阿育王的遗体在火化时整整燃烧了七天七夜。之后孔雀王朝又延续了五十多年。孔雀王国的范围几乎扩展到整个印度次大陆。阿育王晚年时明显受到了年轻的妻子迪斯亚拉克斯塔的蛊惑。据说迪斯亚拉克斯塔曾用诡计使阿育王的王位继承人鸠那罗失明。之后,鸠那罗在爱妻的陪伴下以唱歌为生,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华氏城。当阿育王听到鸠那罗的歌声而找到失明的鸠那罗时,意识到鸠那罗所蒙受的不幸正是对自己年轻时所犯罪孽的一种惩罚。阿育王立即处死了迪斯亚拉克斯塔。在《阿育王传》中,鸠那罗因参悟佛道而原谅了迪斯亚拉克斯塔。尽管如此,阿育王却没有原谅迪斯亚拉克斯塔所犯的滔天大罪。鸠那罗之后,他的儿子三钵罗底继承了王位,并统治孔雀王朝五十年之久直至辞世。
总结:在历史与传说中阿育王复杂的人。但无可质疑他是佛教护法君主的典范。佛教的理想君主包含几个要素: 国王并不认为君权神授,而且必须扩持佛教僧团,并赢得他们的认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需要兴建寺院、修建佛塔,并支持僧人的剃度。阿育王相传修建八万四千佛寺,并通过举行结集消除异端。作为转轮圣王,国王拥有灵性上的功德与智慧,并为臣民树立了道德榜样。阿育王的正法思想为国树立了极高的行为规范与思想准则。
各地的佛教徒都把传说中的阿育王视为理想的君主。在斯里兰卡、泰国、老挝和缅甸等上座部佛教国家,阿育王被描绘成典范式的统治者,一个值得骄傲地追忆并效仿的榜样。同样,在中国、韩国和日本,阿育王的传奇故事也激励和引领了许多信奉佛教的国王,他们有意识地以阿育王的传奇为榜样来治理国家。在我看来,阿育王正是那颗最闪耀的明珠。
阿育王电影剧照,何其英姿雄发
参考书目:
《印度佛教史》【日】马田行启
《印度佛教史》【日】平川彰
《阿育王传》
《阿育王:一部孔雀王国史》【英】文森特·亚瑟·史密斯
《曾经的王者:阿育王与孔雀王朝》【英】柯林·泰勒·森
《变造佛教之史探》隨佛禅师
参考论文: 《阿育王刻文》宇井伯寿
《阿育王と仏教》上金倉円照
《阿育王及其正法思想》郭建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