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现代史的壮阔画卷里,能同时在革命征程与艺术长河中留下双重印记的人物并不多见,赖少其便是其中极具分量的一位。这位1915年生于广东普宁的潮汕之子,以“少麟”为笔名、以“木石斋”为斋号,用一生践行了“革命为魂、艺术为翼”的生命路径——他是鲁迅口中“最有战斗力的青年木刻家”,是新黄山画派的执旗人,是中国版画新徽派的主要创始人;同时,他也是久经战阵的新四军战士,是创建“立功运动”的革命功臣,是新中国文艺事业的重要开拓者。从30年代投身新兴木刻运动到2000年走完近一个世纪的人生,赖少其以多领域的卓越成就,在革命与艺术的经纬中,为时代镌刻下一座立体而厚重的丰碑。
赖少其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正处在民族危亡的十字路口。当鲁迅振臂高呼“新兴木刻是正对着敌人的”,一批热血青年拿起刻刀,将艺术化作唤醒民众、反抗压迫的武器,赖少其便是这股洪流中最激昂的浪花之一。1934年,尚在广州市立美校求学的他,在班主任李桦的引领下与木刻结缘,随后与同窗共同发起成立“现代创作版画研究会”——这是华南地区最早响应新兴木刻运动的艺术团体之一,而彼时的赖少其,还未满20岁。
他对木刻的投入,从来不是单纯的技法探索。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他的刻刀始终对准社会的病灶:刻画底层劳工佝偻的脊背,揭露剥削者狰狞的面目,描绘同胞在战火中流离的身影。1936年,他编译出版《创作版画雕刻法》,成为新兴木刻史上第一本系统介绍日本版画技法的著作——但这本书的价值远不止于技法传播,书中字里行间藏着他的主张:“木刻不是书房里的玩物,是要拿出去战斗的”。这种“战斗性”让他的作品有了穿透纸背的力量,也让鲁迅注意到了这位南方青年:在与赖少其的通信中,鲁迅多次肯定其作品“有骨力、有血性”,更直言他是“最有战斗力的青年木刻家”。这声赞誉,不是对技巧的简单褒奖,而是对一位艺术家“以艺报国”精神的精准注解。
抗战全面爆发后,赖少其的木刻创作更添几分烽火气。1939年在桂林创作的套色版画《抗战门神》,堪称“传统形式与革命内容”融合的典范:他沿用民间门神的对称构图,却将秦琼、尉迟恭的形象替换为持枪的战士与持锤的工人,门神手中的鞭锏化作“抗战必胜”的标语,色彩浓烈如火焰,张贴在桂林及后方千家万户的门上。这幅作品印刷万份仍供不应求,它让普通民众在贴门神的传统习俗里,触摸到了抗日救亡的时代脉搏——这正是赖少其的智慧:他不排斥传统符号,而是将其转化为革命宣传的“轻骑兵”,让艺术真正走进民众的生活,成为凝聚人心的纽带。
从广州到桂林,从刻刀下的黑白木刻到套色版画的探索,青年赖少其早已超越“艺术家”的单一身份。他的木刻是传单,是号角,是投向黑暗的投枪。这种“以艺为战”的自觉,为他后来的人生埋下伏笔:当革命需要他放下刻刀拿起笔杆、甚至扛起枪杆时,他能毫无犹豫地转身——因为对他而言,艺术与革命从来不是割裂的两端,都是为了让这片土地挣脱苦难。
1934年广州现代版画会成员合照,左一为赖少其
1939年,持郭沫若介绍信的赖少其以战地记者为掩护,辗转抵达安徽参加新四军。从此,他的人生多了一重身份:革命队伍里的文艺战士。在新四军的岁月里,他历任《苏中报》副刊编辑、一师宣传部文艺科长等职,把艺术创作的阵地搬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他编印抗战刊物,组织战地画展,甚至提笔写歌词:由他创作的《渡长江》,经作曲家何士德谱曲后成为新四军军歌之一,“风在吼,浪在叫,我们跨上战船向前跑”的歌词,至今读来仍能感受到战士们抢渡长江的激昂。
真正让他在革命史上留下印记的,是解放战争时期创建“立功运动”的壮举。1946年,担任八纵队宣传部部长的赖少其,在基层调研时发现:战士们虽有杀敌热情,但缺乏明确的激励导向。他结合部队实际提出“立功运动”倡议:通过评功、记功、庆功,让“立功受奖”成为战士们的奋斗目标。这一举措迅速在部队掀起热潮,战士们在战场上“比着立功、抢着立功”,战斗力大幅提升。不久后,“立功运动”被推广到全军,成为解放战争时期我军政治工作的重要创新——1948年,赖少其因此被评为“干部一等功臣”,奖章背后,是他将文艺工作者的细腻观察与革命者的务实精神结合的智慧。
