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绎之 挪牙防皱 2025年09月17日 18:00 陕西
一
意料之中，在9月15日文物主管部门有关《昆仑石刻》的发布会之后，第一时间就有反对者站了出来。从仝涛研究员的第一篇文章发布以来，学界和社会上对《昆仑石刻》的怀疑就没有中断过，其中尤以知名历史学者辛德勇教授为著。辛教授拥趸众多，观点自然影响也大，所以我认为有必要针对其容易误导公众的内容进行一些说明。
我拜读过辛教授的不少著作，也曾与他有过一些交流，很佩服他在学术上独到的眼光和生活中直面现实的勇气。这次关于《昆仑石刻》的消息我最早也是从他的公众号上得知的，但最初只是个围观的吃瓜群众。随着讨论的展开，不得不说，他公众号上的内容似乎让情绪盖过了理智，从而让质疑仅仅沦为了“我不听”式的任性。
比如他说“哪怕只读过一遍《秦始皇本纪》也应该明白《昆仑山铭》是赝品”，可我从十几岁开始至今读过不止一遍《秦始皇本纪》，因为这次讨论又多读了几遍，虽然一开始对此刻石满腹狐疑，却越读发现《昆仑山铭》为秦刻石的可能性越大。何以如此？难道是因为我读的遍数太多了？
直到看见辛教授在这条推送里又说：“我所说的’应该’和’足以’是针对受过最基本的史学训练、明白什么是治史正道的人讲的，而现在官府认定、且通行天下的学问（包括官定史学一级教授在内）是怎样的就’非余所知’了。”我才恍然大悟。
看看吧，人家已经有话在先，如果读过《秦始皇本纪》却还认为这块石刻是真的，那就要么是你没有受过最基本的史学训练，要么不明白什么是治史正道，要么就是“官府认定”的学问。
怎么样？用这么多的帽子来堵对方的嘴，自己可不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么？但这一言论通过抨击对方的身份、地位等个人特质来贬低对方论据和观点的可信度，属于逻辑谬误中的诉诸人身攻击，并不能让自己的证据和观点更有力。
二
在有关《昆仑石刻》的发布会之后，辛教授很快就在公众号上发了一条题为《强烈要求国家文物局公布鉴定报告和鉴定专家》的消息，说“这是重大学术问题，学术界有权知道，不是官府的’权威’所能确定的！”
这话是有道理的。在考古报告或鉴定报告没有出来之前就宣布结果，当然很容易引起怀疑。但报告的撰写往往需要字斟句酌，即使早就得出的结论，发布时间也会大大推迟。面对社会高度关注的文化事件，有关部门在经历了三个多月的调查和研究之后，选择了先向大众公布调研结果（至少是初步结果）。相对于社会事件，这样的回复速度无疑算慢的，但作为涉及考古等多学科的文化事件，这样的速度又已经是很快的了。所以选择先行发布鉴定结果并无可厚非，我们无疑也期待更为详细的鉴定报告早日问世。
《昆仑石刻》的真假作为重大的学术问题，学术界自然有权知道，而作为深受关注的重大文化事件，所有公民都有权知道。这不仅是官府的权威，也是任何权威都不能任意变假为真或变真为假的。拥有坚实证据学术性结论，不会因为少数人不讲道理的质疑就会被推翻：甲骨文不会因为章太炎如此级别大师的否认而变成假货，人类文明的足迹也不会因为“伪史论”信徒的攻击而自动从史书消散。
就在质疑“昆仑石刻”的同时，辛教授还带队到殷墟进行了研学，向团队成员讲解了甲骨文的发现过程，不知道是否也会讲到章太炎当年对甲骨文的怀疑。
次日，辛教授又在公众号上说“敬请鉴定此铭文爲赵秦真品的“专家”来给讲一下对秦朝历史的高妙见解”。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天，《光明日报》刊发了对秦汉史研究会会长卜宪群的专访——《新见秦刻石的重大价值及意义》，后者应该正是鉴定专家之一。不知道辛教授若看到昔日下属的这篇访谈，会作何评价？
三
今天上午，辛教授又认为发布会上“李零先生的证据站不住脚”，并提出了两点问题。
李零先生德高望重，且没有卷入前期的争论当中，因此作为专家组召集人和发布会发言专家是非常合适的。而他在发布会上的发言也体现了作为一个知识人的独立性。即使出席的是政府部门组织的官方发布会，面对官方媒体，他也并没有说什么大话和套话。他在同意专家组确认《昆仑石刻》为秦代刻石的同时，也直言不讳地坦陈了自己的看法：“如果说这个东西属于秦刻石，恐怕还需要通过一些比较研究来进一步确认。”并列举了一些秦刻石、玉版和竹简的例子。我个人理解，李零先生的意思是通过更加仔细、深入的字形对比，也许可以为《昆仑石刻》为秦代刻石提供更加坚实的证据。
