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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武功
当天,智真长老对鲁智深说:“智深啊,你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我有个师弟,现在在东京大相国寺当住持,叫智清禅师。我给你写封信,你去他那儿找个职事僧的差事。我昨晚琢磨了一下,送你四句偈语,你好好记着,能让你一辈子受益,别忘了今天的话。”
长老说:“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鲁智深听了这四句偈语,拜了长老九拜,背上包裹、腰包、肚包,藏好书信,辞别了长老和众僧人,离开五台山,直接到铁匠铺隔壁的客店里歇下,等着打好的禅杖和戒刀。
寺里的僧人见鲁智深走了,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长老让火工、道人自己收拾被鲁智深打坏的金刚和亭子。没过几天,赵员外自己带着钱来五台山重新塑了金刚,重修了半山亭子,这些就不细说了。
再说鲁智深在客店里住了几天,等两件家伙都准备好了,做了刀鞘,把戒刀插进去,禅杖刷了漆,给了铁匠一些碎银子,背上包裹,跨上戒刀,提着禅杖,告别了客店主人和铁匠,上路出发。
鲁智深离开五台山文殊院,取路往东京来,走了半个月多,一路上不住寺院,只在客店里歇脚,白天在酒肆里买吃的。
一天,正走着,贪看山明水秀,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住宿的地方,路上又没人作伴,不知该在哪投宿。又走了二三十里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智深说:“洒家赶不上住宿的地方,想借贵庄投宿一晚,明早就走。”
智深说:“也是怪了,歇一晚有啥大不了的,咋就是找死?”
鲁智深大怒说:“你这村人好没道理!俺又没惹你,就要绑洒家!”
鲁智深提起禅杖,正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鲁智深看那老人,年近六旬,拄着一条过头拄杖,走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啥?”
智深说:“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要去东京办事。今晚赶不上住宿的地方,借贵庄投宿一晚。庄家那厮无礼,要绑洒家。”
智深跟那老人一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那老人说:“师父别怪,庄家们不知道师父是活佛那儿来的,拿你当平常人看。老汉一直敬信佛天三宝。虽说我庄上今夜有事,就先让师父歇一晚再走。”智深把禅杖倚了,起身唱个诺,谢道:“感谢施主。洒家不敢问贵庄高姓?”老人说:“老汉姓刘。这儿叫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法名,叫啥讳字?”
智深说:“俺师父是智真长老,给俺取了个讳字,洒家姓鲁,叫鲁智深。”太公说:“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吃不吃荤腥?”鲁智深说:“洒家不忌荤酒,啥浑清白酒都不挑,牛肉、狗肉,有就吃。”
没多久,庄客端来一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筷子,放在鲁智深面前。
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下。那庄客倒了一壶酒,拿一支盏子,筛下酒给智深喝。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不一会儿,一壶酒,一盘肉,都吃完了。太公对席看着,呆了半晌。庄客又端来饭,鲁智深又吃了。抬过桌子。
太公分付说:“随便让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晚。夜间如果外面热闹,别出来看。”
智深说:“太公,为啥看着不太高兴?莫不是怪洒家来搅扰你?明早洒家算还你房钱。”
太公说:“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不差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所以烦恼。”
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为啥烦恼?”
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糊涂人!既然不两情相愿,咋还招赘做女婿?”
太公说:“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才十九岁,被这儿有座山,叫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这儿青州官军捕盗,管不了他们,就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好,天晚了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们争执不得,只得给他们,所以烦恼。不是争师父一个人。”
智深听了,说:“原来如此!洒家有个办法让他回心转意,不娶你女儿,咋样?”
太公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你咋能让他回心转意?”
智深说:“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那儿学得说因缘,就是铁石人也能劝得他转。今晚可让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到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
随即叫庄客取一支熟鹅,大碗倒酒,让智深尽情吃了三二十碗。
叫庄客拿了包裹,先放到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你女儿躲过了没?”
