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广东省作家协会原主席 蒋述卓 题
在疼痛的裂隙中生长
——余秀华《初秋了》四首的生命诗学
余秀华的诗歌总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固执地剖开生活的表皮,将那些被遮蔽的疼痛、欲望与孤独晾晒在阳光下。《初秋了》四首延续了她一贯的创作风格,以近乎粗粝的诚实直面生命的困境,在破碎与重构的张力中构建起独特的生命诗学。这组诗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的呈现,而是以疼痛为媒介,探索人性深渊中的微光。
第一首《初秋了》将爱情与死亡并置,展现出余秀华诗歌中标志性的激烈情感。诗人将”对秋风的爱”比喻为”自转成一个黑色的星球”,这个超现实的意象暗示了爱的沉重与不可言说。更令人震撼的是”我的眼睛是两座坟墓”的自我描绘——一个埋葬情欲的火山,一个埋葬绝望的死海。这种极致的矛盾修辞恰恰揭示了现代人情感体验的复杂性:爱与被爱既是生命的动力,也是难以逾越的深渊。而”像红柿子般占满秋天的山头”的意象,则在毁灭的预感中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诗人宁愿”砸在你头上”也要完成爱的宣言,这种近乎暴烈的表达方式,正是余秀华对生命尊严的捍卫。
O 初秋了
稻子熟的时候,秋风才起
对你的爱自转成一个黑色的星球
在宇宙深处,我无法完成一次爆破
我多么疲倦啊:爱和被爱都已成为了深壑
我的眼睛是两座坟墓
一个埋着情欲的火山,一个埋着绝望的死海
但是我要活着,像胎死腹中地活着
像红柿子般占满秋天的山头等你经过,
都砸在你头上
你说不清自己的来处,
你进入我的身体
就要从悬崖处经过
在枝头上荡漾的是昨晚的月亮
去年的月亮
轮回的月亮
我胁迫你和我一起滚下去
从打谷场上,从山坡上,从火焰上
我要我们一起烧得模糊
让性别成为爱情的罪证
把拳头打在生活的利刃上,
才能接住满山堕叶
《异乡》则转向空间与归属感的焦虑。”枯黄的,向日葵,河流,太阳/天空也是黄的”,这种感官的泛黄化处理,营造出一种被时间侵蚀的颓败氛围。诗人反复吟诵”我要在这里安身立命,安身立命啊”,这种近乎哀求的重复暴露了现代人根的缺失。”典当了故乡,祠堂,坟墓”的代价是成为永远的异乡人,”一圈又一圈像绕着一座山”的困境形象地描绘了现代人精神上的循环迷失。结尾”我想多死一次多死一次啊再死一次”的极端表达,不是对生命的否定,而是对存在真实性的极端追问——唯有通过死亡的想象,才能触及存在的边界。
O 异乡
枯黄的,向日葵,河流,太阳
天空也是黄的
我要在这里安身立命,安身立命啊
谁让我典当了故乡,祠堂,坟墓?
一圈又一圈
像绕着一座山,进不去
也出不来
那些匍匐的影子,包括我的
从来都捡不起
一个人浩荡的哭泣最后是粉尘
在这绝望的渺小和轻薄里
我想多死一次
多死一次啊
再死一次
《沉默》探讨了语言与存在的悖论。诗人渴望”让名字安静,让姓氏失忆”,这种对身份标识的拒绝,指向了语言系统对个体的规训与异化。”我们可以任选一个地方,姿势不要紧”的自由幻想,与”佛祖含笑,逐我漂流”的现实处境形成鲜明对比。最富哲思的是”果实从地上返回枝头/天空从地上返回天空”的逆向想象,这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愿望,实则是诗人对生命本真状态的怀念。在宗教意象与世俗痛苦的交织中,余秀华展现了对超越性救赎的怀疑与渴望。
O 沉默
要让名字安静,让姓氏失忆
让一块石头在风里掏出日头和月亮
再掏出一场水,铺天盖地
然后掏出你的头盖骨,你的碑文
我们可以任选一个地方,姿势不要紧
我们可以张大了嘴,晒出舌尖上的哑巴
梨花阵阵,东即是西
果实从地上返回枝头
天空从地上返回天空
圣经过太平洋,上帝习惯着中文和筷子
佛祖含笑,拥它入怀,拥我入怀
佛祖含笑,逐我漂流
今夜,我双手合十
看山不见山
《在风里》聚焦于肉体与灵魂的辩证关系。”这不停息的风,这吹进腰部的风”将无形的风具象化为侵入身体的力量,而”灵魂还在打转”则暗示了精神的不安。诗人对”灵魂”的复杂态度——既想”打自己两耳光”的厌恶,又承认其”肉身的宿敌”的本质,展现了对人性矛盾的深刻认知。结尾”一棵茅草又矮又瘦,仿佛不适应挂霜”的意象,以微小植物的颤抖隐喻人在自然与命运面前的脆弱,而”直到霜都不知不知不觉摇回了内心”的转折,则揭示了抵抗的徒劳与接受的必然。
O 在风里
这不停息的风,这吹进腰部的风
肉体落定下来,灵魂还在打转
一说到灵魂,我就想打自己两耳光
这虚有之物,这肉身的宿敌
不要让流言停止
不要让肉欲停止
只有万物的姿势蛊惑了你的内心
它们是另一种静止,它们放下长远之心
他们在风力立正,只让影子四散,倒塌
一棵茅草又矮又瘦,仿佛不适应挂霜
它颤抖。不是冷,也不是抗拒
直到霜都不知不觉摇回了内心
才想要回,来不及的白
余秀华这四首诗共同构建了一个充满张力的精神世界:爱与死亡、归属与异化、表达与沉默、肉体与灵魂。她的诗歌语言直接而有力,不回避生命的阴暗面,却在最绝望处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这种写作不是疗愈,而是见证;不是解答,而是提问。在当代诗歌普遍追求精致与安全的氛围中,余秀华坚持书写那些”不合时宜”的疼痛与真相,这本身就是一种可贵的文学品格。她的诗句如同”从悬崖处经过”的坠落过程,危险而美丽,让读者在震颤中重新思考生命的本质与可能。
>>余秀华作品合集<<
……………………………………………….…………………….……………………………………………….…………………….
……………………………………………….…………………….
余秀华,1976年生于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诗人。余秀华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使其行动不便,说起话来口齿不清。高中毕业后,余秀华赋闲在家;2009年,余秀华正式开始写诗;2014年11月,《诗刊》发表其诗作;2015年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同年2月,湖南文艺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2015年1月28日,余秀华当选湖北省钟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2016年5月15日,余秀华的第三本诗集《我们爱过又忘记》在北京单向空间首发。2018年6月,出版散文集《无端欢喜》。2018年12月6日,诗歌集《摇摇晃晃的人间》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2019年1月,推出首部自传体小说集《且在人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