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涉县“中国太行红河谷”的建设蓝图里,“绿建方州”别墅示范园以118.5亩占地、23000平方米建筑面积、92套错落有致的住宅成为亮眼地标。可鲜有人知,这片精致别墅之下,埋藏着一座小三线厂的过往——原邯郸地区硝铵厂(后称邯郸市化肥厂)从筹建到兴盛再到落幕的41年历程,以及两代人的青春与汗水。
涉县,既是女娲补天传说的发源地,也是八路军一二九师战斗过的革命老区。20世纪60年代中期,国际局势紧张,党中央作出三线建设的重大战略决策,涉县因“靠山、分散、隐蔽”的地理优势,被纳入其中。
省国防工业办公室在涉县设立503指挥部,二十多家战备工厂陆续在崇山峻岭间开工,邯郸地区硝铵厂(邯郸市化肥厂前身) 便是这里的第一个小三线厂,它位于涉县城东南2.1km的韩王山脚下,规划占地192.49亩,总投资960万元,设计规模为年产合成氨1.5万吨、硝酸铵1万吨、碳酸铵4万吨,内设4个车间、9个科室,建成后职工规模达900余人,还是全国首批11家小型硝酸铵装置之一,属化工部重点厂。
1965年正月,化肥厂在韩王山深处启动筹建,5月破土动工。彼时19岁的姑娘,后来成为李建军母亲的她,正在化肥厂建筑队当民工。一天,突如其来的考试通知打破了平淡生活,三天废寝忘食的复习后,她从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6月12日成为工厂第一批工人。同批100名工人里,90名男性中就有李建军19岁的父亲。
母亲进厂先入宣传队,7月赴邯郸电厂学习水处理,直到1966年邢台地震后才返回;父亲先在土建帮忙,10月前往石家庄化肥厂实习5个月。这一年8月,工厂首个项目——设计能力为年产5000吨合成氨的装置顺利投产,迈出了生产第一步。1966年底,28名高中生免试进厂,被分配到技术岗位,后来成为李建军化验室师傅的赵齐征便在其中。
1968年11月,工厂年产1万吨硝酸铵项目投产,正式成为一家小型氮肥厂。此后数年,工厂进入扩建阶段:1969年投资160万元扩建合成氨规模,使其产能提升至年产1万吨;同时投资92万元扩大碳酸铵生产,产量达到2万吨。也是在这期间,工厂从邯郸各县陆续招工,不断充实生产力量。
然而,平静的生产节奏被时代浪潮打破。1966年底,“文化大革命”波及化肥厂,工厂分裂为红师派和总部派,涉县一中红卫兵、农代会先后进驻,派性斗争愈演愈烈。厂长郝运林被派去煤场粉碎煤块,干部和知识分子纷纷遭殃,魏县人陈明太因被污蔑为“国民党内线”跳崖自杀,不少职工因说错话、跟错派遭遇降级或开除。
那时,李建军父母上班前总会叮嘱孩子,听到收音机里的“敌台”要赶紧换台;母亲用印有毛主席语录的报纸剪鞋样买布,被售货员提醒后吓得撒腿就跑。尽管运动频繁,只要有毛主席最高指示,全厂就敲锣打鼓游行宣传,最后一次游行是在粉碎“四人帮”时。
特殊年代里,买饭要背语录,点蜡烛吃菜窝头忆苦思甜,但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下,工厂很少停工。
可安全生产隐患仍在,1967年邯郸第四建筑公司的年轻维修工在地沟修理阀门时,因沟通不畅被蒸汽蒸死;1969年150电厂筹建期间,化肥厂食堂一名工作人员被爆破的石头砸中遇难;1975年,北京籍的延安化肥厂实习生李新朋,下班后跟着沧州籍师傅王树庭加班,因尾气塔操作失误爆炸,师徒二人双双离世,20岁的李新朋永远留在了405车间旁的土地上——而这个405车间,正是1970年河北省国防办投资420万元建设的军工项目,用于生产炸药硝铵,1972年投产后因产量低、国家需求变化,1974年便停产转产民用硝酸铵,1979年彻底停办。

1967年,李建军的父母在工厂结婚,此后数次搬家,从城墙家属院(县城旧城墙遗址上建的家属院,位于现在的小海路)到厂区家属院。1968年哥哥出生时,隔山相邻的150电厂正在动工,炸药爆破声常把睡梦中的哥哥吓哭;1971年李建军出生在四合院家属院。