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挪开,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靠在床边,把销金帐放下,脱得赤条条的,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在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着酒。
这刘太公心里七上八下,庄家们都捏着两把汗,都出庄门外看,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庄上来。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都用红绿绢帛缚着,小喽罗头上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马上那个大王,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狼身销金包肚红搭,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
只见众小喽罗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
众庄客都跪着。那大王把手来扶,说:“你是我丈人,咋倒跪我?”
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
来到打麦场上,见了花香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
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罗教把马系在绿杨树上。
那大王倒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见了,再来吃酒。”
那刘太公一心只想让那和尚劝他,便道:“老汉自引大王去。”
拿了烛台,引着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道:“这儿就是,请大王自己进去。”
太公拿了烛台一直去了,不知吉凶如何,先找好一条逃跑的路。
大王说:“你看,我那丈人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房里也不点盏灯,让我那夫人黑地里坐着。明天叫小喽罗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给他点。”
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见了,忍住笑,不做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咋不出来接我?你别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进去摸,摸着鲁智深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角揪住,一按按到床下来。那大王挣扎。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
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说因缘劝那大王,却听得里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拿着灯烛,引了小喽罗,一齐抢将入来。众人灯下打一看,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为首的小喽罗叫道:“你们都来救大王!”众小喽罗一齐拖枪拴棒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了禅杖,着地打将起来。
小喽罗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刘太公只管叫苦。打闹里,那大王爬出房门,奔到门前摸着空马,树上折枝柳条,托地跳在马背上,把鞭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
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连忙扯断了,骑着马飞走,出得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去!”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山上去。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说:“师父!你害了老汉一家儿了!”
鲁智深说:“休怪无礼。且取衣服和直裰来,洒家穿了说话。”
太公说:“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
智深说:“太公休慌,俺说与你。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
庄客们哪里提得动,智深接过手里,像捻草一样使起来。
鲁智深说:“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气力!”
太公说:“那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管让师父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山寨里,正要差人下山来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咋样,只见数个小喽罗,气急败坏,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
大头领大惊。正问备细,只见报道:“二哥哥来了!”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
二头领说:“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进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大和尚躲在女儿床上。我却不提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脱了身,捡得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仇!”
大头领说:“原来这样。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
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罗,一齐呐喊下山来。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智深说:“你们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管绑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出来。”
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着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那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
轮起禅杖,着地卷起来。那大头领逼住枪,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你且通个姓名。”
鲁智深说:“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唤作鲁智深。”
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说:“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
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把禅杖收住,定睛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
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作“翦拂”,此乃吉利的字样。李忠当下翦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说:“哥哥缘何做了和尚?”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鲁智深坐在正面,唤刘太公出来。那老儿不敢向前。智深说:“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儿见说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鲁智深说:“你二位在此,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了洒家斋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财主赵员外。和俺见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甚紧,那员外陪钱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见。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你如何又在这里?”李忠说:“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他又不知投哪里去了。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经过。却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扎寨,唤作小霸王周通,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赢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
智深说:“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他只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
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小喽罗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
鲁智深说:“李家兄弟,你与他收了去。这件事都在你身上。”
李忠说:“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
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却早天色大明,众人上山来。智深、太公来到寨前,下了轿子。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李忠叫请周通出来。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
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
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你依着洒家,把他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匹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
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匹,自下山回庄去了。李忠、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做事悭吝,想要下山,两个苦留,哪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
李忠、周通,说:“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
次日,山寨里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
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罗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
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罗,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
两个好汉说:“哥哥,只管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且说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便唤这几个小喽罗近前来筛酒吃。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罗,便解搭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开,没紧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扁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便出寨来。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道:“洒家从前山去,一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步,取路便走。
再说李忠周通,下到山边,正迎着那数十个人,各有器械。
李忠周通,挺着枪,小喽罗呐着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
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着朴刀来斩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斩了十馀合,不分胜负,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罗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早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才和着凯歌,慢慢地上山来。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罗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周通解了小喽罗,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
小喽罗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
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
周道看了便道:“这秃驴倒是个老贼!这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
周通道:“罢,罢!贼去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匹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罗。”
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
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半日里送了十馀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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