针对李零先生的这段发言，辛德勇教授是这么说的：“遗憾的是，李零先生本人并没有做出这种比较，而他提供的一些可供比较的秦刻石材料，性质多与《昆仑石刻》差别甚大，而不同性质的秦人铭文是不宜一致看的，这是许多熟悉秦人文字材料的人都讲过的。”
我非常同意辛教授“不同性质的秦人铭文是不宜一致看的”这句话，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在本次讨论中表达过这一观点，也因此认为不能将《昆仑石刻》全然和已知的其他秦朝官方刻石进行简单对比。
那么，辛教授自己是否以身作则了呢？他在6月14日公众号上发布的内容《看看真正的秦始皇刻石是什么样》中，贴出了《琅琊台刻石》的照片和拓片，将之与《昆仑石刻》进行对比，并说：“是真是假还用辨么？”然而遗憾的是，辛教授彼时似乎并没有遵守他所认同的“不同性质的秦人铭文是不宜一致看的”这句话。
辛教授说“在我看来，李零先生对《昆仑山铭》是否属于秦始皇刻石，是有保留的”。但是无论李零先生有多少保留，他都是目前支持《昆仑石刻》为秦代刻石的学者之一。至于日后能否通过字形或别的证据证明《昆仑石刻》是或不是秦代所刻，也都要用证据说话。
李零先生在发布会上说：“（《昆仑石刻》中的字形）’昆仑’是现在湖南省考古研究所的张春龙研究员所作的报告提到的，他披露了《里耶秦简》214号一条简文，提到昆仑五杏药。《里耶秦简》是2002年才发现，据推测不可能是清代和近现代的伪刻，而且这条简文至今还没有正式公布，所以，足以证明’昆仑’二字是秦代固有的写法，而非晚清或者近现代所刻。”
这也引出了辛教授在《李零先生的证据站不住脚》中提到的第二点质疑，他说：“在前面的讨论中，不止一位中外学者，如刘宗迪，如鹤间和幸，都提到了《里耶秦简》214号这条简文，所以李零先生的说法，与事实完全不符，况且此昆仑非彼昆仑，很多人都已清楚讲过。”
我在此前的文章中也引用过这条简文，也找到了原始出处，出自张春龙研究员在2019年3月23日所作的讲座《里耶一号井的发掘与出土简牍保护整理》，这是目前所能找到的与《昆仑石刻》中“仑”字字形一致的最早出处。
辛教授认为李零先生所说“与事实完全不符”的原因即这条简牍已经为人广泛引用，何以不能算是正式公布呢？辛教授的疑问，也许是出于各人对“正式公布”的理解不同。里耶秦简需要分批整理修复后再进行拍照、释读，最并终以出版物的形式发行。根据张春龙研究员所展示的照片来看，我们能看到的“琅琊献昆仑五杏药”这条简，只是一条还没有修复的断简，更没有正式出版发行，自然算不上“正式公布”，李零先生也很严谨地使用了“披露”一词。如此，怎么能说“李零先生的说法，与事实完全不符”呢？
至于辛教授认为的“此昆仑非彼昆仑，很多人都已清楚讲过”，想必是有人谈过的“琅琊献昆仑五杏药”中的“昆仑”在今天的山东，很可能是今天的昆嵛山。关于这一点，文字学专家王宁先生和刘钊先生在两个月前的文章中都已经进行了澄清，里耶秦简中的字就是和《昆仑石刻》字形一致的“昆仑”，并不是“昆嵛”，不知道辛教授是真的没有看到还是有意忽视。
四
孟子有言：“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我最初写关于《昆仑石刻》文章的原因，就是因为看不下去有些人信口开河。但既然写了起来，便根据自己所掌握的材料又多进行了些尚算合乎逻辑与史实的推论，写完收摊。中间已经有一个多月不再关注此事，只是这两天终于又没忍住。
辛德勇教授是我比较尊重的学者，但他关于此事的发言明显包含了过多的情绪。虽然我和他观点不同，哪怕是文物主管部门发布了初步论证结果，我还是尊重他的观点，也期待能够从他那里看到不一样的视角。
然而他今天发布的对李零先生的质疑再次令人失望，他在此事中表现出对他人话语的误解、忽视不利于自己的重要论证等行为，在学术讨论和在公共说理中，都是不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