有人曾问他:“从木刻家到革命者,会不会觉得遗憾?”他却笑答:“刻刀能刻出唤醒人的画,笔杆能写出鼓舞人的文,枪杆能守护要解放的人——都是在做该做的事。”在他看来,革命需要艺术的“软实力”,艺术也需要革命的“真实践”。在四纵队二十九团担任政治处副主任时,他白天和战士们一起练兵、行军,晚上就在油灯下刻木刻、写文章:他刻的《送军粮》,画面里老乡弯腰挑着粮担,额角的汗珠用刀刻得如真,战士在旁扶着扁担,军民鱼水情跃然木上;他写的《战场通讯》,没有华丽辞藻,却把战士“轻伤不下火线”的细节写得动人——这些作品不像画室里的创作那般精致,却带着战场的烟火气、带着对战友的真感情,成为部队思想政治工作的“活教材”。
从皖南到苏中,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赖少其的“戎马途”走了十余年。这十余年里,他或许少了些纯粹的艺术创作,却把“革命”二字刻进了骨子里:他学会了从群众中找灵感,懂得了艺术要“接地气”才有力量——这些经历后来都化作他艺术创作的养分,让他的画里不只有笔墨,还有家国;他的字里不只有线条,还有筋骨。
1949年新中国成立,赖少其的人生进入新的阶段。从南京到上海再到安徽,他历任中共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中共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等职,成了新中国文艺事业的“拓荒者”与“铺路人”。他的厉害之处在于:既能站在全局谋发展,又能沉到细节抓落实——在南京,他牵头组建市文联,把散落的文艺工作者聚成合力;在上海,他兼任上海中国画院筹委会主任,力邀齐白石、黄宾虹等名家入驻,为传统国画的传承搭起平台;而在安徽的二十余年,更是他“用脚丈量文化”的高光时刻。
安徽是赖少其艺术创作的重要“根据地”。1959年调任安徽后,他一头扎进这片土地的文化深处:他走访黄山,看云海翻涌、奇松挺立,琢磨如何用笔墨再现黄山的“魂”;他寻访徽州古村,看老祠堂的木雕、古牌坊的石刻,研究徽派艺术的“韵”;他还组织美术工作者挖掘新安画派遗产,整理邓石如书法资料——他常说:“安徽的文化不是躺在故纸堆里的,要让它’活’过来。”
“新徽派版画”的创建,正是他让传统“活过来”的经典实践。他发现安徽传统版画(如《十竹斋笺谱》)虽精致却偏柔弱,便将自己早年木刻的“刀力”与徽派版画的“刀法”结合,独创“以白压黑”技法:用留白突出主体,以黑墨营造层次,让版画既有徽派的细腻,又有革命木刻的雄浑。在他的带动下,安徽版画工作者创作出《黄山云涌》《徽州民居》等一批佳作,“新徽派版画”从此在全国独树一帜,成为安徽文化的一张新名片。
他对文艺事业的“铺路人”角色,还体现在对人才的“护”与“育”上。在安徽,他发现青年画家韩美林有才华却处境困难,便主动为他创造创作条件;他看到基层美术工作者缺资料,就把自己的画册、拓片拿出来分享;他牵头成立安徽省美术家协会、书法家协会,让本土艺术家有了交流的平台。有人说他“当官不像官”,他却道:“我本就是搞艺术的,知道大家需要啥——给他们搭个台,让他们好好唱戏,比啥都强。”
从南京到安徽,从建机构到育人才,从挖掘传统到创建新派,赖少其用行政职务的“权”,做着文化传承的“事”。他从不把自己当“官员”,只把自己当“文艺服务员”——这种姿态,让他在官场与艺坛之间找到了平衡,也让新中国的文艺土壤,因他的耕耘多了几分沃土。
若说革命与行政是赖少其的“人生副业”,那诗、书、画、印的“跨域深耕”,便是他的“精神主业”。他是罕见的“全能型”艺术家:版画有“战斗性”,国画有“黄山魂”,书法有“金石气”,诗词有“赤子心”——这些艺术形式在他身上不是孤立的“技能”,而是相互滋养的“生命体”。