那时工厂设施完善,有托儿所、幼儿园、医务室和食堂,但母亲曾因托儿所保育员偷偷拧孩子,把哥哥送回老家让伯母照看;李建军则被托付给台村奶娘,直到六岁才回厂上育红班。
普通职工家属院多在厂区低处,李建军家曾住的窑洞,原是城里大财主任聚武的产业,石头依山而建,冬暖夏凉。门口的合欢树是孩子们的乐园,树干上常年绑着橡皮筋。可后来东山片区规划建设,窑洞被推平变成通往景区的柏油马路,当李建军赶去时,只剩废墟和倒下的合欢树,童年记忆随树而去。
邯郸地区化肥厂职工子弟小学里,李建军的老师多是外地人,说着标准普通话。五个年级,每班十来个学生,他所在的班只有九人。
六一儿童节和150电厂联合欢庆,春游去129师旧址接受革命教育。班主任杨老师的三个孩子跳级读完小学,后来分别在京、津等地发展,工厂子弟们也因老师影响,早早练就一口流利普通话。
厂区的有线大喇叭是独特的计时工具,每天6点的起床号、新闻广播、《运动员进行曲》伴随李建军长大。黄色军用书包上,母亲绣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格外醒目。父母倒班时,他和哥哥早早学会自己做饭,从煤火到蜂窝煤炉,炉子和脱煤球模子都是用厂里废弃钢板下脚料焊接而成。母亲住院时,厂里派父亲带工资看护,八岁的他踩着板凳擀面条,成了家属院的小名人。
中午12点半,刘兰芳的《岳飞传》《杨家将》准时从喇叭里传出;厂图书室里,三年级的李建军读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十万个为什么》。工厂福利曾让人称羡,父母那一代工人都转了户口,成了“商品粮”,也就是老百姓眼中羡慕的“公家人”。粮油按人口供应,指定粮站是七一粮站(位于现在新华书店对面街边),过年还供应肉、花生、瓜子等物资。职工及子女看病能报销,每年发工作服,夏季发茶叶和白糖,每月按工种发肥皂、线手套等劳保用品——女职工常把线手套拆了织线衣,母亲手巧,织出的花纹总让兄妹俩在伙伴中格外骄傲。厂里定期检查卫生,按整洁度分“甲、乙、丙、丁”四档,母亲总能拿到红色“甲”级,这成了李建军炫耀的资本。
澡堂、文艺演出、篮球队、拔河比赛、自行车慢骑赛(李建军曾获第二名)、户外电影……工厂的文化生活一度热闹非凡。每当放映《地道战》《佐罗》等影片,方圆几里的村民都会赶来,李建军和伙伴们放学后用粉笔圈占最佳位置,那种优越感至今难忘。
1985年,工厂迎来新发展契机:4月,化工部为配合山西化肥厂生产,将其定为实验和培训基地,投资720万元建设硝酸磷肥生产线,李建军正是在这一年报名进厂——当时他刚初中毕业,父亲作为新车间筹建负责人询问他的意愿,他因成绩不佳选择报名,和125名职工子弟、寨上村占地户一起,在1986年4月正式入职,经过培训进入各个岗位。
这一年8月,工厂更名为邯郸地区化肥厂,邯郸地区行政公署对其实行经营承包责任制;11月,硝酸磷肥生产线投产。1987年3月,工厂投资540万元进行600系列改造,将合成塔直径从500mm增大至600mm,改造完工投产后,生产能力终于达到最初设计标准:合成氨1.5万吨、硝酸铵1万吨、碳酸铵4万吨。
1992年5月,工厂再添新项目,投资373万元新上年产硝酸钠8000吨、亚硝酸钠7000吨的生产线;1993年7月,正式更名为邯郸市化肥厂。1995年,工厂迎来辉煌时刻,利润达到515.7万元,这也是工厂最后一次大规模招工。此后,工厂逐渐走向下坡路:1991年因山西化肥厂不再需要,硝酸磷肥生产线停产;1997年后,受大环境变化和管理问题影响,企业经济效益逐年下滑。2004年7月,工厂实行属地管理;2006年12月27日,因资不抵债宣告破产,彻底完成了它作为小三线厂的历史使命。
如今,“绿建方州”别墅群拔地而起,漳河水依旧流淌。太行深处的这座三线厂,虽已换了模样,但那些藏在别墅之下的化肥厂的生产往事、那些两代人用青春与汗水书写的岁月,永远镌刻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