他的国画创作,尤重“黄山情结”。自1959年到安徽后,他数十次上黄山,看春松、夏云、秋石、冬雪,把黄山的“奇”与“险”刻进心里。但他画黄山,不追求“形似”求“神似”:他用版画的“直线”画黄山的石,刚硬如铁;用书法的“飞白”画黄山的松,苍劲如骨;用诗词的“留白”画黄山的云,缥缈如梦。晚年创作的《黄山之梦》,画面里没有具象的峰峦,只以浓淡墨色晕染出云海翻涌,几株奇松从云间探身,题诗“黄山梦绕五十年,笔底云涛落纸寒”——那是他与黄山相守半生的情感投射,也是他国画“重意轻形”的巅峰之作。
他的书法,是“金石气”与“木刻力”的融合。他早年习邓石如篆书,后研北魏碑刻,又把木刻的“刀感”融入笔锋:写篆书,线条如刻刀凿石,沉雄有力;写行书,笔画如木刻转折,刚健利落。看他的书法作品《木石斋诗抄》,字字像“站着的战士”,既有传统书法的“韵”,又有革命岁月的“气”——难怪启功曾说:“少其的字,是’带火的笔墨’,看了让人热血涌。”
他的诗词,是“革命志”与“艺术情”的交织。他写诗不避“直白”,却直白得动人:“我与黄山是旧交,常随云气上峰腰”,是对黄山的亲昵;“当年战迹今何在,化作春风拂麦苗”,是对革命的回望;“衰年变法求新境,敢向毫端要力量”,是对艺术的执着。他的诗不用典故堆砌,却句句有“画面”——因为那些情感不是“写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更难得的是他晚年的“变法”勇气。80年代回广州定居后,他发起“丙寅变法”,把西方绘画的光色融入国画,让传统水墨多了几分“现代感”;即便后来患帕金森病,手抖得握不住笔,他仍坚持创作,用“衰年变法”追求“质厚气正”的新境界。有人劝他“歇着”,他却说:“笔在手里,心就定了——只要还能画,就不算老。”
从版画到国画,从书法到诗词,赖少其的“艺术通才”特质,源于他对“真”的坚守:对艺术真诚,不装腔作势;对自己真诚,不固步自封;对时代真诚,不脱离现实。这种“真”,让他的作品即便技法有别,却都透着一股“堂堂正气”——这正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2000年,赖少其在广州逝世,享年85岁。他的一生,出版画册、文集十余册,举办展览30余次,为多省市创作大幅山水画近70件——但比这些“数字成就”更珍贵的,是他“德艺双馨”的精神遗产。
他的“德”,在“淡泊名利”。他的作品多次被国内外美术馆收藏,却从不让家人以此谋利;有人出高价求画,他常说“送你可以,卖不行”;晚年整理作品,他把大部分捐给了安徽、广东的美术馆,只留少数给家人作纪念。他常对子女说:“我的画是时代的,不是私人的——留给需要的人看,才有用。”
他的“德”,在“表里如一”。无论是当战士、当干部、当艺术家,他始终是“一个样”:对人真诚,不搞虚礼;对事认真,不打折扣。在安徽时,有基层干部想通过他“走关系”,他直接拒绝:“搞艺术要凭本事,当官要凭良心——歪门邪道别找我。”
他的“精神遗产”,更在对“艺术与时代”关系的启示。他用一生证明:艺术不必“躲进小楼成一统”,与时代同行反而能更有力量;革命不必“排斥艺术”,艺术的滋养能让革命更有温度。他的创作,是“大我”与“小我”的统一:“小我”是笔墨的锤炼、技巧的精进;“大我”是家国的情怀、时代的担当——这种统一,让他的作品超越了“艺术品”的范畴,成了“时代的切片”。
如今,走进中国美术馆、安徽博物院,仍能看到赖少其的作品:《抗战门神》里的烽火未熄,《黄山之梦》里的云涛仍涌,《木石斋诗抄》里的笔墨还热。这些作品像一面镜子,照见一位艺术家的赤诚,也照见一个时代的风骨——这或许就是赖少其留给我们最好的礼物:他让我们知道,真正的艺术,从来不是孤芳自赏的游戏;真正的人生,从来是与家国同频的征程。
从广东普宁的少年到新四军的战士,从新徽派的创始人到黄山画派的执旗人,赖少其用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写就了“革命与艺术共生”的传奇。他的丰碑,不在纪念馆的雕塑里,而在他留下的作品中,在他影响的后辈身上,在“以艺报国、以文铸魂”的永恒追求里——这丰碑,虽经岁月冲刷,却愈发清晰、愈发厚重。
乙巳年春 张占峰于京华云海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